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七上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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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上部(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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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治疗性冷淡患者的两天时间里,鹿兵没有回家。他打电话告诉女朋友,说自己要出差两天,去谈一个有合作意向的赞助商。

他还嘱咐好我们,彼此统一了口径。

谁也没有警告他什么,我们不是十佳青年,也不是道德标兵。暗地里,我们甚至有些忌妒他的风流艳遇,也加紧在网上展开攻势。一想到能够扮演偷香窃玉的角色并且可以毫发无损全身而退,每个人都蠢蠢欲动。

但这种事情总是瞒不过女人的直觉。

鹿兵的女朋友给他打电话,他没有开机,这让她疑云顿起。

她很聪明,没有给公司打电话,她知道我们会帮鹿兵掩盖真相。她拿着存折去银行査了鹿兵的存款,发现少了五千元,就是这两天取的。她知道已经有故事发生了。她从来不相信这个结过婚的男人会急流勇退从一而终,她根本不相信这一点,她认为:没有猫不偷腥,即使不是猫,也会偷腥。

鹿兵回家之后,她开始审问那笔钱的下落。鹿兵怎么办呢?告诉她真相,说他和一个女人吃饭住店,帮她治疗性冷淡,还给她买了一张返程机票?打死也不能这么说。鹿兵一口咬定这笔钱是花在了差旅费和应酬上。鹿兵想:过一段时间,晚会的赞助款到账,他用提成填补亏空。女人终于相信了他,鹿兵自以为得计。但女孩儿是假装的。

在接下来的几天,她秘密访问了鹿兵的电子信箱。密码是她早就通过非法手段获取的,为的就是便于刺探。女孩在邮箱里发现了那个女人的电子邮件。邮件里有女人来京车次到站时间,有那个女人的心理体验,还有赤裸裸的性爱表白。女孩儿看完之后,当时就把电脑扔下了桌面。她和鹿兵打了一架,然后就回老家去了。临走之前,她把鹿兵的存款全部提走。鹿兵虽然还有信用卡,但是只剰下几百块钱,并且,那个女人还更改了信用卡的密码。鹿兵被搞了个措手不及,人财两空。鹿兵去提款,因为输入的密码总是不正确,信用卡被提款机吞了。鹿兵拿着身份证去取卡,有点胆战心惊。因为,他的身份证是假的。他来北京之后,为了找工作方便,就办了一个北京人的假身份证。名字是他的真名,但其余的信息全是假的。这个办法是别人告诉他的,很多人都这么干,好像从来没有出过事。几年前,鹿兵就是用假身份证找到了工作,被老庙的公司聘用。为发工资方便,公司为每个人都办理了信用卡。鹿兵的信用卡就是用公司存档的假身份证的复印件办的,虽然他心里暗地叫苦,却也无可奈何。

银行营业员是个充满警惕的女性,她只看了身份证一眼,就叫来了警察。

身份证一看就是假的,因为使用时间过长,边上都打卷了。虽然鹿兵一再声明他是来取自己的存款,但还是被抓进了派出所。以前,使用假身份证不构成犯罪,但随着新法律的执行,鹿兵的行为已经构成犯罪,可被判处半年以上的罪,或是劳动改造。没有人知道鹿兵被抓的消息,除了老庙。按照鹿兵的交代,派出所当天下午就给公司领导老庙同志打了电话,告诉他鹿兵因为使用假身份证已经被抓起来。老庙没有去派出所,他表示无能为力,让派出所同志按照法律规定办事。不是老庙不帮忙,他不知道鹿兵的犯罪性质有多严重,和自己正在搞的晚会有没有关系。和赞助商的合同上面,很多都是签的鹿兵的名字,老庙很担心,如果他去派出所的话,可能会引火烧身。

老庙怕给晚会招商产生恶劣影响,封锁了鹿兵被捕的消息。我们知道消息的时候,鹿兵已经被从派出所提到了看守所,剩下的,就是法律程序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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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兵的缺位让老庙焦头烂额,也让我们一头雾水。让老庙庆幸的是,一个星期之后,企业赞助款全部到位,晚会如期举行。

朗诵的把声音搞得感天动地。

拉琴的把小提琴拉得如泣如诉。

唱戏的把戏唱得气动山河。

舞台就是舞台,他们就是主角,别人无关紧要。

他们只管在舞台上不犯错不露傻,完事儿了拍拍屁股点钞票走人。

一旦大幕拉开,那就看我的吧,他们这样想。

晚会搞得很不错。节目很精彩,主持人也插科打诨,把下面那群有权有势的老头老太太整得前仰后合。

没有人知道或者在乎鹿兵是谁,没有人感谢他策划创意出了这样一个演出可以让大家尽情娱乐。

大家都沉浸在普天同庆的气氛中,欢度今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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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兵有可能会被劳教,如果不请律师导入司法程序的话。

后来,从里面传出消息,说看守所已经为鹿兵指定了律师。

我们和鹿兵的侄女联系上,一同见了律师。

律师是一个很泼辣的女人,脸上长满了疹子,好像还没有过青春期,身体内分泌严重失调。她看起来像一个男人,做事雷厉风行。鹿兵第一次开庭的时候,她收了六千元,连收条都没打。在鹿兵宣判之后,她还想要九千元。我们和女律师吵了一架,拒付另一半律师费,因为她只做了很少的工作,以单位时间来计酬的话,她可能比妓女都贵。

我们想如果律师是这样挣钱的话,还不如直接去做妓女,我们对她痛恨至极。

不管怎么说,鹿兵的案件还是导入了法律程序。

宣判那天,因为同去的人忘带身份证耽误了时间,我们都没有进法庭。

我只在宣判之后,在过道见过鹿兵一眼。

他被两个法警挟持着,匆匆向羁押室走去。

我喊了他一声。

他很吃力地扭过头看了一眼,但我确定他什么都不会看到。

也许是怕他自杀,他没有戴眼镜。

他的脑袋被剃得精光,显得很小。

他似乎是想对我们招招手,但他忘了手上带着铐子。

他的手刚抬上来,就被警察扯下去了。

吉人自有天相,衰人也有鬼助。

半年之后,鹿兵稀里糊涂出来了,就和他当初迷迷糊糊进去一样。我和他的侄女一起到看守所去接他。看守所门口已经有人在等了。

那是一个很娇小的女人,眼睛是肿的,很努力地抽着烟。她坐在太阳地里,像是和谁在赌气。我没话找话地和她聊了两句,她爱答不理的,她说按照法律规定我们家那个昨天晚上十二点以后就自由了,凭什么现在还不放,又多扣这么长时间?我看了看表,已经十点多钟了。

待了一会儿,那个女人对我们招手,她说你们过来看看,刚才过去一个人,一直在往门口看,是不是你们的人?她说那个人高高的,瘦瘦的,戴着眼镜。我们想那可能就是鹿兵。

我们才知道她一直坐在太阳地里的原因就是她可以在第一时间看到每一个从铁门后面带出来的人。

不一会儿,鹿兵出现了,看来精神状态还是不错。他看到我们,好像很安心。

他和管教干部打着招呼告别,好像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他出了监狱的门,一直没有回头看一眼,好像罗得逃离索多玛城。我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有某种迷信的成分在里面,如果回头望,他立刻会变成一个盐柱。

出了看守所,他立刻找了个公用电话亭给老母亲打了个电话。我听到他的老母亲喊了声我的儿就开始泣不成声,再也讲不下去。

挂上电话,鹿兵告诉我,老母亲差点为他的事跳楼,如果不是幸好被老父亲发现的话。

我们回去的时候特地打了一辆红色的车,说这样可以去去煞气。

他坐在车上,话很少,只是在不停地看着窗外的风景,他说自由的感觉真好。

我们晚上一起吃饭,算是为他压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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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时,大家都很压抑。为了调节气氛,鹿兵说了很多监狱里面的事情,是笑着说的。鹿兵说那里面虱子很多。

鹿兵说那里面流传一句话,叫做“窝头没眼儿水洗屁眼儿电视没色儿”。“窝头没眼儿”是说他们吃的不是有眼儿的窝头而是玉米饼子,喝的是白菜汤一星期可以吃到一次肉,有钱的囚犯可以吃大饼;“水洗屁眼儿”是说大家都没手纸所以大便之后要淋水冲洗,虽然这种办法很卫生但是在寒冬腊月这是一件苦事;“电视没色儿”是说他们有黑白电视集中观看,但不能看电视剧言情片只能看新闻联播和法制节目作为政治学习。

鹿兵说刚进监狱的时候要先装孙子等大家熟了他们也就不忍心再揍你了。

鹿兵说每天拉屎的时候,他只能面朝里蹲着屁股朝外,只有监舍里的老大才可以面朝外蹲着,一面拉屎一面审视大家。

鹿兵说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抱着双膝在冰冷的地下坐着进行学习,不准系裤带不准戴眼镜他当了六个月的睁眼瞎。

鹿兵说他们在自己做了个计时器,一个扎了眼的瓶子一次可以装满两个小时的水,为的是晚上轮流值班用。

鹿兵说号儿里最宽的地方是给老大睡的,整支的烟是给老大抽的,像他这样的小角色,能抽到烟屁都是莫大的幸福。

鹿兵说他在狱中看到了由他策划的那次晚会,虽然在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只出现了几秒钟,却足以使他热泪盈眶。

鹿兵说他的狱友干什么的都有,有银行行长,有强奸未遂者,有抢劫盗窃者,有倒卖黄色光碟的党员,有知名企业家,有黑道大哥,还有一个用吊车偷了报刊亭的想象力非常的家伙。

鹿兵说有个警察酷爱围棋,据说他已经是业余五段棋手水平。他每天都会托着棋盘找号里的囚犯下棋,鹿兵经常和他对弈。他有时候会和鹿兵开玩笑,会像朋友一样和他打招呼,虽然一个在铁栏之外,一个在铁栏以里。鹿兵说,那是监狱里不多的温情之一。

鹿兵还给我们说了一段顺口溜:

看守所,烂贼多,不管你是哪来的哥。进监舍,过手续,一定要把贼打服气。若不服,铐子铐,拳打脚踢不乱叫。我的祖先是核祧,天天需要棒棒敲。一天不敲心里焦,两天不敲双脚跳。我把老大记心头,老大为我解忧愁。以上宗旨要记牢,若有违反不轻饶。违纪蟊贼要遵守,懂事好过啥都有。

(齐声朗诵)懂事者荣华富贵,不懂事者乱脚踩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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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鹿兵,你在里面待了六个月的时间,有没有想过女人?鹿兵说,刚进去的时候,想过女人,后来就不怎么想了。我说,你现在还想不想和那个网友约会?

鹿兵苦笑了一下说,想自然是想,不过,我这杆老枪早已经拉不开栓,也就是摸摸看了看。

那天晚上,鹿兵抽了很多烟,好像在克制食欲。

他说我刚出号子,不能吃太多的油水,要不然会闹肚子的。

但他还是喝了一些酒。

晚上,鹿兵从睡梦里醒来,他说腹部剧痛,像一头牛吃了干硬的草不能消化一样。

他说这是对食物的排斥反应。鹿兵几乎要去医院。

喝了一杯水之后,他才稍微感觉好一点。

他的脸苍白像患病的婴儿。

他说,只要今天晚上过去,他就会活回来。

这句话使我一晚上睡不安稳,像为一具死尸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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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兵居然随身带出来一张纸片,上面记着很多人的电话。所以,他出来之后一个星期的时间,给人打了很多的电话给很多人捎信,让他们去托人把自己的亲人从监狱里捞出来像是从酱缸里捞起一颗巨大的酸白菜。

不过,据他所知,有些人就是在监狱里发臭了都没人能够救他们出去,就像他自己一样,开始时满怀期待,后来开始度日如年。

鹿兵说刚进去的感觉就是像一个正在走夜路的人一步踏空,掉进了一个黑洞,不停地下落,不停地下落,没有头,他说从来没有想过还能活着出来。听到他说这个,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们谁都不敢说自己会比他坚强,这个事情轮到谁头上都是一样,谁也别吹牛逼。

鹿兵出来之后,女律师打电话告诉鹿兵,如果他拒付律师费的话,她会起诉他。

鹿兵说悉听尊便。

也许是那个女人觉得理亏,后来这件事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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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兵在被释放之后回了一趟家,去把他的户口重新落上。在档案中,他成为有前科的刑满释放人员。

鹿兵几乎所有的存款都被那个女人剥夺,他也被老庙的公司辞退,变得一无所有。

他原来的女朋友失去踪迹,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为了节省房租,他住在西五环之外一个贫穷的宿舍,那里交通方便,靠近飞机场,与火车响亮的汽笛只有一墙之隔。

因为临近一个很大的娱乐中心,这个村子还住着很多性工作者。

白天的时候还安静,到了晚上,这个村子人声鼎沸,显现出一种畸形的繁荣昌盛。

街上有很多卖串串香和羊肉串的小摊,经常可以看到衣着暴露的女子肆无忌惮地坐在矮凳上互相调笑。

直到晚上两三点钟,街上还能看到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和女人。

鹿兵重新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广告公司做业务主管,其实就是业务员。

薪水虽然很低,但他还是经常喝啤酒,像以前一样。

后来,一个女人走进了他的生活,也是他在网上认识的。

他在火车的震颤中和新女朋友做爱,在飞机降落的轰鸣声中喷射。他的新女朋友是个妇产科医生,是个很好的人,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来到他的身边,做得比我们这些自称他朋友的人还要好得多。

她缓解了鹿兵压抑了半年的****,也让他总是抱怨自己腰痛不止。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他的腰痛是在监狱落下的病根,但我们还是取笑他,说他是纵欲过度。

除了腰痛和习惯性失眠之外,鹿兵还多了一个习惯,就是蹲在路边看人下棋,一蹲就是老半天。有时候,他也会与人对弈。

他变得像一个老人,整天和一群干枯的老先生,守望着自己的楚河汉界。

我去看过他几次。如果不在宿舍,他一定是在棋摊,或者,他正低着头,走在去棋摊的路上。

我去找过他几次,和他的棋友也认识了。

其中有一位胡老师颇有些神道。他胸前挂着一串黄色的佛珠,跷着二郎腿坐在一个马扎上,左手拿着一把折扇,右手捏着两枚核桃,总是晃荡着贴了满腿的狗皮膏药。

胡老师似乎不喜欢洗澡,你几乎可以嗅到他单薄的筋骨皮下面散发出的老骨头的油味儿。这种味道只属于他,和他的扮相如出一辙。

此刻,他一边用折扇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小腿,一边不停地从眼镜上方看着鹿兵,看样子已经胜局在握。

鹿兵欠欠身子,从后裤兜掏出揉得皱皱巴巴几乎扁平的烟盒,摸索出一支烟,点上,看样子又挂了。

鹿兵喜欢沉溺在这些虚拟的战争里,把自己整得煞有介事。

他一边在汉界得陇望蜀,一边用楚河之水漂洗着自己的焦头烂额,正如诗人北峰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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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兵离开公司后没多长时间,我也退出了。一个原因是老庙对鹿兵的做法让人寒心,另一个原因是,我看不出公司有任何希望,老庙管理公司像玩杂技,倒闭是指日可待的事情。我对这件事总的评价是:怀才不遇者遇人不淑。离开朝九晚五的生活离开策划大师老庙离开鹿兵,我开始写一本书,就是你看到的这一本。

我搬到一个地方把自己封闭起来,几乎没有朋友知道我在哪里,除了知道我还在北京。

我每天活着,处于一种很奇怪的状态,好像在想一些事情,但是究竟在想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每天在写一些东西,但在写什么,自己也是毫无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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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告诉我,一旦你尊重世界,尊重现行秩序,世界就会给你以回报,你会像别的人一样受益无穷。你会有钱花、有房住、有女人睡,因为你不是异乡人,是自己人,你不会给别人带来危险,带来不安的思想,带来不同的方法,所以你理应获得嘉奖。

当你这样做的时候,那就是你的黄金时代。可是一旦你醒过味儿来,不想再这么活下去的时候,你会发现一切都没有了,都好像被魔法收走了,只剩下你一个光身子。你唾弃社会,你就被遗弃于正常的秩序之外,爱人不爱,亲人不亲,那就是独立要付出的代价。这个代价是庸俗的趣味、金钱和远离人群的生活。

如果你认为这是一种好生活,有种你试试看!梭罗那样的人也不是谁想做就可以做的。

这个世界的事情不像你认为的那样已经太多。

那段时间,我生活得像个乞丐,唯一不同的就是,我只向亲人提出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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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用伊凡的口气说了一句话:“我付不起这项伟大事业的票价。”我也一样,翻翻兜,只能翻出几个钢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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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时间我想退回到家里去,离开北京,因为衣食都没有了着落。可是,想想,家里有什么呢?有线电视还是会因为有偷接信号的而模糊不清;电话还是会有嗡嗡的杂音;妈妈还会唠叨;小侄子还是会哭;朋友都忙着自己的事情,不是炒股,就是过自己的小日子;原来的那些女人都结婚了,甚至都生孩子了——一切都不会有什么变化,一切都会像以前一样,即使你死了,这一切也还是一样,无法改变,因为这就是一****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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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你保持独立,你就是一个没有使用价值的人,你是一个不可能升值的人,你甚至不再是一个可以一起喝醉酒的朋友。

你和所有的人都保持着距离,可怕的距离,可悲的距离,你让所有的人都感到你骨子里透出来的对谁都瞧不起。跟你这样的人做朋友是件危险的事,是一种冒险,谁都不知道你心里究竟在怎样想他。

你从来不是一个纯朴的人,你永远不会感恩戴德死心塌地,有着太多的想法。

你从不试着去尊重这个世界,尊重这个世界的潜规则。所以你会被世界遗弃。你没有回收的价值,只能这么一直烂下去,直到烂成了空气,不会有人费劲把你变成一具木乃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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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在下降,我的灵魂在上升,我总对自己这么说。生活总有很多的机会让你体会什么是苦难。我打错了一个拼音,但很有讽刺意味的是,当我打出这句话来的时候,屏幕上居然出现的是——神漠视苦难这几个字。

我是人,不是神,所以我不能漠视苦难,自己的和别人的,只是自己的因为离我最近,更多一些关注。我关心什么时候我会没有钱,我的欲望什么时候才会得到满足,我的米够不够吃,我的烟够不够抽,我的书会不会有人来读。

我很焦虑。

当我很烦的时候,我允许自我放纵一下。因为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燃烧激情,我浪费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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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选择以自己的方式生活,他必须要付出代价,就像妓女付出贞操农民付出辛劳,一个写作者要付出庸俗的快乐。他远离人群独处,像蜘蛛修补自己的破网一样整理自己的思路。放弃这一切比坚持要容易得多。一份工作使你的衣食会有着落,生存也更有保障。

每天晚上,离开这间屋子,到外面的露天大排档去喝杯啤酒才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寥寥的,没有几个人,服务员比客人还多,因为这已是午夜了。饭店门口总是站着一个女人,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她像哨兵一样站得笔挺,她漂亮的臀部像她的另一张脸一样体面。她用唯一的一只眼睛,关注着这个世界,高高在上俯视芸芸众生。电视里放着港产片或是外语片,搞笑的或是不搞笑的,生动的或是不生动的,总是那么几部,一天的暑气早已过去,新鲜的暑气还在酝酿之中,再过上五六个小时,这里就会车水马龙。做生意的小摊就会摆满整条街道,抢拉客人的小公共汽车就会吵得人仰马翻,但是现在,它们都在睡着,积蓄着第二天的能量。我在那里会静静地坐上那么一个小时,然后就回去,干活或是睡觉。有时候回去的时候,已经是三四点钟,看到卖早点的老板和他的妻子已经开始忙碌。他们把桌椅从屋子里搬出来,在三轮车上码放好,最后再把保温桶和一些炊具装上车,丈夫在前面拉车,妻子在后面扶着摇摇欲坠的桌椅,向车站的摊位走去。

可怜的一对儿。他们在别人还在睡着的时候就开始为生计忙碌,那些人用很少的钱就把他们的时间和睡眠买去了。

我呢?我现在是为谁忙碌?我常常失眠,不是睁大眼睛睡不着觉,就是在半夜醒来,再也无法安然入睡,我在想什么?不知道。我在看什么,不知道。每天就是这么活着,很低调的活着,很简单的活着,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没有自己的正当职业,没有固定的女朋友,没有更多的希望和追求,像个穴居的动物,在白天的时候我会把窗帘拉上,阳光总是让人想飞翔。我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才出去活动。

我被生活排泄出来了我走在寂静的大街上,像一颗晃晃悠悠的草我的头垂着,像一颗装满了稗草种子的粗大的****我从来不纯朴,像谷子或是麦子午夜,欲望在我的身体升腾这是一封写给我自己的信,没有地址,没有称谓,也无须邮寄。

这世界上连一个我想给写信的人都没有,这是件很让人伤心的事。

他们都去哪了?那些我想写信给他们的人都去哪了?

他们都走了,都被生活拉走了,都被别人拉走了。

从此我在他们心目中,无足轻重。

烟雾在日光灯下上升,非常纯粹的蓝色,不能承受的轻。

没有爱的夏天,也会觉得有点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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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不应该是在完全清醒的时候去做的事,应该在夜里喝完一杯啤酒之后开始你的工作。那会给你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你的想法会把你这个人从生活中剥离出去,从稍远一点儿的地方来记录它,这符合间离的原则。不要在你还没有分泌出东西的时候就下手,因为这无异于强奸,而强奸是很少会让人愉悦的。你会停留在叙述的表层,根本无法深入内核。

209

我从来没想过要歌颂人生,我也从来没想过去批判谁,包括我自己,我就是这个德行。我生存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写作,活着不过是手段。

虽然我可以飞得很高,但我的影子永远在地上。这是件悲哀的事情。我玩不了什么观念,也玩不了什么江湖或是学院,我就是我。

一只黑夜里出来活动的蝙蝠,非禽非兽。

我在夜里,凭着自己的本能在黑夜里飞行。

我的翅膀上没有羽毛,我的喉咙里没有歌声,我不嗜血,我也不忍辱偷生。

210

不在阳光下歌唱是因为我的习惯我的眼睛,它只会在黑夜里闪动而不会追逐光明。

不要说我是个思考者,闪动白色的牙齿,嘲笑睡了的生命。我是暗黑的破坏者,破坏时间的阴谋,破坏光线的谎言,有时候会被撞个鼻青脸肿。

看到我的尸体你会发现,蝙蝠原来是这个模样,不漂亮,不生动,像一枚坚硬的核。

希望你在我的身躯上盖上一张报纸或是几页书,将我覆盖在黑暗中,一根火柴,就可以使我永生。

一天,忽然想起《英雄本色》里的一句台词:如今的江湖已经不是我们的江湖。

如今的小说也是一样。小说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

每个人都是奴隶,只是我们的主子不同。

211

你对这个世界无能为力的时候,文字是你最好的朋友,它忠心耿耿,无比坚贞,第一天你写下它时是什么样子,第二天还会照旧,白纸黑字。

写作成为你最好的倾诉手段。

这个世界,求得别人的理解和认同正在变得越来越奢侈。

你在这个世界上变得无足轻重。

没有人真正理解你,即使是你看起来最亲近的人。

你的孤独前生注定。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没有人能够真正帮得了你。你的心只有自己能够体会。

从这个层面来说,别人就是你的地狱确实是至理名言。一旦你开始关心别人,开始为他人考虑,你就被他们接管了。你成为奴隶,别人的奴隶,责任的奴隶,义务的奴隶,你所谓的个性变得无足轻重。

你也成为帮凶,和他们一起努力地抹杀自己。

212

自杀是作家最好的解脱之道。

写作的时候,你是完全孤独的,谁都帮不上你什么,一切只能靠自己。所以很多作家都心理变态。

因为他需要感觉和氛围,如果没有人为他创造,他就自己折磨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一个作品完成的时候,你会像一个被挤完汁水的柠檬,变得干瘪。

你会患上产后忧郁症,觉得再也没有生之留恋。

所以你会选择自杀,用一种最暴烈的手段结束自己的生命。

所以,自杀的作家,通常都是好作家,因为他再也无法用最好的作品鼓起活下去的勇气,他思路枯竭,日暮途穷。这是一种宿命。

事实上,一个好作家,已经有很多人为他活过,所以,他也应该为很多人死去。

因为,你在搾干自己的同时,也榨干了别人的生命。你别有用心地收集了很多人生命中最精彩的最值得回味的东西,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墓碑。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你是一个充满了悲观主义的写作者,不是文坛的新马车,不是征伐杀戮的武士,不是先锋派新浪潮,也不是所谓的后现代,你就是为自己写,写完就完。

我说过了,我拯救了自己的灵魂。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里说。我的灵魂需不需要拯救?又有谁能够拯救我的灵魂?

一个好的写作者应该是恶狠狠的,至少对自己。你永远不要试图去取悦你的读者,因为他们从来不会像你一样去理解你的作品,只会人云亦云。

写作是渴望生活的表达,结果却把自己逼到了一条绝路之上。不能轻言放弃,也没有了退回去的阵地,只能困在北京。

我的写作有两种,一种是饿着肚子才能写的,一种是必须吃饱饭才能写的。我想,每个经历过真正写作的人都会对这句话发出会心的笑。

饿着肚子写东西还有一个原因,江青曾经说过:诗人像一匹马,不能不给它吃,不吃要饿死;又不能吃得太饱,吃得太饱它就胞不动了。

我干脆就饿着肚子写,这样是不是更纯粹?

作家不是马,但从工作性质上来说,也和当牛做马差不多。

让悲观者有力,让无力者前行。这是一家报纸的主题词。那是我喜欢看的报纸。但我始终想不清楚:靠什么,悲观者有力?靠什么,无力者前行?无力者总是无能为力,悲观者总是日暮途穷。我想,这才是真正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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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作家和他的妻子,来到一个山村。他希望找个安静的地方,把一部缠绕自己很长时间的作品写完。如他所愿,在农人的指引下,他找到了一个院落。农人开出的价钱和他想的价钱完全一样,没有过多的纠缠。在离开这个院子之前,农人告诉他,不要去那个迷宫。说完他就消失了。

妻子有些错愕,作家不以为然,他说这个地方的人就是这样,总是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写作并不顺利,两个人都不喜欢说话,像他们一直以来那样。在这个地方住了很多的时日,他们发现了那个迷宫。任何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一个迷宫。废弃的空旷的院落,门是虚掩的,仿佛谁都可以进来。但窄门已经生锈,看来并没有很多人对这里感兴趣。然后他就看见了这座高大的建筑。

迷宫由无数石头筑成,没有繁复的花纹,只有一张巨大的人面和一扇窄窄的门。

作家是和他的妻子一起走进院落的,她看到这个巨大的人面有些恐惧,躲在了他的身后。

作家发现了一卷绳子,好像放在那里很长时间,没有人动过。

他对妻子说你在外面等着,我现在要进这个迷宫里面去,我会拿这根绳子作为标记。

他说你就在这里等着我,我会回来的。

这是开始也是结束,你要把它紧紧握住。他说着,把一个绳头放进妻子手中。

他踩着厚厚的树叶向迷宫走去。

他一面走着,一面放着绳子,他的面孔在迷宫的入口闪了一下,就消失在黑暗中。

妻子等了很长的时间。

天色渐渐地黑下来,刮起了很大的风。

妻子又累又饿。她不知道作家为什么还没有出来,为什么自己还在这里傻站着。

她拉了绳子一下,没有任何反应。

她赌气地把绳子扔到地上。

她拿出一支烟,用一个精巧的打火机给自己点上。

这个火石打火机是他一个心爱的女人送给他的。她早就知道这一点,她偏不说,她只是把这个打火机偷偷藏在自己的口袋里,让他火冒三丈却又无可奈何。

火苗带来了一些温暖,女人觉得自己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已经被遗忘好像是为了发泄某种愤怒,妻子把打火机丢在地上。打火机还在迟疑地燃烧着,一些枯黄的树叶被引燃,忽然,一道白色的烟雾从树叶中跳起来,像一条蛇飞快地向着迷宫逃逸。

214

写作的进展之慢超乎想象。

原因有很多,我不是生活在伊甸园,想摘苹果吃苹果随时都可以,我得先去种树。

我很早就知道,世界上的很多事不是下定决心就会排除万难。

一个女人怀孕了,很长时间,预产期早过去三年了,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她挺着大肚子,忧心忡忡。

最后来到了医院。

剖开腹才发现:孩子已经成了石头一样的干尸,他双眼紧闭看起来无比安详。

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女人的子宫像一个微波炉,把孩子供干了。

如果我不抓紧时间写的话,这几乎就是这部小说可以预见的悲剧性的结局。

没有最好,绝对只有最坏。

后来,看到一句话说:所谓作家,其实就是能把小说写完的那个人。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

我告诉自己,这部小说必须写完。

哪怕它是粗糙的,没有漂亮人物,看起来面目可憎。

只要好歹是个东西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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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很长时间没有和任何人联系,直到简虎给我打电话。

简虎和几个朋友搞了一个网站,说是专门发表前卫美术作品及诗歌和小说的,据说叫“死皮文学网”。

简虎过来找我,说希望赞助一下,把我写的那些东西给他们一些,让我们先贴到网上去换取点击率。

好吧。我随口答了一句。我给他拷贝了我的另一部通俗小说的章节,让他拿走。

后来,我那部胡编乱造的小说被人贴到了网上,没想到,反映还不错,有很多人开始津津乐道这部小说,开始有骗子冒充出版社人员打电话来让我发去全稿,然后商谈出版事宜。

简虎也很高兴,因为网站的点击率正在上升。

后来,一个更好的消息传过来,有一家公司看好了“死皮文学网”,准备和他们谈合作,在上面发布广告。

简虎乐不可支,他拉上我,让我冒充网站的艺术总监,去和那家公司谈判。

那家公司在东三环附近,我们费了很大劲才找到。进入那家公司之前,我和简虎去了公用厕所,减轻一下心理负担。简虎撒尿的时候咬紧牙关,像是在和自己较劲。我说,你怎么了,前列腺有毛病?

他抖了抖身体,说道:撒尿时咬紧牙关,可以养肾固精,防止牙齿疏松。

前台看了名片,把我们领进了会议室。

我看见有三个人背朝我们坐着,好像正在说话。我们要绕过去,坐在面对门口的椅子上,这似乎是大公司的礼数。据说这种做法是取材于“鸿门宴”,让来宾对自己的安全放心。

我把包放下,然后隔着桌子,和大家握手。

握到第二个人的时候,我愣住了,我看到了韩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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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我没认出她来,因为根本没有心理准备。韩静现在的发型衣着全变了,原来的披肩发现在挽成了一个髻,身上穿着黑色套裙,如果她再围上黑围巾,那她就特别像贝隆夫人,那位阿根廷前政要的遗孀。唯一没变的是她的身材,还是像麦当娜那么惹火。

韩静好像也有些吃惊。但她心理素质很好,不动声色,因为有别人在场。她只是狠狠握了握我的手,算是接上火了。她对每个人礼节性地微笑,递上自己的名片。

我们也把自己的名片递过去,我的名片是简虎设计的,除了手机号码是真的,其他全是扯淡。

韩静的名字后面,是CEO三个字母,看起来混得不错。简虎居然把这次洽谈看得很正式,还装模作样地准备了网站的简单介绍和数据。

我根本没听他说什么,我看着韩静,觉着自己在做梦。韩静比我就要稳重得多。她间或看我一眼,冲我笑笑,然后把脸转向简虎,听他的云山雾罩。简虎说完之后,她也介绍了公司的情况。

我这才知道,这家公司是她和爱人一起搞的,爱人负责技术,她负责管理。聊了一会儿,韩静带我们参观公司。

简虎和那两名职员走在前面,说得很热闹。我和韩静走在后面,简单询问着彼此的情况。

我得知,她离开那个学校之后,去南方待了一段时间,后来和丈夫一起来到北京发展。

我们的对话不停地被打断,所有经过的人都和她打招呼,毕恭毕敬。

我们在公司绕了一圈,走到了门口。

在门口,韩静客气地说:有关广告投放的事,公司还要进行论证,如果考虑成熟,我会打电话的。

简虎热情地和她握手告别,据我看,他其实更想和韩静来个热情的拥抱,因为他一直对韩静的线条虎视眈眈。韩静也和我握了手,冲我笑了笑。

到了大堂,我们又去了公用厕所。简虎这次忘了咬紧牙关,他一边撒尿,一边问韩静和我聊什么。我没有告诉他我和韩静曾经是同事,还是老相好,我说没聊什么,我说那女的也是一个文学女青年,就是聊了会儿陀思妥耶夫斯基、海明威、卡尔维诺什么的,没超过艺术总监的范围。我说她还让我告诉你,根本就没有广告投放这回事,都是骗你的。

简虎有些生气,一个人回去了。

走到半路,我接到韩静的电话。

她说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找你。

我说我在天上飞着哪,如果想找我,直接升上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