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平让韩白面近前,把两封信递过去,详详细细轻声把任务交代了个一清二楚,最后叮嘱说:“这件事只许办好,不许办坏!事要秘密。你今夜动身,先去宁河,再去宝坻,快去快来,事情办成回来,我赐酒庆功!”
韩白面唯唯诺诺,点头答应,又听关东平重复叮嘱了一番,这才两步并作一步地匆匆走了。
关东平送走了韩白面,脸上挂着舒心的微笑,去炕上躺下,让填房女人在泡子灯上烧了两个烟泡,他“撕撕”地将两个烟泡抽得一干二净,喝了些热茶,又独自走到院里乘起凉来。
他因为兴奋,又因为天热,估摸上半夜快要过去,这才进屋脱衣上炕打算就寝,忽然听到急急的敲门声。他心里一惊,只见小丫头跑进来说:“有个姓纪的来找!”
关东平心里纳闷披衣起炕,出屋来,见院子里月下站着的是纪振生。月色朦胧,满天繁星闪耀,纪振生的脸被果树阴影挡着,看不清面上的表情,只听到他语气平和地说:“关大队副!大队长请你马上去天齐庙前开会!有紧急情况!”
关东平心中有鬼,斟酌了一下,摸不透底细,只得说:“好!”硬着头皮扣上衣服,回房拿了折扇跟纪振生去了。
他没想到,在天齐庙前广场上,银色的月光下,他的民团团丁全部整队站着,好些人都带着枪支。他转动着眼珠子,溜了溜四周,见胡志发敞着怀在那儿讲话,节振国、张家发、关清风、关寿年、林子华、关玉德等都在。他想:怪!没等我来就开会了!
胡志发站在大庙前的台阶上,挥动着厚实的手掌,热情奔放,慷慨激昂地说:“……不抗日算什么中国人!我们受日本鬼子的欺压可够了!不愿当亡国奴的人只有拿起刀枪来跟他们干,驱逐日本帝国主义!为了这,应当齐心一致,贡献一切!大家说,是不是该这么办?”
夏夜的风散播着泥土的清香气。大树的枝叶将银色的月光筛落在地面上,天齐庙前听讲的群众同声都嚷了起来:“是!”在关东平听来,好像听到一阵响雷。
胡志发继续说下去,话说得叮当上口:“咱们在这儿的弟兄们,原先是民团。干民团本来是不光彩的!有的人利用大家的乡土观念,以‘保家保产’为名,搞‘联庄会’,欺骗群众,横征暴敛,而且将民团变成日寇统治中国人民的爪牙!可现在,咱关家梢的民团不同。咱现在不是民团了,抗日联军派我来命名你们为‘节振国游击大队’,你们都是节振国游击大队的抗日战士了!大家说这光荣不光荣?”
听讲的人沉浸在快乐和紧张的情绪里,火热、激扬地又嚷了起来:“光荣!”
关东平听了,心上像挨了一阵铁锤敲打,评评直跳,只得摇着折扇耐住性子听下去。
胡志发的话像一把盐撒进滚油锅里,噼里啪啦炸开了。在群众的骚动、嘈杂声中,他又说:“节振国游击大队,现在属于抗日联军!我,是抗日联军派来的!希望游击大队的每个战士都做抗日民族英雄,服从节振国大队长的指挥!”他的眼里闪射着熠熠的光芒,听讲的群众在月光下脸上都漾起喜悦的浪花。他叫了一声:“立正!”又叫:“稍息!”说:“现在,大队长给大家讲话”节振国腰里插着短枪上来,神采奕奕地踅回身子向着关清风,说:“关师傅!打出旗子来!”
只见须发眉毛皆白的关师傅手拿竹竿“哗啦”扬开一面开滦矿工的大红旗。红旗上绣的是交叉的镐和锤,跟开滦的圆圈和钻石标志在一起!那红旗在月光下映着关清风的白发白须白眉毛,分外好看。关清风举着红旗,在月光下钢梁铁柱般地站着。人们又都唧唧喳喳起来了。
节振国庄严地宣布:“关家梢民团从现在起不再存在!我们的游击大队从今晚起重新改编成三个分队!”
像一块巨石投进了河心,激起了层层浪花,像一阵凉快的夜风吹来了,使人遍体舒适。群众中又发出嗡嗡的嘈杂声来。
关东平好像沸水浇头,他那夹在民团队伍中的一些心腹,有的在嚷嚷,有的用眼瞅着他,他再也忍不住了,忽的暴跳如雷地站出来,走上几步,将手中的折扇合上,往桌案上使劲一拍,额上挂着汗,嚷道:“队伍早编好了!为什么还要重编?”
节振国瘭然盯着关东平,出乎关东平意料之外地说:“这是刚才开紧急会议决定的!”
关东平看看关寿年,又望望关清风和林子华,来了个咸菜疙瘩上大席,不理这盘菜,说:“我没有参加!我不知道!”
关寿年插上来说:“东平!你不也口口声声说要抗日吗?对抗日有利的事该拥护,对抗日不利的事就不该做!你悄悄将队伍编成四个分队,你事先通知谁啦?关家梢的子弟兵,不是你的私产啊!”
关清风也勃然大怒,一手举旗,一手指着关东平说:“咱不是都喝过齐心酒啦?可你,你干的是齐心的事吗?”
关东平语塞,冷笑一声龇着牙硬着嘴说:“抗日的事我都拥护!不拥护我能欢迎人家来咱关家梢?可我看穿了,这是学的赵匡胤黄袍加身要释我的兵权哪!办不到!”
节振国正气瘭然地盯着关东平,眼光像两把锥子,说:“关东平!下去站着!你的事等会儿再处理!”说着,他继续宣布:“今夜,咱的队伍先改编成三个分队,将第四分队打散,按人数分编入一、二、三分队里去!第一分队由关寿年、关玉德兼分队长;第二分队由关清风、张家发兼分队长,第三分队由纪振生、林子华兼分队长……”许多战士欢呼起来,像水面荡起了滚滚波涛。
关东平脑子里“轰轰”地响,咬牙切齿,额上淌着黄豆大的汗珠,瞅着队伍里自己的那些心腹和沾亲带故的部下髙声叫嚷起来:“我是关家梢民团团长!我的人得听我的!我的人站出来!”
关清风、关寿年和林子华齐声髙叫:“不准!”“不准!”“谁敢!”节振国“嗖”的掏出了短枪拿在手中,说:“谁敢破坏,按军法崩了他!”他话声未落,只听“哗啦”“哗啦”枪栓响,关大个子等大批战士都子弹上肿,枪口对着关东平和他的几个主要亲信,形势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关东平心里敲着鼓儿,浑身颤抖,眼冒金星,像钟鼓楼上的麻雀惊破了胆。他的那些亲信心腹一个也不敢动。
节振国忽然冷笑一声,对关东平说:“关东平!今天当着大家的面,要把话说清楚。你本来是大队副,可是,现在我们已经一致同意撤销你的职务!”关东平强克制住激动,执拗地笑笑:“撤吧!我不在乎!”他往地上“噗”的吐了一口浓痰,一甩手,转身要走。
纪振生朝面前一挡,说:“站住!不许动!”
矮胖的关东平鼻子眼窝冒火,沉着脸说:“好吧!跑到姓关的地面上称王称霸来啦……”
节振国髙叫一声:“把人带上来!”
关东平心里一冷,只见张家发、关玉德持枪从小学堂右边一间屋里押了个瘦髙个儿、长壶脸的中年人出来。月光下,关东平看得清清楚楚,是韩白面!关东平心里“咯噔”一声,满头冒汗。他明白:一切都完了!想逃也迟了,他只得像霜打过的茄子似的耷拉着头,叹了一口气。
只听见节振国对林子华说:“林先生!你把信念给大家听听!”
林子华答应了一声,掏出信来,大声说:“这两封信,是关东平让韩白面偷送到宁河、宝坻去的,给查着了!关东平想升官发财,搞脚踏两条船的买卖,背信弃义!我把信念给大家听听。”他念了信,又将信上的话解释了一遍。下边像开了锅的沸水似的激动起来,有的嚷嚷:“崩了他!”有的嚷嚷:“绑丝!”关东平面对一支支乌亮的枪口,嘴唇颤抖着,像被火烫着了似的猛跳起来,大声辩白:“我抗日,愿怎么干有我的自由!谁能杀我绑我!”
节振国劈头盖脸地说:“咱不是喝过齐心酒了吗?你想出卖大伙,换你的升官发财,你是叛变!是假抗日真出卖!我们有权抓你!来人!绑!”
节振国的话,像一颗火种落在干柴堆上,呼啦一下子在群众胸中燃起了仇恨的怒火,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指斥起关东平来。张家发和关玉德上来,绑起了垂头丧气的关东平。
节振国髙声宣布:“散会!”
会散以后,胡志发和节振国两人站在空场地上看着月亮和四下里静悄悄的青纱帐。大地沉睡在夜的摇篮里,一切都显得神秘而和谐。
胡志发说:“这下,兵权转手,我比较放心了!关家梢民团的兵权总的来说是拿过来了!”
节振国心里髙兴:老胡来后,形势越来越好。关东平派韩白面送信的事如果不暴露,老胡也决定要抓住他秘密改编这个阴谋重新改编民团的。今天,恰巧逮住了韩白面,揭了关东平的底,当然更顺利了!听老胡这么说,他不禁问:“关东平我们该怎么处理他才好?”
老胡还没回答,见关清风、关寿年两人匆匆来找了。原来他俩商量了一下,决定看在同宗同族的分上来找节振国和胡志发为关东平求情,希望放了他。
关清风一脸诚恳地说:“他是罪有应得!但念他当初同意抗日,同意成立游击大队,饶他这一次,只要他认了罪就放了他。”好在已经撤销他的大队副,他也掀不起风浪了,容貌淳厚的关寿年说:“都是远亲近邻,抓把灰都比土热。他辈分髙,本来又是民团团长,不放他,不好向咱姓关的族人交代。再说,他的亲信心腹也不少,放了他有利于关家梢的稳定……”
胡志发听了,先想:这么一放,也忒便宜了他。这个人不简单,你们对他宽恕,就怕将来受他的害!可是又想:现在就办他的罪,罪恶不够,也还不行。关着他,也是个问题,似乎还牵扯到姓关的家族关系不好处理。无论如何,节振国和我们都是新来乍到,戳穿他的阴谋夺下他的兵权,大家倒同情;如果杀了他或长期关着他就过头了,可能大家不会同情……节振国的想法也同老胡一样,见关清风和关寿年说得诚恳,明朗地说:
“你们既有这意思,就照你们的办!”他转向老胡:“老胡,你说呢?”
胡志发点头,说:“尊重寿年兄和关师傅的意见,就这么办吧!但是,这个人往后也得警惕!虽不囚禁他,得把他监视起来,不能让他坏了暴动大事!”
关清风和关寿年都点头。
第二天,关东平自己写了一封悔过信,由关清风和关寿年将他送回他那青砖墙的四合院里。
关清风叮嘱说:“老弟!你老老实实地先待着吧!是龙你盘着,是虎你卧着!不要一错再错了!只要你坚决抗日,咱是不会忘记你的!”
关东平那张白胖的脸上,表现得痛心疾首,连声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下,我是认罪了!以后,闭门思过,三省吾身,寻找赎罪的机会,爱国这点,我关东平决不会动摇。如果不信,请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