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许母陪着侄女做了一下午的针线,到了晚饭的时候,许母觉得眼睛都是花的。她不得不感叹自己真的是老了。
许父的精神也不太好,最近他有点受凉,夜里还爱咳嗽。请大夫开了方子,吃了药才好了些。用过饭天还没黑,金灿灿的阳光照的屋子内外都十分亮堂。许父也没闲着,而是拿出一些书本做保养。
不管是古籍还是新书本,定期都要查看是否有损坏赃污,隔段时间还要放在阴凉通风的地方晒一晒。
“近日找个好天气,得把书取回来翻晒了。入了夏,日头烈,反而没有现在这样的日子合适。”许父道。
“这些事你不是才吩咐了大郎吗?”许母嗔道,“你身子不好,就别亲力亲为了,大夫也说让你好好修养。”
说起大儿子,许父面上也带出笑容,他道:“大郎将要娶妻,人总算稳重了些,以前到了书肆坐也坐不住,现在跟着我学算账也听得进去了。”
许母笑道:“我就说孩子大了就懂事了。”
“可我看大郎最近情绪有些不对,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许父侧过身子,问道。
许母整理屋子的手一顿,随后又若无其事地道:“大郎能有什么心事?你都不知道,我整日呆在家中,哪里能知晓。”
许父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说:“我这不是怕大郎在外受了委屈,不好意思和我说。你这个当娘的,跟他更亲近,你去问,他定会说的。”
“大郎那性子,别人给他气受,他不当场拳头就过去了。”许母白了他一眼,“你呀,瞎琢磨。”
难道真的是他多虑了?许父没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问起了林菀的婚事:“阿菀的嫁妆整理得怎么样了?”
“都差不多了。你非要做的樟木箱子也快做好了。接活的师傅说,过几日就能送来了。”许母盘算着为了林菀统共花了不少银子,心里还是有几分心疼,“先头说好的用杉木打家具,事到临头你偏要改,这段日子花的钱就跟那流水似得。”
许父知道妻子最多嘴上埋怨几句,该给侄女置办的,她一分也不会克扣。所以他也不生气,好脾气的道:“阿菀和大郎的喜事挨得太紧,这阵子你受累了。”
“我只想着,当初给萱姐儿办嫁妆,也没这么精细。也不知道她在婆家的日子过得如何了。”许母叹气。
许父脸色微变,道:“好端端的提她做什么?要不是她不知廉耻上赶着要嫁那个穷小子。我至于匆匆把她嫁出去?”
“我虽没读过几本书,但也知道‘子不教父之过’。她不过是人小不懂事,你要是好好教教她,而不是赌气似得把她嫁了,也不会落得现在这个场面。当初就连三朝回门她都没回来看看。都好几年了,想起来,我心肝都是疼的。”
有些话许母憋在心里几年了,此时念叨起来,许父面上也挂不住。许萱是他们第一个孩子,虽是个女儿,他也没慢待半分,从小如珠如宝的宠着。但这个女儿偏偏为了外面认识没两天的野男人,顶撞父母,不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人私定终身。
这简直是生生打许父的脸。他当时一怒,也顾不上其他了,当真就把她嫁了。可没想到许萱也是个拗脾气。许父在她出门前说,他们只当没养过这个女儿。几年了,许萱一直没回来过,只偶尔托人送了礼回来,让父母不至于断了她的消息。
“你给萱姐儿去个信,大郎的喜事就在眼前了,她这个做姐姐的,能不缺席就不要缺席。”许父慢吞吞的说。
许母眼睛都亮了,她抹了抹眼角,笑着点头。
许父也觉得放下了积压多年的心事,他望向窗外,日头已经西落。手中整理的书籍忽然变得索然无味,他道:“咱们渐渐老了,把该做的都做好了,才能安心。我这阵子总是梦到妹妹,她那么专注的看着我,对着我笑。我知道她是不放心阿菀。”
许母愣住。
许父转过头看着老妻,道:“我也不是不心疼女儿,当初她那么闹腾,周围邻居听到点什么,整出风言风语,她怎么做人?还不如当时就遂了她的心愿,不至于把事情闹大。”
“可那个男人,我们不知根底,哪能算作良配?”许母道。
“不论怎么样,这个男人是她选的。她从小我就教她,要对自身负责。”许父喟叹,“你也别对阿菀生出什么心结。她嫁得是县丞家,嫁妆厚点,她才能有底气。”
“阿菀是个好孩子。”许母说,“我自问待她不算差,该办的我都办了,可你为了她把给青佑买房产的钱都挪动了,我才……”
“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别忘了妹夫当初赠与我的古籍孤本,那是有钱也买不到的情谊。”许父拍了拍妻子的手,“青佑还小,我们有的是时间给他攒钱。再说好男不吃分家饭,与其留给他一份死物,不如把他教育成才。或许……他有了出息,还能给你挣一套凤冠霞帔来。”
许母心里那点气不知不觉就消散了,她啐了一口,笑道:“现在说得头头是道,可没见你把大郎教出来。连凤冠霞帔都扯出来了。”
许父笑:“大郎那是没天分,青佑打小就聪慧,不一样。”
在许母心里,两个儿子都是顶顶好的,她看出许父是跟她开玩笑,也没和他再说下去。径自出了房门要去厨房打水洗漱。
经过林菀房间的时候,发现她支着窗子,竟然还在做针线!天色都发暗了,长此以往,不得坏了眼睛?许母想起林菀自到了舅家,每日不是帮着做家务,就是抄经做针线活。年纪轻轻的女子,都没偷懒玩耍过,这怎么能行?
“女红虽然重要,但嫁了人之后反而不是那么紧要了。别赶得那么紧了,还有时间呢,晚上就歇着别做了。”许母坐到侄女旁边,瞅着她俏生生的模样劝道。做别人家里的媳妇,可比在家当姑娘难多了,“这时候磨着让你用点心,是为了让大伙知道你是个心灵手巧的,先有个好印象。日后怎么过,还是得看婆家人态度。到了婆家就别针线不离手了,你是去做人家媳妇的,不是去做绣娘的。”
这些话许母翻来覆去说了几次了,林菀此时听了便笑着点头。
按理说林菀是个很好的听众,既不会打断你的话,也不会敷衍了事,而是认真听你在说什么。但许母每次看到她这个样子,后头一箩筐叮嘱的话,不知怎么就说不下去了。
两人之间静默一阵,许母开口道:“过几天你舅舅要到清远府一趟,可要给你捎信?”
捎信?林菀愣了愣。
许母当她心里有怨,叹了口气道:“虽说知府夫人后来将你……送回舅家,可你舅舅私下和我说,夫人好吃好住养了你那么多年。你将要成婚,咱家不指望她送什么礼,只是怎么着也该给她递个帖子。让她知晓你嫁了个好人家。”
“是我思虑不周,没有想到这一点。就按舅舅说得办吧。”林菀听出舅母的言下之意,白皙的面皮止不住发红,“夫人对待我的恩情,我铭记在心,这时竟没想到去知会一声,是我的不是。”
“你年轻,一时没想到也正常。这婚事啊,总是要通知亲朋故旧。”许母细想最近这些日子,林菀很少提及在清远府,初始只当她受了委屈不愿多想,可后来才发现,她是个踏实过日子的。即使偶尔谈起旧事,也只捡开心的事说,竟没有说过一句埋怨的话。敢情她就记得人家对她的好了。
说话间,许母的手也没停,她把林菀刚绣好一朵出水芙蓉花,拿出来仔细看了看,瞅了瞅阵脚,发现没什么纰漏,夸了句好,让林菀把东西收了。又有些忐忑的问:“就是不知道知府夫人会不会见你舅舅?”
“知府夫人很和气,不会将人拒之门外的。”林菀虽然没和知府夫人过多接触,但感觉那就是个一团和气的人。“不过舅舅是外男,进不了内院呢。夫人有专门传消息的丫头通报,我的事肯定会递到她跟前的。舅母就放心吧。”
大户人家,女客有女主人接待,男客有男主人接待。但许父的身份肯定够不上格,顶多有个管事妈妈见一见就罢了。
许母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道道,她从林菀这得了准信,不由松了口气,笑道:“你舅舅当年也去过那地,他和我说过,那里面规矩大着呢。你爹不在了,咱没啥关系,我就怕你舅舅连门都进不去。可不知会一声,不声不响就把你嫁了,又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林菀“嗯”了一声,摸了摸手中软滑的缎子,道:“是啊,那里头规矩大。平时姑娘们二门都不能出,而我们这类客居府上的,后来都是住在西跨院的水沁阁。出了院子有个小园子,我和同院的姑娘最多就是在那玩耍了。其他院子都不去的,怕冲撞人。”
“你和你娘住一个屋?”许母问道。
“不是的。”林菀回想往事,还是带出了几许失落,“以前爹在的时候,我们一家住在一个独门小院。关起门来,谁也不干扰谁。后来客居的姑娘渐渐大了,夫人慈祥,才把一群小姑娘接到府里教养。我娘当时病重,被挪到了偏院,我天天去看她,可终究没留住。自娘去后,我们原来住那院子,据说住进了新户。我就再也没去过了。”
林菀常常梦到从前,他们一家还在院里的情形。有时有人来敲门,她要踮着脚去看来人是谁,娘每次看到,都要敲她的头,说她没规矩。爹在旁边看着,总是笑。
“阿菀,既然你和同院里的姑娘要好,要不要给她们也捎个信?”许母没有再问,怕又惹侄女伤心,遂转了话题。
“不了,她们在我之前大多都嫁了,去的地方不一,去信不是那么方便了。”
许母失笑:“瞧我,竟把这一层忘了。这都不要紧,你成婚那日,我让曼娘还有周围邻居的姑娘来陪你。”
“谢谢舅母。阿菀让您费心了。”
“可别跟我客气了,你是我侄女,合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