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青少年快乐阅读系列:快乐心灵的名家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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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老醉鬼

◎文/阿古拉泰

在缠绵的酒意中,他告别了世界,成为那个年代单色调中的一道风景。

老醉鬼,其实并非海量,三盅下肚,他便开始骂人。骂声所指,主要是忘恩负义、偷鸡摸狗者,再就是“红杏出墙”的女人,老生常谈。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年届七十的醉鬼老人仍是光棍儿一条。虽是“光棍儿”,他却不思“花事”。不像屯中某些人那样没出息,披星戴月,田间劳作之余,寻花问草,汗流浃背地大晌午在别人家菜园子里辛勤耕耘。用他的话说是“放他妈爷爷不当去当三孙子!”

老醉鬼一生最大的乐趣便是饮酒。境界再高一点就是酒后骂街。所谓骂街,并非沿街叫骂,而是骂街市上的不平事。因为怕冷,有哮喘病,他也上不了街。

他蒙汉兼通。骂街时,两种语言合璧而用,朗朗上口,堪称一种艺术!

小孩子淘气,不听话,或该睡觉时哄不睡,大人便吓唬:“还不睡,看,老醉鬼来了!”仿佛那老醉鬼飘飘欲仙,自空中而来,手中握着的酒瓶就是那云里雾里的迷魂葫芦!

约摸五岁时,首次见到恐惧多年的老醉鬼。

他胯下骑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手执布鲁,指挥若定,酷似当年家家墙壁上一位领袖的仪容。我幼稚的心在想,这是不是那位大救星走入了民间?后来才知道,他连牧业队长都不是。虽声音洪亮高远,却只能放牧一群缓慢悠然的奶牛。

他放奶牛极认真,且放牧科学。谁家牛犊不跟群,他就下马牵着撵上。草场不停更换,草浪此起彼伏,牛儿们吃得滚瓜发亮。后来老了,他只能饮酒不能放牧,成了“五保户”,奶牛的主人们便会常常念叨起他。

醉鬼老人是喝百家酒的。

一日酒后到我家再饮,把一只黄皮子(黄鼠狼)、三只野兔连同对夹一起扔到我家柴禾堆上。寒冷的冬夜,我借煤油灯光在门缝窥见,黄皮子的绒毛像火苗一样,一窜一窜地跳动。

乜斜着眼睛,他抿一口酒,发出“咝——咝”的响声,吸大烟一样过瘾。

我一直怕这老者,夜深了也不敢入睡。

他慨然道:蒙古人,没钱行,不能没有酒没有肉!他说得对!但反过来想,要是酒肉充足,钱又怎样?而且说这话像元世祖忽必烈那样气粗,似乎与现在的生活不太接茬。

不过,老醉鬼确曾做过一件很有影响的事。

那正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这根弦他绷得很紧。

他住在生产队马厩旁的更房,夜里出来撒尿。月冷星寒,见一人肩扛麻袋,走着猫步,急行在五更的月下。负重者恰是当时红得发紫的“五好社员”。呸!身为看仓库的人,别人没偷你倒偷上了,好一个腐败分子!

身穿薄裆裤,冒着零下四十度的严寒,哮喘的他忍住咳嗽,比猫还轻盈,紧随其后。

追至家中,盗粮者遣老婆门掀一缝,要挟:“三更半夜,男人不在,你一个糟老头子臭光棍儿,使劲儿砸门,想干啥?”

醉鬼老人不惧,又是蒙汉合璧地说道:“希兔杂种!谁都知道,我不稀罕他妈鸡巴那事儿,谁也讹不上我。快他妈到大队部交代去!”

曙光中,两挂大马车从“黑仓”里装出金灿灿的玉米。

基干民兵们背着没有大栓的步枪,在残雪中踱步,交相谈论着此事件中自己所发挥作用的细节。说是细节,却描绘得又粗又壮,且反复咏叹!而醉鬼老人却悄悄地沉浸在缭绕的酒香中,就着咸菜肉干,又在痛骂邻村一个老不正经女人的丑事儿了。

老醉鬼,科尔沁土著蒙古人,终身未娶,与酒为伴,享年七十二岁。因苦大仇深,又是“五保户”,病重时生产队派人照料,他冲着墙上的毛主席画像频频作揖,嘴里念着:“佛爷呀老佛爷!”

在缠绵的酒意中,他告别了世界,成为那个年代单色调中的一道风景。

他,感激那个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