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振国和胡志发是在滦县西乡分手的。分手之前,胡志发与工人特务大队的骨干们讨论了陈群在遵化温泉传达的文件内容,并且研究了下一步在赵各庄“大闹天宫”的步骤。老胡说:“凡是被敌人控制的地方,那是敌人的根据地,不是游击战争的根据地。要把敌人的根据地变成游击队的根据地,只有战胜敌人才能实现。因此,赵各庄东矿区在目前敌强我弱的情势下,不可能成为我们的根据地。但游击战争的基本条件必须是进攻的。目前,敌人气焰髙涨,又到处宣传说抗日力量已被消灭,需要我们先在那儿出奇制胜地打击敌人,提髙老百姓的抗日信心。这就是工人特务大队的光荣任务!”大家被老胡临走前还诚恳负责地安排工作的精神感动了,对老胡要走更是依依不舍。但想到他有重要任务在身,党需要他去工作。而且,老胡是到丰润去当区委书记兼区长,说是离开了工人特务大队,实际上,工人特务大队以后活动的范围包括老胡工作的范围在内。这样,更便于配合作战了。老胡工作如果顺利,把基点村工作做好,实际就是给工人特务大队创建临时根据地。因此,大家虽然不免惜别,却都意气昂扬。
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晨,半空中飘落着碎雨花。节振国送胡志发到了一道山沟旁。老胡衔着烟袋,背着个被卷,分手时,两人站在一棵苍劲的古松下,老胡慢悠悠地讲了一个故事给节振国听。老胡说:“过去红军在井冈山上的时候,井冈山上有个土匪头子朱聋子很有能耐,军阀和反动政府围剿了他多少年,总是抓不到他。他的十字诀是:‘不要会打仗,只要会打圈红军知道后,将朱聋子的本领学来了,加以提髙,改成:‘又要会打仗,又要会打圈同白狗子作战就更厉害了!”老胡讲完故事,说:“老节,要分别了!你们去东矿区打游击大闹赵各庄,我去丰润做开辟工作。希望你们勇敢机智把仗打好,也希望你们像流水疾风会打圈子。先在东矿区打圈子,实在不行,就到丰润来打圈子。好好干吧!后会有期!”最后,老胡又掏出一张纸条来,说:“我留件纪念物给你。这是八路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早在工农红军时代就规定了的。是我找陈群同志抄来的。照这些办,就能够显示出我们军队的特点,就能接近群众,发动群众。我们在敌人后方坚持游击战,即使再英勇,也要依靠人民群众才能生存,才能有力量。老百姓是我们的父母,如果离开了老百姓,我们就会失败。这些就都算我的临别赠言吧!”
节振国接过胡志发递来的纸片,见上面写的是:“三大纪律……第一,行动听指挥;第二,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第三,一切缴获要归公。八项注意……、上门板;二、捆铺草;三、说话和气;四、买卖公平;五、借东西要还;六、损坏东西要赔;七、洗澡避女人;八、不搜俘虏腰包。”节振国深深点头。他看着胡志发独自沿着山沟小道迈着矫健的步子走远了。他却站在那儿,淋着碎雨花,长久长久地看着老胡的背影,思索、回味着老胡所说的话……老胡虽然走了,现在,工人特务大队有了节振国、纪振生、关清风三个共产党员为核心的领导小组。党的领导小组准备在工人特务大队中积极发展新党员。田树森、关玉德、梁凯、张惠等都是准备发展的对象。工人特务大队现在一共只剩了三十多人。有了党的领导核心以后,节振国有时就将三十多人分成三组:他自己和纪振生领一组;田树森和张惠领一组;关清风、关玉德和梁凯领一组,化整为零分散活动。这样一安排,节振国觉得工人特务大队虽然人数少了,但确实可以大有作为了。于是,节振国率领工人特务大队从深县向西回到了东矿区,在唐家庄和赵各庄之间的村庄里安下了身子,决定在赵各庄“大闹天宫。”
阴沉的天,重重叠叠的浓云,赵各庄的初冬,常多这样灰暗的日子。
头一天夜晚,节振国派纪振生和田树森潜入赵各庄侦察。田树森事先在赵各庄附近找人摸清了情况,知道乔老庆仍在做井下工还住在东大街原来的地方。到了夜晚,小纪和田大头就穿了窑衣像矿工似的又回到十分熟悉的赵各庄来了。进了赵各庄,绕过东大街,两人进了乔老庆住的那个破旧的小院子。小纪在前,田树森在后,两人快步走到乔老庆住的南屋一掀帘子就进去了。正巧,乔老庆和桂香都在屋里。屋里,点着一盏小油灯。乔老庆倚在炕上闷闷抽烟袋,桂香起着个小煤炉子在烙髙粱饼子。
乔老庆一见纪振生和田树森,顿时又惊又喜愣住了。乔桂香惊喜地叫起来:“大叔!”连忙掀帘伸头朝外边暗处张望,看有人注意没有。乔老庆下炕一手一个抓住纪振生和田树森,在灯光里审视着他俩黑瘦了的脸庞,两眼扑栽栽泪水流满了腮,连声说:“总算把你们盼来啦!你们是跟老节在一块儿?老节呢?他好吗?”他一下子似乎想把满肚子的话都说出来。倒是桂香提醒说:“快让两位大叔坐下,我这就烙饼子给大叔吃!”说着,她忙张罗着去倒开水。
纪振生和田树森在炕上坐下。
田树森问:“老庆哥,你的伤好啦?”
乔老庆用右手拍着左臂,咳嗽着说:“就剩个疤了!如今我又下井啦!”
纪振生关切地问:“没人难为你吧?”
乔老庆伛倭着背叹口气:“怎能没有啊!那白老三,冤仇算是结下啦。常凸着眼瞅我,不怀好意啊!”乔老庆早已听说榛子镇挂人头的事了,说到这里,忽然擦着泪说:“知道鬼子正在大讨伐,又听说小佟他们牺牲了,我这颗心呀,整天就拴在你们身上。可是从李奎胡的布告上知道老节还在,你们的游击队还在,我同桂香哪天都得谈上十遍八遍。你们在哪里?怎么不回赵各庄来看看?转眼冰天雪地,你们这日子怎么过?”说着说着,老人泪水又一串串挂下来了,说,“我这眼泪憋的日子太久了,让我痛痛快快想哭就哭一哭吧!”
纪振生轻轻地把别后的情况三言两语地扼要一讲,桂香在一边又是关切又是赞叹地听。乔老庆那满脸松树皮似的皱褶开颜了,说:“那好那好,你不知道,这些日子,赵各庄又罩在黑铁锅下了,大伙过的是什么日子!夏连凤现在涂脂抹粉当了日本古冶宪兵队长彬田‘瓦斯’手下的鹰犬,白老三结交上了夏连凤,不当查头子了,也跟着夏连凤一块儿干特务勾当。他们了解内情,摸得清谁跟老节亲,谁跟老节跑出去打游击。他们串通了赵各庄警务分局那个姓耿的局长专门监视这些人的家属。三日一查,五日一问。还说咱这些人都是坏了的掌子面一靠不住。经常探听逼问节振国的家小到哪去了?警务分局随传要随到……这日子可不好过。夏连凤、白老三一伙还跟姓耿的出谋献策要搞一套办法:规定赵各庄上居民按家族簿联保各家,贴上照片制发良民证;还让各闾长,对本闾居民情况要随时侦察具报……夏连凤、白老三一伙和姓耿的都不是人,都是卖国的畜生呀!”乔老庆越说越生气,声音也就大了,桂香在一边烙饼子听到了,忙竖起右手食指放在嘴上“嘘”了一声,叫爹轻声。
纪振生和田树森听到乔老庆谈起夏连凤、白老三和姓耿的伪警务局长的事儿,气得肺都炸了,耐心又问了伪警务分局的情况。
乔老庆说:“一共不过二十来个伪警。可是最近鬼子新从古冶给他们运了一批枪支弹药来。夏连凤他们的便衣侦缉队有时来赵各庄也就在那里办公!”他将伪警务分局周围的情况,岗哨分布的情况尽自己知道的都给讲了。
纪振生又问起赵各庄别的情况。乔老庆也一一说了,最后告诉纪振生和田树森:“陈祥善还是做矿司,矿上情况照旧。刘青山在天津还没回来。‘穆老虎’这些包工大柜现在都跟日本鬼子和汉奸勾搭,夏连凤他们有时就上‘穆老虎,家打牌喝酒,纪振生说:“陈祥善,咱现在不去搞他。咱现在主要是打鬼子、除汉奸。”他仔细问了日本宪兵队在赵各庄的情况,又问了进出赵各庄各条道路的一些情况,同田树森两人吃了桂香烙的饼子、喝了水,急匆匆就要走。”
乔老庆诚实地说:“我也不留你们,这儿也不安全。只盼着你们给大伙出口气。你们在抗日,我们受点罪心里也乐意!”说着,他对桂香说:“桂香,你忘啦?把那件东西给你两个大叔带回去!”
纪振生和田树森望着乔老庆,不知是件什么东西。只见坐在灯影里的桂香站起身来,两道燕子翅膀似的黑亮黑亮的眉毛一竖,“哎”了一声,去炕上把条旧被子“哗”的一拆,拉出破棉絮来,将裹着棉絮的一块大红绸子从棉絮上剥了下来。纪振生和田树森一看,都明白了:原来就是大暴动时桂香缝给节振国游击大队打的那面开滦矿工的大红旗呀!一见这面大红旗,纪振生和田树森的心都“评”呀“评”的剧烈跳动起来。不久前的往事顿时涌上心头。从珍藏着的这面红旗上,他们看到了老矿工父女俩那两颗通红通红的心。桂香珍贵地将红旗叠好,捧给纪振生,说:“大叔!这是爹让我藏着的,留着给咱游击大队用。藏着它,我们没怕风险。请你们交到节大叔手里吧!”
纪振生双手接过红旗,交给田树森揣在怀里,说:“我们走了!你们等着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重回赵各庄除奸杀敌的好消息吧!”他俩匆匆出来,暗夜中,乔老庆送到院子大门外,悄悄招手而别。
乔老庆刚把纪振生和田树森送走,还站在大门边怅怅地张望,偏巧白老三酒气熏天的像个鬼魂似的从黑暗处闪出身来。白老三挪着步子上来,一脸奸险,瞪着两只贼眼,哼哼哈哈地说:“老庆啊,送谁啊?”
乔老庆压住心惊不想理他,回身要进门,说:“没送谁!”
白老三在阴暗处瞅着远处路灯光下纪振生、田树森远去的背影,说:“哼!没送谁?”
乔老庆也不答理,心里忐忑地回院进屋了。白老三像只恶狗似的快步上前去追纪振生和田树森,但夜空黝黑,街上人多,跑了一程,没有追到。
纪振生和田树森离开赵各庄前,在夜色中,为了探路,在伪警务分局周围绕了一圈,心里踏实了,才抱着愉快完成任务的心情离开赵各庄回去向节振国报信。
初冬天气,在荒郊野外,夜间冷风袭来,使人感到刺骨的寒意。
穿着便衣的游击队,正在分批利用夜色向赵各庄进发。
节振国带了纪振生和其他一些伙伴,先到了长山沟前的山头上。他们远望着赵各庄。整个赵各庄静悄悄地躺在面前。一朵朵细小、黄色的闪烁着光辉的灯火,把赵各庄衬托得十分美丽。
节振国没有说话,纪振生也没有说话,其他那些矿工出身的队员也都没有说话。可是,他们都有着相同的感触。他们马上要进入赵各庄袭击伪警务分局了。赵各庄……他们中大多数人生长、生活过的地方,对他们是如此的亲切和熟悉。他们却同它分开了。现在,他们虽然看到了它,可是,在袭击了它以后,又必须立刻离开。他们不能忘记英国资本家、封建包工大柜对工人的残酷剥削与压迫,也不能忘记日本侵略者害得他们有家归不得。想起这些,他们怎么能不热血奔腾心潮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