“早扫考宝,书蔬鱼猪”八字,是吾家历代规模。吾自嘉庆末年至道光十九年见王考星冈公日日有常,不改此度。不信医药、地仙、和尚、师巫、祷祝等事,亦弟所一一亲见者。吾辈守得一分,则家道多保得几年。望弟督率纪泽及诸侄切实行之。
【原文】
昔吾祖星冈公,最讲治家之法:第一起早,第二打扫洁净,第三诚修祭祀,第四善待亲族邻里。凡亲族邻里来家,无不恭敬款接,有急必周济之,有讼必排解之,有喜必庆贺之,有疾必问,有丧必吊。
此四事之外,于读书种菜等事,尤为刻刻留心。故余近写家信,常常提及“书蔬鱼猪”四端者,盖祖父相传之定法也。尔现读书无暇,此八事纵不能一一亲自经理,而不可不识得此意。请朱运四先生细心经理,八者缺一不可。
其诚修祭祀一端,则必须尔母随时留心,凡器皿第一等好者,留作祭祀之用;饮食第一等好者,蛮备祭祀之需。凡人家不讲究祭祀,纵然兴旺,亦不久长。至要!至要!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解读】
过去我的祖父星冈公,最讲究治家的规矩:第一要早起,第二要把房子打扫干净,第三要虔诚祭祀,第四对亲族邻居要善待,凡是亲戚邻居来我家,都是恭敬接待,有急难一定会周济,有争讼一定帮助排解,有喜事必表示庆贺,有疾病一定去慰问,有丧事必去吊唁。除了这四件事之外,对于读书种菜等事情,尤其时刻留意。所以我近来写家信,常常提到“书蔬鱼猪”这四者,因为这是祖父传下来的规矩。你现在一心读书,没有空暇,这八件事即使自己不能一一亲自料理,但对此都要存心。请朱运四先生对此细心料理,这八件事缺一不可。
至于虔诚祭祀这件事,一定要你母亲随时留意,凡是最好的器皿,要留作祭祀用;凡是最好的饮食,要留作祭祀用。普通人家不讲究祭祀,这样的家庭即使兴旺,也无法长久,所以非常重要。
范例60:致九弟·归家料理祠堂
【原文】
沅甫九弟左右:正七归,接一信,启五等归,又接一信。正七以虚故,不能返回营,启五求于尝新后始去。兹另遣人送信至营,以慰远虞。
三代祠堂,或分或合,或在新宅,或另立规模,俟沅弟复吉后归家料理。造祠之法,亦听弟与诸弟为之,落成后,我作一碑而已。
余意欲父母改葬后,将神道碑立毕,然后或出或处,乃可惟余所欲。目下在家,意绪极不佳,回思往事,无一不懈惭,无一不褊浅。幸弟去秋一出,而江西湖南,物望颇隆,家声将自弟振之,兹可欣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望弟慎之又慎,总以克终为贵。家中四宅,大小平安。念三四大水,县诚永丰,受害颇甚,我境幸平安无恙;
弟寄归之书,皆善本,林氏续选《古文雅正》,虽向不知名,亦通才也。如有《大学衍义》《衍义补》二书,可买者买之。学问之道,能读经史进为根底,如两通两衍义及本朝两通,荤六经诸史之精,诸内圣外王之要。若能熟此六书,或熟其一二,即为有本有末之学。家中现有四通,而无两衍义,祈弟留心。
弟目下在营,不可看书,致荒废正务,天气炎热,精神有限,宜全用于营事也。余近作《宾兴堂记》,沪稿寄阅,久荒笔墨,但有框架,全无精意,愧甚愧甚!(咸丰八年五月三十日)
【解读】
沅甫九弟左右:
正七回来,接到一信。启五等回,又接一信。正七因为得了疟疾,不能返回营。启五请求新谷上市尝新之后才去。现另派人送信到你营里,以安慰远方亲人怀念。
三代祠堂,或者分,或者合,或在新住宅,或另立规模,一概等九弟克复吉安之后回家料理。建造祠堂的方法,也听九弟与诸位弟弟商定,落成以后,我作一块碑罢了。
我的意思想父母改葬后,把神道碑立起来,然后或出或处,才可随自己的便。现在在家,情绪很不好,回忆过去,没有一件不惭愧,无一件不浅薄。幸亏弟弟去年秋天一出山,而江西湖南的呼声很高,我家声望将从弟弟开始振兴,真是欣慰得很!没有什么事没有开头,但很少有自始至终都完美的。希望弟弟慎之又慎,总还是以有始有终为贵吧。家中四家,大小平安,二十二、二十四日大水,县城永丰受灾很厉害,我家幸喜平安无事。
弟弟寄回的书,都是善本,林氏续选《古文雅正》,虽说一向不知名,也是一个通才。如有《大学衍义》、《衍义补》两书,可买的就买。学问之道,能读经史的才有根底,如两通、两衍义和本朝两通,荟萃了六经、诸史的精华,都是内修圣贤之道,外兴王者之业的要诀。如果能熟读这六本书,或者熟悉其中一两本,就是有本有末的学问。家中现有四通,没有两衍义,请弟弟留心。
弟弟现在在军营,不可以看书,以致荒废了正务。天气又炎热,精神有限,要把全部精力用到军务上去。我近来写了《宾兴堂记》,抄稿寄给你看,笔墨功夫许久荒疏了,只有一个框架,没有一点精彩,惭愧惭愧!(咸丰八年五月三十日)
范例61:致四弟季弟·在家里注重种蔬等事
【原文】
澄季两弟左右:兄于十二日到湖口,曾发一信,不知何时可到?胡蔚之奉江西耆中丞之命,接我晋省。余因于二十日,自湖口开船入省,杨厚奄送至南康,彭雪琴径送至省,诸君子用情之厚,罕有伦比,浙中之贼,闻已全省肃清,余到江,与耆中丞商定,大约由湖口入闽。
家中种蔬一事,千万不可怠忽。屋门首塘中养鱼,亦有一种生机,养猪亦内政之要者。下首台上新竹,过伏天后有枯者否?此四者可以觇人家兴衰气象,望时时与朱见四兄熟商。见四在我家,每年可送束脩钱十六千;余在家时,曾面许以如延师课读之例,但未言明数目耳。季弟生意颇好,然此后不宜再做,不宜多做,仍以看书为上。
余在湖口。卧病三日,近已痊愈,但微咳嗽,癣疾久未愈,心血亦亏甚,颇焦急也。久不接九弟之信,极为悬系,见其初九日与雪琴一信,言病后元气未复,想必已痊愈矣。(咸丰八年七月廿一日自江西省河下发)
【解读】
澄、季两弟左右:
我于十二日到达湖口,曾经发了一封信,不知道什么时候可到?胡蔚之奉了江西耆中丞的命令,接我到省。我因此于二十日从湖口开船入省,杨厚庵送到南康,彭雪琴一直送到省,诸君子用情的深厚,很少可以比拟。浙中的敌人,听说已经全省肃清,我到江西后,与耆中丞商量决定,大约是从湖口进入福建。
家中种菜这件事,万万不可以疏忽。屋门口塘里养鱼,也有一种生机。养猪也是家务中重要的内容。下首台上新竹,过夏天以后有枯死的吗?这四件事可以看一家人家是兴旺还是衰败,希望常与朱见四兄反复商量。见四在我家,每年可送他金十六千。我在家里时,曾经当面答应请老师教课的报酬惯例办,但没有讲明多少钱。季弟的生意做得不错,然而今后不合适再做,不合适多做,仍旧以读书为上策。
我在湖口病了三天,近来已好了,但还有点微微咳嗽。癣疾许久没有好,心血已亏损,很焦急。很久没有接到九弟的信,非常挂念。我看了他初九给雪琴的一封信,说病后元气没有恢复,想他现在已好了。(咸丰八年七月二十一日江西省河下发)
范例62:致九弟·述捐银作祭费
【原文】
沅甫九弟左右:
十四日胡二等归,我弟初七夜信,具悉一切,初五日城贼猛扑,凭壕对击,坚忍不住,最为合拍。凡扑人之壕,扑人之墙,扑者,客也,应者,主也,我若越壕而应之,则是反主为客,所谓致人于人者也,我不越壕,则我常为主,所谓致人而不至于人者也,稳守稳打,彼自意与萦然峙衡好越濠击贼,吾常不以为然,凡此等悉心推求,皆有一定之理。迪庵善战,其得雇在不轻进不轻退六字,弟以类求之可也。
洋船至上海天津,亦系恫吓之常态,彼所长者,船炮也,其所短者路极远,人极少,若办便得宜,终不足患。报销奏稿,及户部复奏,当日即缄致诸公,沅弟来书之意,将来不开局时,拟即在湖口之次,盖银钱所张小山魏召亭李复生诸公,多年亲友,该所现存银万余两,即可为开局用费,及部中使费。六君子不必皆到此局,但得伯符小泉,二人入场,可办,若六弟在浔较久,则可至局中旋也,至户部承书说定费资。目下筠仙在京,以可办理,将来胡莲舫进京,主料可帮助,筠仙顷有书来,言弟名远震京师,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弟须慎之又慎,兹将原书,抄送一阅。
家中四宅,大小平安,兄夜来渐能成寐,先太父先太夫人,尚未有祭祀之费,温弟临行,银百两,余以刘国斌之赠,亦捐银百两,弟可设法捐赀否?四弟季弟则以弟昨寄之银两,提百金为二人捐款,合之当业处,每年可得谷六七十石,起祠堂,树墓表,尚属易办,吾精力日衰,心好古文,吾知其而不能多用,日内思为三代考妣作三墓表,虑不克工,亦尚惮于动手也。
先考妣祠宇,若不能另起,或另买一宅作住屋,即以腰里新宅为祠,亦无不可,其天家赐物,及宗祭器等,概藏于祠堂,庶有所归宿,将来京中运回之书籍,及家中先后置书,亦贮于祠中。吾生平不善收拾,为咎甚巨,所有诸物,随手散去,至今追悔不已,然趁此收拾,亦尚有可为,弟收拾佳物,较善于诸昆从,后益当细心检点,凡有用之物,不宜抛散也。(咸丰八年四月十七日)
【解读】
沅甫九弟左右:
十四日胡二等回来,接到弟弟初七晚上的信,知悉一切,初五日城敌猛扑,凭壕沟对攻,坚忍不住,最是合怕。凡属扑人的壕,扑人的墙的,是客,应战的,是主,我军如果越壕而应战,便是反主为客,就是我们常说的至于人,我不越壕沟,那我还是主,即常说的致人,稳守稳打,他自然觉得没有意思,峙衡喜欢越壕攻敌,我常不以为然,这些事仔细考究,都有一定道理,迪庵善战,他的秘诀在于“不轻易进攻,不轻易后退”,弟弟可好好研究。
洋人的船到上海、天津,也是恫吓的常态,他的长处,是船上火炮,他的短处,离他的国家路远,人也很少,如果办理得好,不足患。报销奏稿和户部复奏,当天便寄给诸位,接弟弟来信的意思,将来不开局时,准备就在湖口之次,因银钱所张小山、魏召亭、李复生诸公,多年亲友,该所现存银子一万多两,即可用为开局用费和部里使费。六君子不必都到这个局,只要伯符、小泉二人入场,便可以了,如果六弟在浔阳比较久,则可到局中照护周旋,如果六弟不在浔阳,则弟弟克复吉安后,回家走一趟,仍然要往该局照护周旋,至于户部承书说定费资,眼下筠仙在京,似乎可以办理,将来胡莲舫进京,也可帮助,筠仙刚有信来,说弟弟的名声远震京师,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弟弟要慎之又慎,现将原信,抄送一看。
家中四宅,大小平安,兄长晚上可以安睡,先太父先太夫人,还没有祭祀的费用,温弟临走,捐银一百两,我以刘国斌送我的也捐一百两,弟弟可以设法捐点钱财吗?四弟季弟则以弟弟昨天寄的银两,提出一百两作为他两人的捐款,合之当业处,每年可得谷六七十石,起祠堂、树墓表,还容易办,我精力一天不如一天,心喜古文,而不能多做,日内想为三代考妣作三个墓表,顾虑写不好,还怕动得手呢。
先考妣祠,如不能另外起,或别处买一屋作住屋,便以腰里新屋为祠,也无不可,天家赐物及宗器祭器等,一概放在祠堂,让这些有个归宿,将来京城运的书籍,及家里先后买的书,也藏在里面,我生平不会收拾,过失很大,所得的东西,随手又丢了,至今后悔不已,便趁此收拾,也还有可为,弟弟收拾比其他几个弟弟强,今后更应细心检点,不宜抛散。(咸丰八年四月十六日)
范例63:致九弟·劝捐银修祠堂
【原文】
沅甫九弟左右:五月二日,接四月廿三寄信,藉悉一切,城贼于十六早,廿日廿二夜,增来扑我壕,如飞蛾之扑烛,多灭几次,受创愈甚,成功愈易。惟日夜巡守,刻不可懈,若攻围日久,而仍令其逃窜,则咎责匪轻,弟既有统领之名,自须认真检察,比他人尤为辛苦,乃足以资众率。九江克复,闻抚州亦已收复,建昌想亦于日内可复,吉贼无路可走,成功当在秋间,较各处独为迟滞,弟不必慌忙,但当稳围稳守,虽迟至冬间克复亦可,只求不使一名漏泄耳,若似瑞临之有贼外窜,或似武昌之半夜潜窜,则虽速亦为人所诟病,如九江之斩刈殆尽,则虽迟亦无后患,愿弟忍耐谨慎,勉卒此功,至要至要!
余病体渐好,尚未痊愈,夜间总不能酣睡,心中纠缠,时忆往事,愧悔憧扰,不能摆脱。四月底作先大夫祭祀记一首,滋送贤弟一阅,不知尚可用否?此事温弟极为认真望弟另誉一本,寄温弟阅看,此本仍便中寄回,盖家中抄手太少,别无副本也。弟在营所银回,先后照数收到,其随处留心,数目多寡,斟酌妥善。
余在外未付银寄家,实因初出之时,默立此誓,又于发州县信中,以不要钱不怕死六字,明不欲自欺之志;而今老父在家,受尽窘迫,百计经营,至今以为深痛,弟之取与,与塔罗杨彭二李诸公相仿,有其不及,无或过也,尽可如此办理,不必多疑。
余与叔父各捐银五十两,积为星冈公,余又捐二十两于辅臣公,三十两于竟希公矣,若弟能于竟公星公竹三世,各捐少许,使修立三代祠堂,即于三年内可以兴工。是弟有功于先人,可以盖阿兄之愆矣。修祠或腰裹新宅,或于利见斋另修,或另买田地,弟意如何?便中复示。公费则各力经营,祠堂则三代共之,此余之意也。
初二日接温弟信,系在湖北所发,九江一案,杨李皆赏黄马褂,官胡皆加太子少保,想弟处亦已闻之,温弟至安黄,与迪庵相会后,或留营,或进京,尚未可知,弟素体弱,比来天热,尚耐劳苦否?至念至念!饵滋补,较善于药,良方甚多,较善于专服水药也。(咸丰八年五月初五日)
【解读】
沅甫九弟左右:
五月二日,接到四月二十三日所发信,借以知道一切,城敌于十七日早,二十、二十二日晚,来扑我壕沟,好像飞蛾扑蜡烛,扑一次,受一次重创,成功。只是日夜巡守,一刻也松懈不得,如果攻围日久,而仍然叫他逃窜,那过失不轻,弟弟既然挂了统领的名,自然要认真检察,比别人更要辛苦,才可不负众望。九江克复,听说抚州也已收复,建昌便也可望在日内克复,吉安敌人无路可走,成功应当在秋天,比较其他各处要迟滞。弟弟不必慌忙,稳围稳守,就是迟到冬天克复也可以,只求不使一名敌人漏网,如像瑞临的有敌外逃,或像武昌的夜晚潜逃,那即使时间快而不免为人家指责,如九江的斩杀殆尽,那即使时间迟一点却没有后患,希望弟弟忍耐谨慎,勉力把这场仗打到底打成功,非常重要!
我病体逐渐好了,晚上还是不能熟睡,心里纠缠不清,回忆往事,又悔又愧,不能摆脱。四月底作先大夫祭祀记一首,现送贤弟看看,不知还可用不?这事温弟极为认真,望弟另眷一份,寄温弟看看,这本方便时仍旧寄回,因家里抄手太少,没有副本。弟弟在军营里的银钱,先后都如数收到,要随处留心,数目多少,要考虑妥当。
我在外没有寄钱回家,实在是因为开初曾暗暗立下誓言,又在发给州县的信中,曾经以“不要钱,不怕死”六个字,表明了自己的志向,而今老父在家,受尽窘迫,百计经营,至今都深为痛心,弟弟的取与,与塔、罗、杨、彭、二李相似,有还不及他们的,是叫你不要超过他们,尽可这么做,不必多疑。
我与叔父各捐五十两给星冈公,我又捐了二十两给辅臣公,三十两给竟希公星公、竹亭三世,各捐少许,使修立三代祠堂,可在三年内兴工。那是弟弟有功于先人,可以掩盖阿兄我的罪过了。修祠或在腰里新宅,或者在利见斋另外修,或者另买田地,弟弟意见如何?方便时请回信告知。公费则各方经营,祠堂则三代共之,这是我的意见,初二日接温弟信,是在湖北抚署所发,九江一案,杨、李都赏黄马褂,官、胡都加太子少保,想弟弟那边已听到了,温弟到安黄,与迪庵相会后,或者留营,或者进京,还不知道。弟弟身体素来虚弱,眼下天热,还能耐劳吗?至念至念!吃点人参燕窝滋补,比吃药强,好的方子很多,比专吃汤药强。(咸丰八年五月初五日)
范例64:禀祖父母·先馈赠亲戚族人
【原文】
孙国藩跪禀:
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去年腊月十八,曾寄信到家,言寄家银一千两,以六百为家还债之用,以四百为馈赠亲族之用,其分赠数目,另载寄弟信中,以明不敢自专之义也,后接家人,知兑啸山百三十千,则此银已亏空一百矣,顷闻曾受恬丁艰,其借银恐难遽完,则又亏空一百矣,所存仅八百,而家中旧债尚多,馈赠亲族之银,系孙一人愚见,不知祖父母父亲叔父以为可行否?伏乞裁夺。
孙所以汲汲馈赠者,盖有二故,一则我家气运太盛,不可不格外小心,以为持盈保泰之道,旧债尽清,则好处太全,恐盈极生亏,留债不清,则好中不足,亦处乐之法也,二则各亲戚家绵贫,而年老者,今不略为资助,则他日不知如何?孙自入都后,如彭满舅、曾祖彭王姑母,欧阳岳祖母,江通十舅,已死数人矣,再过数年,则意中所欲馈赠之人,正不知何若矣,家中之债,今虽不还,后尚可还,赠人之举,今若不为,后必悔之!此二者,孙之愚见如此。
然孙少不更事,未能远谋一切,求祖父叔父做主,孙断不敢擅自专权,其银待欧阳小岑南归,孙寄一大籍衣物,银两概寄渠处,孙认一半车钱,彼时再有信回,孙谨禀。(道光二十四年三月初十日)
【解读】
孙儿国藩跪禀:
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去年十二月十八日,曾经寄信到家,说寄家用银子一千两,其中,用六百两还债,用四百两送赠亲戚族人,分送数目另写在给弟弟的信中,表明我不敢自己专断的意思。后来接到家信,知道兑啸山一百三十千,那这笔银子便亏空一百两了。刚刚听说曾受恬堂上有丧事,他借的银子恐怕难以迅速付还,那不又亏空一百两吗。所以仅仅剩下八百两,我家旧债还多,送亲戚族人的钱,是孙儿一个人的愚蠢见解,不知祖父母大人、父亲、叔父以为可行不?伏乞裁决定夺。
孙儿所以急于送赠,有两个缘故。一是我家气运太盛了,不可以不格外小心,要注意持盈保泰的功夫,旧账还尽,好处最全,恐怕盈到极点便转为亏损,留点债不还清,那只是美中不足,但也是处于乐处的办法。二是各亲戚家都穷,而年老的,现在不略加资助,那以后不知怎么样?自从孙儿进入京城后,如彭满舅、曾祖彭王姑母、欧阳岳祖母,江通十舅,已死了几个,再过几年,我们想要送赠的人中,还不知道怎样呢,家里的债,今天虽不还,以后还可以还,送人的事,今天不做,以后便只有后悔了。这两个说法,是孙儿的愚见。
然而孙儿年轻不懂事,没有远些谋划一切,求祖父叔父做主,孙儿决不敢自己专权。这笔银子等欧阳小岑回湖南时,孙儿寄回一大衣箱衣物,银两一概寄到他那里,孙儿负担一半路费,那时再有信回,孙儿谨禀。(道光二十四年三月初十日)
范例65:致诸弟·述接济亲戚族人之故
【原文】
六弟九弟左右:来书信自去年五月至十二月,计共发信七八次,兄到京后,家人仅检出二次,一系五月二十二日发,一系十月十六发,其余皆不见,远信难达,往往似此,腊月信有糊涂字样,亦情之不能禁者,盖望眼欲穿之时,疑信杂生,怨怒交至,惟骨肉之情愈挚,则望之愈殷,望之愈殷,则责之愈切,度日如年,居室中环墙,望好音如万金之获,闻谣言如风声鹤唳,又加以堂上之悬思,重以严寒之逼人,其不能不出怨言以相詈者,情之至也。然为兄者观此二字,则虽曲谅其情,亦不能不责之,非责其情,责其字句之不检点耳,何芥蒂之有哉!
至于回信时有折并南还,则兄实不知,当到家之际,门几如市,诸务繁剧,吾弟可想而知,兄意谓家中接榜后所发一信,则万事可以放心矣,岂尚有悬挂哉?来书辩论详明,兄令不复辩,盖彼此之心虽隔万里,而赤成不啻目见,本无纤毫之疑,何必因二字而多费唇舌?以后来信,万万不必提起可也。
所寄银两,以四百为馈赠戚族之用,来书云:“非有未经审量之处,即似稍有近名之心。”此二语,推勘人微,兄不能不内省者也,又云:“所谓穷乏,得我而为之,抑逆知家中必不可为此慷慨,而姑为是言。”斯二语,毋亦拟阿兄不伦乎?兄虽不肖,亦何至鄙且奸至于如此之甚?所以为此者,盖族戚中断不可不有一援手之人,而其余则牵连而及。
兄己亥年至外家,见大舅陶穴而居,种菜而食,为恻然者久之!通十舅送我谓曰:“外甥做外官则阿舅来作烧火夫也。”南五舅送至长沙握手曰:“明年送外甥媳来京。”余曰:“京城苦,舅勿来。”舅曰:“然,然吾终寻汝任所也。”言已泣下,兄念母舅皆已年高,饥寒之况可想,而十舅且死矣,及今不一援手,则大舅五舅又能沾我辈之余润,十舅虽死,兄意犹当恤其妻子,且从俗为之延僧,如所谓道场者,以慰逝者之魂,而尽吾不忍死其舅之心,我弟以为可乎?兰姊蕙妹,家运皆舛。兄好为识微之妄谈,谓姊犹可支撑,蕙妹再过数年,则不能自荐活矣,同胞姊妹,纵彼无觖望,吾能不视如一家之身乎?
欧阳沧溟先生,夙债甚多,其家之苦况,又有非吾家可比者,故其母丧,不能稍降厥礼,岳母送余时,亦涕泣而道,兄赠之独丰,则犹徇世俗之也,楚善叔为债主逼迫,入地无门,二伯母尝为余泣言之,又泣告子植曰:“八儿夜来泪注地,湿围径五尺也。而田货于我家,价既不昂,事又多磨,常贻书于我,备陈吞声饮泣之状。此子植所亲所见,兄弟常欷久之!”
丹阁叔与宝田表叔,昔与同砚席十年,岂意今日云泥隔绝至此,知其窘迫难堪之时,必有饮恨于实命之不犹者矣,丹阁戊戌年,曾以钱八千贺我,贤弟谅其景况,岂易办八千者首?以为喜极,固可感也!以为钓饵,则亦可怜也!任尊叔见我得官,其欢喜出于至诚亦可思也,竟希公项,当甲午年,抽公款三千二千为贺礼,渠两房颇不悦,祖父曰:“待藩孙得官,第一件先复竟希公项”此语言之已熟,待各堂叔不敢反唇相识耳,同为竟希公之嗣,而菀枯悬殊若此,设造物者一日移其苑于彼二房,则无论六百,即六两亦安可得耶?
六弟九弟之岳家,皆寡妇孤儿,槁饿无策,我家不遂之,则熟拯之者?我家少八两,未必遽为债户逼取,渠得八两,则举室回春,贤弟试设身处地,而知其如救水火也,彭王姑待我甚厚,晚年家贫,见我辄泣,兹王姑已殁,故赠宜仁王姑丈,亦不忍以死视王姑之意也,腾七则姑之子,与我同孩提,长养各舅祖,则推祖母之爱而及也。彭舅曾祖,则推祖父之爱而及也,陈本七邓升六二先生,则因觉庵师而季连及之者也,其余馈赠之人,非实有不忍于心者,则皆因人而及,非敢有意讨好,沽名钓誉,又安敢以己之豪爽,形祖父之刻啬,为此奸鄙之心之行也哉?
诸弟生我十年以后,见诸戚族家皆穷,而我家尚好,以为本分如此耳,而不知其初,皆与我同盛者也,兄悉见其盛时气象,而今日零落如此,则太难为情矣,由盛衰在气象,气象盛则虽饥亦乐,气象衰则虽饱亦忧,今我家方全盛之时,而贤弟以区区数百金为极少,不足比数,设以贤弟处楚善宽五之地,或处葛熊二家之地,贤弟能一日以安乎?
凡遇之丰啬顺舛,有数存焉,虽圣人不能自立主张,天可使吾今日处丰享之境。君子之处顺境,兢兢焉常觉天之厚于我,非果厚也,以为较之尤啬者,而我固已厚矣,古人所谓境地须看不如我者,此之谓也,来书有区区千金四字,其毋乃不知天之已厚于我兄弟乎?
兄尝观《易》之道,察盈虚消息之理,而知人不可无缺陷也,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天有孤虚,地阀东南,未有常全而不阙者,剥也者,复之机也,君子以为可喜也!女后者,善之渐也,君子以为可危也!是故既吉由吝以趋于凶,既凶矣,则由悔以趋于吉,君子但知有悔耳,悔者,所以守其缺,而不敢求全也,小人则时时求全,全者既得,而吝与凶随之矣,众人常缺,而一人常全,天道屈伸之故,岂若是不公平?
今吾家椿萱重庆,兄弟无故,京师无比美者,亦可谓至万全者矣。故兄但求缺陷,名所居曰求阙斋,盖求缺于他事,而求全于堂上,此则区区之至愿也,家中旧债:不能悉清,堂上衣服,不能多办,诸弟所需,不能全给,亦求缺陷之义也,内人不明此义,而时时欲置办衣物,兄亦时时教之,今幸未全备;待其全时,则吝与凶随之矣,此最可畏者也!贤弟夫妇诉怨于房闼之间,上是缺陷,吾弟当思所以弥其缺,而不可尽给其求,盖尽给则渐几于全矣。吾弟聪明绝人,将来见道有得,必且韪余之言也。
至于家中欠债,兄则实有不尽知者,去年二月十六,接父亲正月四日手谕中云:“一切年事,银钱敷用余,上年所借头息钱,均已完清,家中极为顺遂,故不窘迫。”父亲所言如此,兄亦不甚了了,不知所完究系何项?未完尚有何项?兄弟所知者,仅江孝八外祖百两,朱岚暄五十两而已,其余如阳本家之帐,则兄由京寄还,不与家中相干,午冬甲借添梓坪钱五十千,尚不知作何还法?正拟此次禀问祖父。
此外账目,兄实不知,下次信来,务望详开一单,使兄得渐次筹划,如弟所云:“家中欠债已传播否?若已传播而实不至,则祖父受吝啬之名,我加一信,亦难免二三其德之诮。”此兄读两弟来书,所为踌躇而无策者也。
兹特呈堂上一禀,依九弟之言书之,谓朱啸山曾受恬处二百落空,非初意所料,其馈赠之项,听祖父叔父裁夺,或以二百为赠,每人减半亦可,或家中十分窘迫,即不赠亦可,戚族来者,家中即以此信示之,庶不悖于过则归已之义,贤弟观之,以为何如也?若祖父以前信为是,慨然赠之,则此禀不必付归,兄另有安信付去,恐堂上慷慨特赠,反因接吾书而疑沮。
凡仁心之发,必一鼓作气,尽吾力之所能为,稍有转念,则疑心生,私心亦生,疑心生则计较多而出纳吝矣,私心生则好恶偏而轻重乘矣,使家中慷慨乐与,则慎无以吾书生堂上之转念也。使堂上无转念,则此举也,阿兄发之,堂上成之,无论其为是为非,诸弟置之不论可耳,向使去年得云贵广西壮族自治区苦差,并无一钱寄家,家中亦不能责我也。
九弟来书,楷法佳妙,余爱之不忍释手,起笔收笔皆藏锋,无一笔撒手乱丢,所谓有往皆复也,想与陈季牧并究,彼此各有,卜得,可嘉可喜!然吾所教尔者,尚有二事焉。一曰换笔,古人每笔中间,必有一换如绳索然,第一股在上,一换则第二股在上,再换则第三股在上也,笔尖之著纸者,仅少许耳,此少许者,吾当作四方铁笔用,起处东方在左,西方向右,一换则东方向右矣,笔尖无所谓方也,我心常觉其方,一换而东,再换而北,三换而西,则笔尖四面有锋,不仅一面相向矣。二曰结字有法,结字之法无穷,但求胸中有成竹耳。
六弟之信,文笔拗而劲,九弟文笔婉而达,将来皆必有成,但目下不知各看何书?万不可徒看考墨卷,汩其性灵,每日习字不必多,作百字可耳,读背诵之书不必多,十叶可耳,看涉猎之书不必多,亦十叶可耳,但一部未完,不可换他部,此万万不易之理,阿兄数千里外教尔,仅此一语耳。
罗罗山兄读书明大义,极所钦仰,惜不能会面畅谈,余近来读书无所得,酬应之繁,日不暇给,实实可厌,惟古文各体诗,自觉有进境,将来此事当有成就,恨当世无韩愈王安石一流人,与我相质征耳,贤弟亦宜趁此时学为诗古文,无论是否,且试拈笔为之,及今不作,将来年长,愈怕丑而不为矣,每月六课,不必其定作诗文也。
古文诗赋四六,无所不作,行之有常,将来百川分流,同归于海,则通一艺,即通众艺,通于艺,即通于道,初不分而二之也,此论虽不高,然不能不为诸弟言之,使知大本大原!心有定向,而不至于摇摇无著,虽当其应试这时,全无得失之见乱其意中,即其举业之时,亦于正业不相妨碍,诸弟试静心领略,亦可徐会晤也,外附碌五箴一首,养身要言一纸,求缺斋课程一纸,诗文不暇录,惟谅之,兄国藩手草。(道光二十四年三月二十日)
【解读】
六弟九弟左右:
来信说自去年五月到十二月,共计发信七八封,兄长到京城后,家里只检出两封,一是一月二十日所发,一是十月十六日所发,其余都没有看见,远程的信件难以到达,往往是这个样子。十二月信里有“糊涂”字样,也是情不自禁而发的,因望眼欲穿的,怀疑和信赖,交错产生,怨恨和生气同至,骨肉之情越真挚,盼望的心情就越殷切,责备的言词就越尖锐,过一天好比过一年,房子好比围墙,望信好比得到一万两银子,听到谣言好比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又加上堂上大人的挂念,更似严寒逼人,所以不能不发出怨言骂你们,感情达到极点了。然而,为兄长的看这两个字,虽说可以原谅,也不能不责备你们,不是责备你们的情感,是责备你们字句的不检点,这有什么必要耿耿于怀呢?
至于回信时就有通信兵回湖南,那是兄长实在不知道,通信兵到家的时候,我那里门庭若市,事情繁杂,弟弟们可想而知,我的意思家里接榜后所发的信,万事可放心,哪里还会有挂念?来信辩论详细明白,兄长现在不再辩,因彼此之间的心情,虽隔万里,而赤诚好像眼见,没有丝毫的疑虑,何必为了两字多费口舌,以后来信,万万不要再提了。
所寄银两,以四百两做送赠亲戚族人之用,来信说:“不是有没有经过审慎考虑的地方,也似乎有好名的心理。”这两句话,推敲过细,兄长不能不自己反省自己。信中又说:“所谓穷困,得我而为之,还是考虑家里一定不做这慷慨之举,才这么说的。”这两句,不也把阿兄看成不伦不类的人了?兄长虽然说不肖,何至于奸猾、卑鄙到这种地步?所以这么考虑,是因亲族中绝不可没有一个人援之以手,其余的牵连一起。
兄长己亥年到外婆家,看见大舅住在山洞里,种菜为生计,心里久久感到难过。通十舅送我时说:“外甥在外做官,舅舅去作伙夫。”南五舅送我到长沙,握着我的手说:“明年送外甥媳妇来京。”我说:“京城很苦,舅舅不要来。”舅舅说:“好,但我还是会来找你的任所的。”说完流下眼泪,兄长挂念母舅都已年高,饥寒的情况可以想见,而十舅还去世了,现在不去援助他们,那大舅、五舅又能够沾我们的光吗?十舅死了,兄长意思应当抚恤他的妻子,还要从世俗习惯帮她请和尚,为十舅做道场,以安慰死者的灵魂,尽我们不忍心十舅去世的心意,弟弟以为可以吗?兰姐蕙妹,家运都败落,兄长喜欢谈点妄说,说兰姐还可支撑下去,而蕙妹再过几年,便困苦得过不下去,同胞姐妹,即使她没有奢望,我们能不把她看成一家人吗?
欧阳沧溟先生,旧债很多,他家的困苦,不是我家可以比拟的,所以他母亲过世,不能稍微办得隆重一点而缺了礼数,岳母送我时,也一边哭一边说这些苦情,兄长送她的特别丰厚,也是从世俗的人情世故罢了。楚善叔为债主逼债,入地无门,二伯祖母常对我哭诉,又哭对子植说:“八儿晚上哭得眼泪汪汪,地上湿了一大片”,而田又买给我家,价钱不贵,事又多磨,常写信给我,诉说他吞声饮泣的惨况。这是子植亲眼看见的,我们兄弟曾相对痛哭。
丹阁叔与宝田表叔过去与我同学十年,哪料到现在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相距这么远,知道他们在窘迫难堪的时候,一定会流泪痛恨自己的命运太差了。丹阁戊戌年,曾经用八千钱祝贺我,贤弟估量他的光景,办八千钱是容易的事吗?是因他高兴了,真是感人啊!如果是当做钓鱼的饵,那也很可怜的。任尊叔看见我得了官,欢喜出自内心,也是不能忘记的。竟希公款项,当甲午年,抽公顷三千二千为贺礼,他两房很不高兴,祖父说:“等国藩孙儿当了官,第一件事是还竟希公的钱。”这话已讲了很久了,只是各堂叔不敢反唇相讥罢了。同是竟希公的后人,而荣、枯悬殊如此,假设老天爷有一天把荣福转移到他那两房,那不要说六百两,就是六两也哪能得到?
六弟九弟的岳家,都是寡妇孤儿,处于饥饿而束手无策,我家不去救济,谁去救济?我家少八两,不一定就受债主逼迫,他得八两,则全家回春,贤弟试着设身处地想想,便知道这好比是救人于水火啊!彭王姑对我很宽厚,晚年家贫,看见我哭,现在姑已死了,所以送宜仁王姑丈,也是不忍因王姑死了不念情的缘故。腾七是姑的儿子,与我一起长大,长期赡养各舅祖,那么以对祖母的爱来对待他,彭舅曾祖,那么就以对祖父的爱来对待他,陈本七,邓升六二先生,是因为觉庵老师的关系。其余要送赠的人,不是确实不忍心看着贫困的,是因为一些人事关系牵连的人,不敢有意去讨好,沽名钓誉,又哪里胆敢用自己的豪爽好施,来对比祖父的坚啬,做这种奸猾卑鄙的行径呢?
弟弟们比我迟生十年以后,看见这些亲族都穷,而我家好过,以为这是本来如此,而不知道开始的时候,都是和我家一样兴旺的家庭,兄长看见他们盛的时候,而不知道零落得这样,很难为情。凡属盛与衰者在气象。气象盛,虽然饥贫也和乐;气象衰,虽然温饱也堪忧。现在我家正在全盛时期,而贤弟以为这几百两银子太少,不足以答情,假设贤弟处在楚善、宽五的境地,或者处在葛、熊两家的地位,贤弟能够一天便可使他们安定吗?
凡属人的遭遇的丰盛顺遂还是枯败多灾,有天意在,虽说是圣人也不能自作主张,老天爷可以使我今天处于丰厚的境遇,君子处于逆境,也战战兢兢,觉得老天对我不是真厚,但比那些处境还要差的人,还算可以了,古人所说的看境遇不如自己的,就是这个意思。来信有“区区千金”四字,难道你们不知道老天已对我们兄弟过于宽厚了吗?
兄长常常研究《易经》的道理,考察盈虚消长的道理,从而懂得人不可以没有缺陷,太阳当顶了便会西下,月亮圆了便会阴缺,天有孤虚的地方,地有东南的缺口,没有十全而不缺的生物剥落,正是苏复的开始,君子看到了由枯而荣的气象感到可喜。女后,是逐渐走向完善之象,而君子以为是危险的,所以说,吉祥之象,由过分逐渐走向凶,凶象显露,则因悔又可化凶为吉,君子只知道悔字,所以凡事不敢求全,小人则时刻求全,全既然获得,而吝啬与凶光随之而来。大多数经常缺,而一个人全,是天道有屈有伸的缘故,哪能是不公平呢?
现在我家父母处在喜庆之中,兄弟没有什么事故,在京城没有人可比美的,也可说是万分完美了,所以兄长只去研究缺陷,把我住的房子取名叫“求阙斋”,是因为缺陷于其他事情,而求全于堂上大人,这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家里旧债,不能全部还清;堂上大人的衣服,不能多办;弟弟所需,不能全给,都是这个求缺的道理,内人不明白这个道理。时刻要添置衣物,兄长也时刻教导,如今幸好没有全备,等到全备的时候,那吝与凶便随之而来,这是最可怕的。贤弟夫妇在家里诉说怨恨,这是缺陷,弟弟应当想到弥补这个缺陷,但不可以满足一切的要求,因为如果尽量满足,便是求全之法,弟弟聪明过人,将来悟出此中道理,一定理解我的这番话的。
至于家中欠账,兄长实在不完全知道,去年二月十六日,接父亲正月四日手谕,信中说:“一切年用,银钱敷用有余,上年所借头息钱,都已还清,家里很顺遂,因此并不窘迫。”父亲这么说,兄长不是很了解,不知还的究竟是哪一种?没有还的又是哪一项?兄长知道的,只江孝八外祖一百两,朱岚暄五十两罢了,其余如阳本家的账,则兄长由京寄还,不与家里相干,午冬甲借添梓坪钱五十千,还不知如何还清?正准备这次请示祖父。
此外账目,兄长实在不清楚,下次来信,务请详细开列一个单子,使兄长慢慢筹划,如弟弟所说:“家里欠债已经传播出去没有?如已经传播出去,而实际又没有做到,那祖父便背了吝啬的名声,我加一封信,也难免受到二三其德的责备。”这是兄长读完弟弟来信后,感到犹豫不决,没有计策的地方。
现在特地呈堂上大人一封禀告信,依了九弟的意思写的,说朱啸山,曾受恬两处的二百两银子落空,不是始料所及,馈赠的项目,听祖父、叔父裁决定夺,或者拿二百两出来送人,每个人家都减半也可以,或者家里十分困难,不送也可以,亲戚族人来了,把这封信给他们看,也许可以不违背“过则为己”的意思,贤弟看了,以为如何?如果祖父、叔父以前信为对的,慨然送礼,那这封信不必寄回,兄长另外有信寄去,恐怕堂上坚持要慷慨送礼,反而因为接了我的这封信而产生迟疑。
凡属仁义的心产生,一定要一鼓作气,尽我的力量去作,稍微有点转念,那疑心重产生,私心杂念也产生,这样计较多了,吝啬之心便产生了;私心一产生,那么好恶发生偏差,轻重也失衡了。假如家里慷慨乐施,那请千万谨慎,不要因为我的信而让堂上大人转念。假使堂上大人不转念,那这个举措由我发起,由堂上大人成全,不管是对是错,弟弟们可不去管它。假设去年我得的是云南、贵州、广西壮族自治区的苦差,没有一分钱寄回家,家里也不能责怪我。
九弟来信,楷体字写得妙,我爱不释手,起笔收笔都藏锋,没有一笔撒手乱丢,真所谓有往有复。想与陈秀牧一同研究书法,彼此各存心得,可喜可贺!然而我所教你的,还有两件事,一是换笔,古人每笔中间,必定要一换,好比绳索,第一股在上,一换第二股在上了,再一换第三股在上了,笔尖的着纸处,只少许。这少许,我作四方铁笔去用,起处东方在左,西方在右,一换,东方向右了,笔尖无所谓方,我心中才感觉有方,一换向东,再换向北,三换向西,那么笔尖四面有锋,不仅仅是一面相向。二是结字有方法,结字的方法无穷无尽,但求胸有成竹。
六弟的信,文笔拗而刚劲,九弟的文笔婉约而通达,将来都一定有成就。但现在不知道各人在读什么书?万万不可以徒然去看那些考试题目,淡没了自己的性灵。每天习字不一定多,写一百个字就可以了。背书不一定多,背十页就可以了;涉猎其他的书不一定多,也只要读十页就可以了。但是,一部没有读完,不可以换其他,这是万万不能改变的道理,为兄长的在几千里之外教你的,只有这一句。
罗罗山兄读书明大义,我十分钦佩,可惜不能见面畅谈。我近来读书没有收获,应酬的繁杂,真是一天到晚不空,实在讨厌。只是古文各体诗,自己感觉有进步,将来应当有点成就。只恨当今没有韩愈、王安石一流人,可与之相互质疑求证。贤弟也应趁此学习做诗古文,无论对不对,姑且拈笔写来,现在不作,将来年纪大了,越怕丑越不作了,每月六课,不一定都做诗或做文。
古文诗赋四六,无所不做,保持经常,将来百川分流,同归于海,那么一艺通则百艺通,便通于道。这个论点虽不大高,但不能不对你们说,使你们掌握了原则,使心有定向,不至于摇摆不定,虽说正当考试的时候,全没有得失的见解,来拨乱自己的本意,即便在用力举业的时候,也于正业不相妨碍,弟弟们试着静心领略,也可慢慢领悟。附录五箴一首,养身要言一张,求缺斋课程一张,诗文没有时间抄录,请原谅。兄国藩手草。(道光二十四年三月十日)
范例66:禀祖父母·赠亲戚族人数目
【原文】
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八月廿七,接到七月十五廿五两次所发之信,内祖父母各一信,父亲母亲叔父各一信,诸弟亦皆有信,欣悉一切,慰幸之至!叔父之病,得此次信,始可放心。
八月廿八日,陈岱云之弟送灵回南,坐粮船,孙以率五妹丈,与之同伴南归,船钱饭钱,陈宅皆不受,孙遂至城外,率五挥泪而别,甚为可怜!率五来意,本欲考供事,掣得一官以养家,孙以供事必须十余年,乃可得一典史,宦海风波,安危莫卜,卑官小吏,尤多危机,每见佐杂未秩,下场鲜有好者,孙在外已久,阅历已多,故再三苦言劝率五居乡,勤俭守旧,不必出外做官,劝之既久,率五亦以为然,其打发行李诸物,孙一一办妥,另开单呈览。
孙送率五归家,即于是日刻生女,母女俱平安。前正月间,孙寄银回南,有馈赠亲族之意,理宜由堂上定数目,方合内则不敢私与之道,孙此时糊涂,擅开一单,轻重之际,多不妥当,幸堂上各大人斟酌增减,主为得宜,但岳家太多,他处相形见绌,孙稍有不安耳。率五大约在春初可以到家,渠不告而出心怀惭,到家后望大人不加责,并戒家中及近处无相讥讪为幸!孙谨禀。(道光二十四年八日廿九日)
【解读】
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八月二十七日,接到七月十五日、二十五日两次所发的信,其中,祖父母各一封,父母亲、关于叔父各一封,各位弟弟也都有信,欣悉一切!关于叔父的病,在得了信之后,我才放了心。
八月二十八日,陈岱云的弟弟送灵回湖南,坐的是粮船,孙儿叫率五妹夫与他结伴同回,船钱饭钱,陈家都不收,孙儿便到城外,与率五挥泪告别,很为可怜。率五来意,本想考供事,希望得一个官位养家,孙儿认为供事必须十多年,才可以得做典史,官场风波,安危难测,官小职微,危险更多,每每看见佐杂人等,他们的下场没有几个好的,孙儿在外久了,阅历也多了,所以再三苦劝率五回乡,勤俭守旧业,不必出外做官,劝了很久之后,率五才同意了,打发的行李各物,孙儿一一办妥,另开一单呈上。
孙儿送率五回家,当天申刻生了一女,母女都平安。正月间孙儿曾寄银子回湖南,有送亲戚族人的意思,照理应该由堂上大人确定数目,才合乎对内不敢私人给予物的道理,孙儿这时糊涂,擅自开了一个单子,在分送的轻重方面,很多地方不够妥当,幸亏堂上各大人研究斟酌,加以增减,才算合宜,但岳家太多,其他各处相形见绌,孙儿有点不安。率五大约在春初可以到家,他不告家里出门,心里很感到惭愧。到家之后,希望堂上大人不加责备,并叫家里人和附近的人不要讥笑他。孙儿谨禀。(道光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九日)
范例67:禀叔父母·请兑钱送人
【原文】
侄国藩敬禀:叔父婶母大人万福金安,新年两次禀安,未得另书敬告一切,侄以庸鄙无知,托祖宗之福荫,幸窃禄位,时时抚衷滋愧!兹于本月大考,复荷皇上天恩,越四级而超升。侄何德何能?堪此殊荣,常恐祖宗积累之福,自我一人享尽,大可惧也!望叔父作书教侄幸甚!余竺虔归,寄回银五十两;其四十两用法,六弟九弟在省读书,用二十六两,四弟季弟学俸六两,买漆四两,欧阳太岳母奠金四两,前第三号信业己载明矣。
只有余十两,若作家中用度,则嫌其太少,添此无益,减此无捐,侄意戚族中有最苦者,不得不些须顾送,求叔父将此十金换钱,分送最亲最苦之外,叔父于无意中送他,万不可说出自侄之意,使未得者有缺望,有怨言,二伯祖父处,或不送钱,按期送肉与油盐之类,随叔父斟酌行字可也,侄谨禀。(道光二十六年六月十七日)
【解读】
侄儿国藩敬禀:
叔父婶母大人万福金安,新年两次请安,没能另外写信敬告一切。侄儿庸碌粗鄙无知,托了祖宗的福荫,窃居禄位,时刻扪心自问,深感惭愧,兹于本月大考中,又承蒙皇上天恩,越四级超升,侄儿有何德何能,足以承受这种特殊的荣耀?常常害怕祖宗积累的福泽,由我一个人享尽,太可怕了!希望叔父多写信教导,幸甚!金竺虔回,寄回银子五十两,其中四十两的用途,六弟,九弟在省城读书,用二十六两;四弟季弟学费六两;买漆四两;欧阳太岳母奠金四两,前发的第三封信已写明。
余下的十两,如果做家中用度,嫌太少了,加这一点没有大用,没有这一点亦无妨。侄儿的意思,亲族中有最苦的,不得一点照顾的,求叔父将这十两换钱,分送最清苦的人家,叔父在无意中送去,万不要说是侄儿的意思,使那些没有得到的人有看法,有怨言。二伯祖父处,或者不送钱,按期送肉和油、盐之类,请叔父斟酌办理。侄儿谨禀。(道光二十七年六月十七日)
范例68:致诸弟·节俭置田以济贫民
【原文】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七月十三日,接到澄弟六月初七所发家信,具悉一切,吾于六月,共发四次信,不知俱收到否?今年陆费中丞丁忧,闰四月无折差到,故自四月十六日发信后,直至五月中旬始再发信,宜家中悬望也,祖父大人之病,日见增加,远人闻之,实深忧惧!前六月念日所付之鹿茸片,不知何日可到,亦未知可有微功否?
予之癣病,多年沉痛,赖邹墨林举黄芪附片方,竟得痊愈,内人六月之病,亦极沉重,幸墨林诊治,遂得化险为夷,变危为安。同乡找墨林看病者甚多,皆随手立效,墨林之弟岳屏兄,今年曾到京寓圆通观,其医道甚好,现已归家,予此次以书附墨林家书内,求岳屏至我家诊治祖父大人,或者挽回万一,亦未可知,岳屏人最诚实,而又精明,即周旋不到,必不见怪,家中只须打发轿夫大钱二千,不必别有赠送,渠若不来,家中亦不必去请他。
乡间之谷,贵至三千五百,此亘古未有者,小民何以聊生?吾自入官以来,即思为曾氏置一义田,以赡救孟学公以下贫民,为本境置义田,以赡救念四都贫民,不料世道日苦,予之处境未裕,无论为京为官者,自治不暇,即使外放,或为学政,或为督抚,而如今年三江两湖之大水灾,几于鸿嗷半天下(形容遭水灾人民悲惨的哀声响彻半天中——译者注),为大官者,更何忍于廉俸之外,多取半文乎?是义田之耗,恐终不能偿,然予之定计,苟仕宦所入,每年除供奉堂上外,或稍有盈余,吾断不肯买一亩田,积一文钱,必皆留为义田之用,此我之定计,望诸弟体谅之。
今年我在京用度较大,借帐不少,八月当希六及陈体元捐从九品,九月榜后可付照回,十月可到家,十一月可向渠两家索银,在约共须三百金,我付此项回家,此外不另附银也,率五在永丰,有人争请,予闻之甚喜!特书手信与渠,亦望其忠信成立。
纪鸿已能行走,体甚壮实,同乡各家如常,同年毛寄云于六月念八日丁艰,陈伟堂相国于七月初二仙逝,病系中痰,不过片刻即殁,河南浙江湖北皆展于九月举行乡试,闻江南水灾尤甚,恐须再展至十月,各省大灾,皇上焦劳,臣子更宜忧惕;故一切外差,皆绝不萌妄想,家中亦不必悬盼,书不详尽,国藩手草。(道光二十九年七月十五日)
【解读】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
七月十三日,接到澄弟六月初七日所发家信,知悉一切。我在六月,共发四次信不知都收到否?今年陆费中丞丁忧,闰四月没有折差到,所以自四月十六日发信后,直到五月中旬才再发信,使家中挂念。祖父大人的病,日见加重,远方游子听了,深感忧惧。前六月二十日所寄的鹿茸片,不知何日可到,也不知有没有一点功效?
我的癣疾,多年旧病,靠邹墨林的黄芪附片方子,竟然全部好了。内人六月得病,也很沉重,幸亏墨林诊治,才得以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同乡找墨林看病的很多,都随手便好。墨林的弟弟岳屏兄,今年曾经到京城,住在圆通观,他的医术很好,现已回家,我这次写了一封信附在墨林的家信里,求岳屏到我家诊治祖父大人,或者能挽回万一,也未可知。岳屏人最诚实,又精明,就是周旋不到之处,必不会见怪,家中只要打发轿夫大钱二千,不必另外送东西了,他如果不来,家中也不必去找。
乡间的谷子,贵到三千五百,这是自古以来没有的,老百姓何以聊生?我自从当官以来,就想为曾氏置办一处义田,以救助孟学公以下的贫民,为本地置办义田,以救助二十四都贫民,不料世道日苦,我的处境没有富裕,不要说京官自己治理自己还来不及,就是外放当官,或做学政,或做督抚,而像今年三江两湖的大水灾,几乎是悲惨的哀声响彻半天中,做大官的,便何忍在俸禄之外,多拿半文呢?所以置办义田的愿望,恐怕难以实现,然而,我的计划,一旦官俸收入,每年除供堂上大人的衣食之外,稍有盈余,我决不肯买一亩田,积蓄一文钱,一定都留下做置办义田的资金。我已下决心,希望弟弟们体谅。
今年我在京城花费比较大,借钱不少,八月要为希六和陈体元捐一个从九品官;九月发榜后可把执照寄回,十月可到家;十一月可向他两家取钱,大约共须三百两银子,我寄这些回家,此外不另寄钱了。率五在永丰有人争着聘请,我听了很高兴,特别写了一封信与他,也希望他忠信自立。
纪鸿已经可以走了,身体壮实。同乡各家如常。同年毛寄云于六月二十八日丁内艰。陈伟堂相国于七月初二仙逝,是中痰,不到片刻便死了。河南、浙江、湖北都延迟到九月举行分试,听说江南水灾尤其厉害,恐怕会再延期到十月。/各省大灾,皇上焦急劳苦,臣等更应为上担忧,所以一切外差,都不存妄想,家中也不必悬盼。信写得不详尽,兄国藩手草。(道光二十九年七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