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七上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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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上部(9)

119

除了韩静之外,马路还和一名女生关系很好。那个女生叫霍小玉。

霍小玉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假以时日,霍小玉会比韩静更像女性,也会比韩静更像女人。

霍小玉每天都去找马路,不是学画画,就是和他聊天。

我和穆江都认为:马路很危险,即将步入师生恋的泥潭。如果那样,马路可就真的完了。学校对这方面管得非常严,一旦有风吹草动,必将严惩不贷。

120

韩静来宿舍找我。

只说了几句话,我就想和她做那件事。

韩静说她一会儿还有事,我说,你是不是还要去见马路?

她不说话了。

我和她开始做爱。我撞击着她,想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出来。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有人在拍打着窗户。那是马路。

马路在门外叫着我的名字,又叫着她的名字,好像知道她来了我这里。

我和她都没有说话。

韩静有些惊慌,唯恐马路突然闯进来。

我却不管不顾。

我开始更猛烈地冲击她,她用嘴咬住被角,害怕自己叫出声来。马路敲了一会儿门,听里面也没有什么动静,就走了。

我们都平静了。

韩静穿上衣服,点了一支烟。她从来没有当着我的面抽过烟,这是第一次。

她夹着烟的手有些颤抖。

我看着她,心里多少有一些愧疚。

韩静说,你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我。你从来没有真的爱上我,你只是假装爱上我,然后向我求欢。

她说,公渡,我告诉你,在和你好之前,我就已经和马路好了。她的话只是印证了我的怀疑,并没有对我造成很大冲击。我默不作声。

她说,我还是你的,你想要我的时候。但是,你绝不能把我们的关系告诉马路,我也不会和他上床。

我居然没有生气,笑了笑,说好吧,我答应你,我不会告诉他这件事。说完这些话,韩静就拉开门走了。

我忽然觉得一阵莫名其妙的轻松。她是个坏女人,这是不错了,和她在一起,我再也没有任何精神负担,这对我是个好消息。

至于她和马路的关系,我不相信她能管得住自己。她是那样的一种女人,心地像裤带一样柔软,只要被男人一拉,立刻投怀送抱神志不清。

我知道,性是人的本能,但忠诚不是人的本能,所谓忠诚基本上是后天教化的结果,所以,可以想见,建立在性的基础上的忠诚更是靠不住的。

只要和性沾上边,忠诚总是会多多少少打些折扣,这是不错的。

这件事伤了韩静的心,她有几天没来找我。

马路对我们俩的关系有了怀疑,所以他也很少出现。他们俩每天都待在一起,出双入对。我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出奇地愤怒。

121

也许是韩静对马路解释了什么,澄清了他的怀疑,马路才开始重新出现在我的宿舍。

马路过来找我,想让我给霍小玉辅导英语。

我想了想,还是推掉了。我不是不想帮这个孩子,我是讨厌和马路他们整天见面。

我说,你可以让韩老师帮她,她也是英语老师。

马路有些失望。

临走之前,他问我去不去他的画室。他说他刚完成了一幅作品,想报名参加全国美展,让我给提提意见。

我正把一堆火柴点燃,一股刺鼻的硫黄味道弥漫了我的鼻腔。我说我不去了,太累了。

他说你真的不去了?我想让你看一下我的作品还有什么不太舒服的地方。

我说我一会儿还有事。

我想马路到我这里来只是为了确定我不会再去找他,然后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摆弄卡特来兰花了。

卡特来兰花,他总是这样称呼韩静,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说那好吧,我自己再去加工加工。说完之后,他走了。十分钟以后,我骗自己说是要到外面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在学校里遛了一圈。

我看到画室的灯关了。

文印室的灯关了。

韩静宿舍的灯关了。

马路宿舍的灯也已经关了。

马路的话仿佛被阉割过,变得光秃秃的难看。

我想他们现在已经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了。我从那些漆黑的窗户前走过,不知道在那些黑魆魃的屋里,薄薄的窗帘后面,隐藏着多少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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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还不死心。那个晚上,我坐在那间曾经风月无边的小屋里,等待她的到来。

我想她可能会姗姗来迟。

香烟是我供奉的烟火,小屋成为我祈祷的圣殿。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来,像以前那样,突然出现,给我带来惊喜。

我沉沉睡去,却听到她发出放肆的、奇怪的呻吟。

我慢慢地释放能量,如同自燃的煤。

她像一个女妖燃烧我的精神,让我由火红变为灰黑。

我用笔,写下真实的感觉。

有疼痛,有快感,也有压抑不住的几声呻吟。

我是一个孤独的旁观者,一个局外人。

一些事在我身旁发生,他们快活的呻吟敲打着我的耳鼓,我把节奏记下来,面无表情。

一群长不大的孩子做着成年人的游戏。在高高的悬崖边,风吹散了我的呼喊。我弯着腰,用笔支撑起自己单薄的声音。我累了,我看见他们被裹下悬崖,带着风声。松软的黄土像一面旗帜,盖住了他们****的身体。

直到今天为止,我没有真正厌恶过韩静。因为,我也并不干净,不是什么圣人。平心而论,她是一个真正的女人,总是敞开怀抱,把自己最美的东西奉献给她追求或者追求她的每个男人。

她说我会成为作家,一个好作家,在这一点上,她远比很多朋友更了解我。

所以,直到今天,我还爱着她的身体和她的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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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江是个过来人,曾经对我提出过警告。他说,韩静这样的女人会毁了我,他不希望我越陷越深。如果任由事情这样发展下去的话,很难判断会发生什么事。也许会是一桩被大肆渲染的桃色事件,或是一桩悲剧。

我和韩静的情事最终戛然而止,因为死亡。我接到家里的电话,说奶奶去世了。我去教育处请假,韩静也在那里,她知道了这件事。我回宿舍收拾东西的时候,韩静来了。我心情很乱,奶奶得了癌症,我去看过她,那时她已经被折磨得非常干瘪。

但我没想到死亡会来得这样快。学校的班车大概一个小时之后才会出发。我坐在办公桌前抽着烟。韩静靠着我坐在床上,她没有说话,用抚摸安慰着我。

我忽然想和她做爱。于是我就做了。

虽然我发现自己不能完全坚挺,但我还是和她做爱。

我当时的心境,一半是为了逃避死亡的恐惧,一半是为了对抗死亡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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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在一场泥泞的雨中进行,我的心里在流泪,但我面无表情。

你为什么不哭?你为什么不哭?你这个不孝的子孙!

你为什么不哭?你为什么不哭?你这个不孝的子孙!我仿佛听见有人不停地在对我说这句话。

我这样送走过我的父亲,送走过我的伯父,参加过太多的葬礼,已经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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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后,我回到了学校,但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

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唤起我的热情,好像没有什么东西比死亡更永恒。

我像变了一个人。

没有人能够察觉我内心的变化,他们把一切都表面化处理,归结为过度的悲伤。

除了韩静。只有她知道,我们的关系彻底结束了。

我把时间都浪费在思考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我开始无法写东西,我开始无法工作。

这个学校已经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留恋的了。

韩静没有了精神负担,马路没有了我的影响,他们在一起其情恰恰其乐融融,过得像明媒正娶的夫妻。

莫扎特江开始创作一部歌剧,据他说,将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不朽之作。

他每天都守着钢琴,弹奏着哼唱着,陷入了疯魔状态,经常把自己唱得热泪盈眶。

咪咪早已经明显地疏远了我。

她很聪明,道听途说也好察言观色也好,已经知道我干的那些勾当,开始讨厌我,因为她觉得我已经不可救药。并且,她对这个世界已经失望透顶。

因为和她同宿舍的苏苏发现自己的爱人是个同性恋。那天晚上,苏苏盯晚自习盯到九点,本来想洗洗睡了。学校却正好有辆车要进市,她就突发奇想,搭车回家,想给丈夫来个惊喜。但出乎她的预料,当她打开灯,却看见两个****的男人,在床上滚作一团。她本来以为同性恋是很遥远的事,没想到,近在眼前。

苏苏后来特别不想回家,她觉得恶心。她想离婚。这个世界怎么了?男人怎么了?咪咪问我。如此的厚颜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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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学校也不太平。

女生宿舍里开始流传女鬼的故事,说有一个白面女鬼彻夜在黑暗的走廊走来走去,还发出奇怪的声音。后来,才发现这是一个习惯于梦游的女生。

两个女生在上厕所时休克过去。两个人被送进医务室观察了整整一夜,处于昏死状态直到第二天早上,她们和太阳一起醒来,她们说好像什么都不记得,只是在上厕所时发现一个黑衣人,然后她们就昏过去了。校医把这件事解释为青春期高血压引起的暂时性休克,说一切都会正常起来在她们长大之后。

守门的大爷是本地人,他告诉我,这个地方原来是一座大庙,离庙不远的地方,就是“义庄”。我知道所谓“义庄”就是乱坟岗。他说,学校原来是兵营,阳气很盛,所以没有什么问题。但现在成了学校,那些孩子年龄太小,所以就会有东西乘机作祟。我对这种说法将信将疑。我返回宿舍,在操场上我看到血红的太阳正在升起。看到太阳,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却冒起了一阵寒意。

这件事还没有完,男生宿舍又发生了群殴事件,一个骄横的男孩被人暴打了一顿,他没有看见那些打他的人,他是在睡梦中被蒙上了被子,然后就有棍子和拳头噼里啪啦地落在他身上。他好像一条被裹在网里的鱼任人宰割。当他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结束,除了他身上和脸上还在疼痛。他掀掉被子,发现同宿舍的同学都在睡觉,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个孩子没有报告老师,当天晚上就离开了学校。我借了一辆摩托车,费尽气力才找到他。他已经在游戏厅打了一夜的游戏机,眼睛熬得通红。

我把那个孩子带回来,什么都没说。

校方把这一切都归罪于我疏于管理,不负责任。

我的教师生涯仿佛走到了尽头。教育处主任找我谈话,向我亮起了红灯,希望我能端正工作态度。

政教处也把我叫了过去,兴师问罪。

我在桌上看到了他们从宿舍收缴来的裸体扑克牌、香烟、强力防风打火机和几把刀子。

政教处主任说这都是你们班学生的,同志,要严加管理,不然,这样下去,要出大乱子的。我怀疑他还听到了某种传言,认为我道德败坏,因为他最后的一句话是:什么样的老师带出什么样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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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压城城欲摧,在我还没有缓过味来的时候,又一桩恶性事件发生了。

一个学生在一次打斗中被人踢伤了****,校医作了初步的检查,结论是后果严重,可能会影响到这个孩子今后的生活,尤其是性生活。政教处召开紧急会议,商量应急方案。主任看到我赶来,脸色铁青,好像被踢伤阴部正是他本人。我一开始还很庆幸,出事的不是我班的学生。后来才知道,参加这次群殴的并踹出关键一脚的,正是我的高徒。

校方把孩子送进了医院,在得知医院确切的检查结果之后,没有通知家长,也没有和我说这件事。因为他们担心我会和那个学生事先串供,沆瀣一气。

学校想在小范围内解决这件事,那个受伤的孩子由政教处主任亲自做工作。

那个孩子铁青着脸,不说一句话。

他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儿,知道这件事是一个很大的耻辱,对他的未来意味着什么。他还是打破了学校的信息封锁,给家里打了电话。学校的努力以失败告终,家长最终知道了整件事。家长对校方提起了诉讼,在媒体的炒作下,开庭之前,这件事情被渲染得沸沸扬扬。

校方理所当然地输了这场官司。这件事所造成的影响极为恶劣,学校的声誉和生源都受到了致命的影响,学校最后垮台也和这件事有直接的关系。

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了,因为我已经离开了那所学校。

莫扎特江和咪咪、苏苏等同志还在坚守教育阵地,和我同时被踢出学校的,是马路和韩静。老校长早就对马路横刀夺爱的行径大为不满,借着学校整顿的美好契机,索性把这对儿野鸳鸯也来了个扫地出门炮打双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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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那个学校之后,我去了很多地方,换了几个工作。我在山东济南待了一年多的时间。我干的是驻外业务代表,比当老师的时候清闲很多。我经常和司机一起,开车买来成桶的“趵突泉”啤酒,一边喝酒一边打牌,抽着一种叫做“大鸡”的香烟。我听说过趵突泉、漱玉泉、珍珠泉、黑虎泉,但我从没有特意去看过。隔着栏杆,我也看见过大明湖,看见过“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春色半城山”的名联。

济南的老城区也是曲径幽深,走在里面,和在北京小胡同很多的感觉差不多。

唯一不同的是:你经常会看到杨柳和碧绿的水,还有误打误撞碰到的“七十二名泉”。

我还渡过黄河上的泺口浮桥,看见过黄河母亲的巨幅沙雕。那个沙雕已经被风雨冲刷得残破不堪,一副邋遢模样。我还去过曲阜邹城,从孔府孔庙孟府孟庙的门口经过,却没有想去拜谒。我还吃过微山湖的松花蛋和咸鸭蛋,吃的时候,我感觉,微山湖的松花蛋和咸鸭蛋确实好,而八百里水泊梁山纯粹是扯淡。

后来,我又去了沈阳,呆了大概半年时间。

我没有去东陵公园,没有去张学良故居,没有去沈阳故宫,我想,今后有的是机会。

然而,终于没有机会和时间。

我住的地方,临近沈阳空军的直升机训练场。

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直升机在巨大的轰鸣声中起降。

我站的地方,草非常密,机翼掀起的飓风刮过来的时候,蒿草随风舞动,好像一张巨大的毛毯。

我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已经被全世界遗忘。

129

除了和一个外号叫裁缝的朋友偶尔出去吃一次烧烤,我没有别的娱乐,也没有女人。

那段时间,我过得清心寡欲,好像一个苦行僧。裁缝说,这样下去,你会阳痿的。

这可不是说笑。那段时间,我感觉真的有些阳痿,看到漂亮女人不再蠢蠢欲动,面对女性挑逗,坐怀不乱。

裁缝告诉我,我可能是罹患了心理疾病。

他是很有经验的人,他说治疗阳痿很简单,如果你对一个女人阳痿的话,换个女人。

如果你对所有女人都阳痿的话,那就换成男人。

他说:从解剖角度来说,男同性恋的性行为可以理解,因为从****经直肠直抵前列腺,会带来持续强烈的快感。裁缝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不得不怀疑“斯人而有斯疾”,是个“龙阳先生”。

这种怀疑到最后也没有得到验证,因为我后来离开了沈阳。

130

刚到北京的时候,我像所有的人一样拼命地找工作,然后卖力地干活。

清晨的阳光洒满城市,我和很多人一样在路上奔波。

那时候,我有一台汉字寻呼机。除了天气预报之外,寻呼台还会发送很多小窍门和小知识。那天,我的寻呼机显示说,早上八点到十点是人****的高峰期。

我特别想问问寻呼小姐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点。

以前我一直以为早上的工作效率高是因为精神状态好。

可现在寻呼台却告诉我这是老板和社会在榨取我们那点可怜的荷尔蒙。

我想真是太悲惨了。

早上八九点钟的阳光晒得人暖洋洋,从头发到裤裆。在人行道与行车道之间的隔离带的花坛上,我看到一个男人在自渎。每个路过的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有些恋恋不舍。我干脆把车子停下,一边抽烟,一边看起来。谁都能看出来他是一个傻子,但他做那件事做得很聪明。他的面孔扭曲喘息急促,兴奋已极的脸上满是油乎乎的汗。我想,草地被他的臀部蹂躏过后,明年春天也不会发芽。我看见泪水和口水从他的眼角和嘴角流下,他恣意享受,旁若无人。这个疯子,用他沾满草叶的黏糊糊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地抽了这座城市:一个大嘴巴。

这是八点四十五分的欲望城市,荷尔蒙的海洋里,我们在游动。

131

我租住的地方院子不大,但是人数众多。

我左边的邻居是个鲜族人,平时很沉默,只有到了夜里才显得活泼一些,开着录音机放一些很热烈的鲜族歌曲。这通常是在他收了烤羊肉串的摊子挣到了钱之后,有时候他也会和他的女人吵架,骂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我右边的邻居是个女人,但我没有见过她,只听到她的声音。有一天晚上,我正在看书,她跑过来向我借打火机,我们才认识。

后来她就常到我的屋里来,有时候和我东拉西扯,有时候就是默默地坐在床上抽烟,抽一会儿,告诉我她应该去上班了,然后就走了。我没有问过她在哪里上班,我想这会是个难于启齿的问题。有一天晚上,她正和我聊天的时候,呼机响了。她去回电话,我正好也要去买烟,就和她一起出了门。走过中心街道的时候,她指着一个发廊对我说她就在那里上班。那个发廊灯光很暗,没有客人。发廊里一个小女孩看到了她,笑着和她打了个招呼,还很暧昧地对我笑了一下。我知道在发廊上班是什么意思,但我只是“哦”了一声。

她去打电话,我去买烟。我买完烟往回走的时候,看到她对着话筒不住地点着头,表情不太愉快。

我回去没一会儿,她也回来了。进了屋她一句话也没说,开始抽泣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想劝她却无从说起,只好沉默着。她哭了一会儿,说了声对不起,就回自己的屋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过来,跟我要了一支烟。

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她的孩子病了,两个都病了。

我说不会吧,你才这么年轻就有孩子了?

她冲我笑了笑,说我可不年轻了,我都二十七了。

我说真看不出来,孩子病得严重吗?

她说就是感冒了,整天哭着要妈妈,阿婆也管不了。

她说一想起孩子来就想哭。

我说孩子他爸爸怎么不管?她说他也在北京,在中央电视台的工地打工。

我说实在不行,就把孩子接过来。

她说那可不行,我是在发廊里做的,我有客人。

我说你丈夫不知道你在干这个?

他知道,但他没办法,我挣的钱比他打工挣的钱要多得多。我按时给家里寄钱,家里刚盖完新房,又盖了一个猪圈,特别需要钱。

过了两天,她的男人过来看她。男人一进门,就把门死死关上,直奔主题。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差,男人可能是压抑得够呛,动静很大,墙壁似乎都跟着一起晃动。

两个人一边做爱,一边互相咒骂。

在她的启发诱导下,我和她进行过几次边缘性活动,但都是无果而终。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冲动,也许是对她的工作心存疑虑。

她笑了笑,说:你们这些文化人,有贼心没贼胆!她还说:你们这些文化人,辛辛苦苦干一个月,才挣一千多块钱,交交房租吃吃饭,再耍一耍女朋友,剩不下几个喽!她对我满怀同情。

事实基本如此,我也没什么可羞愧的。

后来,我又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就从那里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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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一个投资公司上班,做的是商务咨询。老总在我们上班的第一天就给我们开会,对新人的加入表现出极大的欢迎。

看来老总早上吃的是奶油蛋糕,因为他的嘴边还有一些奶油没有擦掉。

奶油和口水混在一起,看起来让人反胃。

坐在第一排的积极分子最倒霉,因为我看见口水不停落在她们梳得溜光水滑的头发上。

她们谁都不敢抬起头来,因为那样就会共沾雨露。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一个人进行善意的提醒。

这个可怜的人对我们足足讲了三个小时,那些奶油也足足待了三个小时,直到被他吃午饭时重新抹进嘴里。

我的直接领导是一个八十年代的女大学生。我有一种感觉,八十年代的女大学生,见一个就等于见了一群,也许是她们彼此之间互相传染而不自知。她们曾经是时代的宠儿,站在风口浪尖摇旗呐喊,但现在明显过气,心有余力不足,只能不甘心地当个知识女性。据我观察,她们大多出身于小城镇或是遥远山村,毕业后不顾一切留京,工作安定之后考上了研究生,把导师哄得春心萌动,和单位的某位领导关系暧昧但都不会放弃彼此的家庭。这些女人有着标准的少妇身材,剪裁得体的职业装恰如其分地包裹着性感和腹部已经显形的救生圈;她们皮肤白晳但颈部肌肤松弛,摺皱已经产生,她们说起话来字斟句酌,看起人来脉脉含情,披肩长发郁郁葱葱,坐在椅子上总是松松垮垮,摆出最撩人的造型,实在是不谙风情的小兄弟的最佳梦遗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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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真的,她对我还不错,没过几天,就派给我一个美差,让我去上海做展会的前期和后期工作,呆了大概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在那里认识了柳眉。

柳眉虽然是个南方女孩,但说起话来一点都不嗲。

她很有个性,看起来是一汪水,摸起来却是一块冰。

有一次,柳眉对我说:公渡,你和他们不一样,一看就是个文学青年。

我说,是不是我看起来比较傻?

她说,不是,你是败絮其外,金玉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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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总部和分公司的互相协作下,展会开得很成功,老板举行了庆功会进行答谢。

大家都不停地举杯,不停地向彼此敬酒,不停地捏造出各种理由让对方灌下黄汤,场面非常热烈生动。

老板好像很高兴看到这种场面,不停地火上浇油。

他不停地挑动大家玩啤酒和白酒混合的“深水炸弹”,直到把自己炸了个人仰马翻,直接趴到了桌子上。

闹到最后,所有人都喝多了。

我喝了很多啤酒,频繁地去卫生间。

好像有人刚刚呕吐过,厕所里气味很坏。

我也被熏得晕头涨脑,俯下身子,在马桶边,剧烈地呕吐起来。

吐完之后,我感觉舒服多了。

我来到外面,洗了把脸,摸出一支烟抽起来。

我的身边站着一个侍应生,他似乎刚刚哭过,眼睛通红。

怎么了你,兄弟?我说。

我看见你们吐的东西,我也吐了。他说。

我也是人,也是年轻人,却要在这里干这种工作。他说。

他好像又要哭了。

我从上衣兜里掏出烟给他,又给他点着。

我走的时候,还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希望他能挺住。

我不知道他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我?或者他已经习惯了,习惯了收拾那些臭供供的马桶,在充满臭气的厕所里忙着自己的营生。我记不清他长得什么样子。只是记得,我们的面孔都是同一种表情。

135

喝完酒,我们去跳舞。

我坐在座位上,看着同事们在舞厅疯狂摇摆体内的酒精。柳眉跳起来很好看,有些舞蹈的底子,但我看得出来,她也喝多了。她一边晃着,一边向沙发走来,好像快要跌倒了。我赶忙迎上去把她扶住。

她扑在我怀里,乳房紧紧贴在我的身上,热烘供的。她的头发浸透了汗水沾在脸上,显得很动人。她从我手里拿过杯子,一饮而尽。你送我回家,她说。她拉着我向外面走去。

她叫了一辆出租车,用上海话说了一个地名。

她把身子靠在我身上,我们好像一对情侣。

我扶着她,走上仄仄作响的木楼梯。

她从冰箱里拿了一听啤酒,扔给我,顺手关上了灯。

她进了洗手间。

我听到洗澡的声音。

我想走,但我没有走。

我的潜意识告诉我:我和她会有故事发生。

出来的时候,她的身上一丝不挂,手里却拿着一个浴巾。

她把浴巾铺在地板上,然后就躺了上去。

我们在地板上做爱。

她告诉我,她的房间不隔音,在床上动作的话,楼下的房东太太会彻夜难眠。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和我上床。因为,她没有给我和她说话的时间。第二天早上,我被闹钟吵醒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桌子上留着字条,写着“锁门”两个字。走在路上,我头痛得厉害。

我站在外滩,抽着烟,看着破旧的木船卷着混浊的江水开过去。那个早上,我对这个城市开始有记忆。

我在公司见到了柳眉。

她对我淡淡笑了一笑,看不出有任何异样,和昨天晚上的疯狂表现简直判若两人,我的膝盖非常痛。

因为我们是在地板上做爱的,只铺了很薄的浴巾。我坐在隔断间里面收拾东西。我不时抬头看着忙碌的她,不知道她的身体会不会痛。

和总部的同事一起,我坐当晚的火车离开了上海,再也没有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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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火车上喝着啤酒,脑袋胡思乱想。我只看到颓废却看不到希望,看到光线却看不到光芒。所有的人在向着一个方向眺望,世界被改造,古老的破墙。安全套包裹的人,装模作样。

我渴望的生活:妓女的工资,官僚的自由,作家的生活,令人不安的思想。

我希望:健壮的身体,一支烟,喷射,死亡之前的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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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总写那些破事儿干吗,你觉得有劲吗?有人总是这么问我。记录,我说。

记下那些会忘记的事,记下那些会忘记我们或我们会忘记的人,记下我们的经历,将生活定格并显影,以其本真面目示人。

那又怎么样?人们会因此对你更客气吗?

至少是容忍,虽然不是宽容。人们会容忍我的残酷与不忠,人们会容忍我的****与放纵,人们会容忍我一如容忍阉割与****。

你是异类,不齿于人。你说。

每个人对别人来说都是异类,你的孤独前生注定。你寻找的永远是自己的影子,或迟或早,你会失去一切包括爱情,之后,是死亡。动物喜欢交配,人类喜欢爱情。你呢?混乱时期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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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个公司干了大概一年的时间,越来越厌恶那种生活。给客户打电话,你得时时刻刻冒充大尾巴狼,要想着征服对方;见到老板,你又必须要把尾巴藏起来,像一只温顺的绵羊。除此之外,你还得搞好同事关系,爱你的同事,但不要爱上你的同事,这个分寸总是难于把握。

领完最后一个月的工资,我就离开了。我又换了住处,住在一个叫做“芙蓉里”的地方。那个地方没有芙蓉,或者原来有过,现在都已经死光。我在芙蓉里的地下室住了一个多月,像一只老鼠不见天日。后来,我又搬到附近的一个村子。北京城的边缘,有很多这样的小村落,以其廉价的房租和廉价的生活吸引了各色人等前来入住。这个村子靠近颐和园,曾经住满了慈禧太后的花匠。关汉卿曾经在附近排练过元曲当过导演,据我推测,他在这里也睡过不少女演员。

离那个村子很近,还有一个妇幼保健院,据我看,它其实就是一个“打胎办”。我认识的所有朋友,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到那儿去过一到两次。虽然他们在床上讲究花样热情高涨,但进医院的时候,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倒霉相。有的女孩经验丰富,随来随走从来不哭爹叫娘,有的女孩却是肝肠寸断花容失色,被喊进手术室时,就像末日审判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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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个所谓的“学生公寓”租了一间房,开始写作。那里靠近B大,信息畅通,有很多诗人、画家、摄影家、装置艺术家、北漂演员、B大博士、乐队鼓手、偷车贼、妓女和一些专门与艺术家睡觉的好人家的女孩儿在那里出没。

很快,我就和这些艺术家称兄道弟,打成了一片。

艺术家总是和穷联系在一起,似乎这是一种宿命。

我很穷,每个人都很穷,我们过着乌托邦式的群居生活。用金斯堡的话来说,我们是“一群迷惘的柏拉图式空谈家”。我们每天的早晨都是从中午开始,醒来之后,不是在一起就一些所谓高尚的话题扯淡,就是在一起抽烟喝酒,饿了的时候,就轮流坐庄,每个人负责一天的伙食,然后在一个星期里他就可以吃别人做的饭。

这种生活是我不熟悉的,但是我慢慢习惯。

我开始行走在人群的边缘。

140

一些人之所以有用是因为它可以为社会燃烧能量。

一些人是因为它可以为社会燃烧思想。

一些人可以为社会燃烧真诚和信仰。

你是一块拒绝为社会燃烧拒绝反应的石头。

所以你一文不值。

只能被踩在脚下,或是,踢得远远的。

我们都是被这个社会踢出来的石头,百无一用,但我们又臭又硬。

141

我买了一台二手电脑。

写作的时候,我不是听混账的摇滚乐,就是听辉煌的交响曲,全看当时的写作状态而定。

有时候,我也听布莱恩·亚当斯。他的歌说是摇滚,又带点舒缓的味道,这有点儿像我,表面上看起来很狂野,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心地基本上还是属于那种比较善良的人。有时候看起来像个流氓,骨子里还是个文人,不是装的。

碰见简虎,他问我最近在听什么呢?我壮了壮胆子,说我刚开始听贝多芬。

他用鼻孔笑了一下,他说我在听马勒。我有点不服,我想我们都是披着破袈裟的穷和尚,凭什么他就显得是个得道的高僧?难道是马勒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