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青少年快乐阅读系列:快乐心灵的名家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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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周围

◎文/汗漫

怀着感恩的心情:对生活的海洋,对海洋上的孤岛,对孤岛上的灯……

认识一座城市

真正认识一座城市,需要眼睛、头脑、双脚乃至长久的时光非点点滴滴,日积月累。移居上海数月,我视野里的这座城市,仅仅局限于一张地图、几条与个人生活密切相关的街道,以及一些光怪陆离虚无缥缈的印象——鸳鸯与蝴蝶之间的张恨水,沉香袅袅与电梯轧轧之间的张爱玲,黑夜与黑社会之间的杜月笙,呐喊与彷徨之间的鲁迅,诗歌与子弹之间的柔石,烈士肝胆与美人颜色之间的郁达夫,桃花与鲜血之间的龙华,《何日君再来》与《义勇军进行曲》之间的霞飞路亦即淮海路,三流电影演员与红都女皇之间的蓝苹亦即江青,红旗和红卫兵之间的王洪文……蓝领与白领之间的市场经济,牛叫与熊吼之间此起彼伏的沪深股市,卫慧与棉棉之间疯狂的上海宝贝,“老虎灶”与衡山路酒吧之间的饮者,石库门与“新天地”之间的阁楼天窗、雕花门楣,中心广场上的歌剧院与博物馆之间的艺术、夜晚……

这座开埠只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城市,因它在中国现代史、中国革命史、现代文学史和当代新经济学中所据有的关键章节而引人注目。近日从一本史料中发现上海的简称“沪”、“申”的来源。“沪”,一种渔具,竹编,口小,腹大,涨潮时鱼群冲入沪口,落潮时留于沪腹——今天的上海也是一个放大了的渔具吧?用钢筋激璃、爵士乐、灯火、金融、时尚、梦想和欲望等等材料编成的渔具,捕捉新经济浪潮中鲜活的利润、利益。而理解“申”字,则需要我们穿越清、明、元、宋、唐、汉、秦,回溯到战国时代——“门客三千”的楚春申君黄歇的封地为吴,涵盖了今天的苏州、上海。当时尚无寒山寺,无诗僧寒山,无南阳人张继到此一游而后吟成的声震古今的诗篇和钟声,只有一片亡国后的废墟,是春申君黄歇重建苏州城。当时尚无黄浦江,无城隍庙,无静安寺,只有一座小小渔村,是春申君黄歇开掘出黄浦江这条大河。之后,汉设华亭镇,唐设华亭县,至明清已积淀形成丰厚的文化底蕴,名士云集,才子辈出——晋代写“平复贴”的陆机,思鲈鱼美的张翰,明清的董其昌、张祥河……上海这座无法与七朝、九朝古都们一同回眸前尘的现代都市,并非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参据说,今日的外滩乃当年租界留出的供纤夫们伏身背纤的道路。由外滩到福州路,现在是我最爱去的著名的书店街,上个世纪初期却以红粉云集、青楼林立名噪江南。福州路的名字有一个来历:一个外国商人因在福州上岸爱上一个当地女子,遂纳为已有,并把自己投资参股的上海最繁华的一条街命名为“福州路”,沿用至今……我不禁对上海这座城市生发出更多迷惑和不解。它内涵多少隐秘的疼痛和喜悦,怀抱多少冲突着的光芒和阴影?我可能永远无法洞悉。除福州路外,这座城市的道路几乎囊括了中国各个省份、市县的名字,尤其是单位附近的“南阳路”,使我对上海海纳百川的包容性、亲和力有了深一层的理解。这座城市的建筑语言同样呈现出一种拼贴、交汇的风貌。

走在大街上,随时可能与欧美、日本、犹太、俄罗斯古典风格的建筑物相遇,而石库门建筑则正是中西合璧的独特产物。在这样一个驳杂、繁复的城市里穿行,与一个普通市民比如菜贩、电工对话,也随时可以从他们时而柔软、时而尖锐的语调中,听到来自古汉语的“吾”、“伊”,来自异邦的“onsale”(降价)、“starter”(启动器),以及机杼自出的“阿拉”、“侬”……如今又时而闪观出“中”、“俺”等等河南土语,它们来自我的嘴巴和内心——我和一座城市在相互对视、深入……

桥上的向日葵

从我居住的中山北路,骑自行车去供职的研究院上班,每天清晨必经苏州河上的江宁路桥。黄昏,下班,同样如此,方向相反。越过桥面,我常常关注的不是周围竞相攀高、流光溢彩的建筑,也不是缓缓掠过河面运载沙子的一系列褐色驳船,而是桥面人行道上修自行车的人,一个木讷、猥琐的男人,面目很像乡下老家那个盗过墓、救过人、杀伤过人最终坐进牢中的堂兄。但这个修车人显然是一个很本分的勤勤恳恳过穷日子的人,两手油腻,一脸汗水,俯在车轮上修补、调试、充气……

“劳动着是幸福的。”在这个失业率时起时落的年代和城市里,那个俯在车轮上的乡下男人幸福感肯定强烈。更多时候,我看到他两手空空坐在人行道上,气筒、扳子、胶水桶、剪子等工具静静摆在面前,两眼殷切关注潮水一般涌过桥面的车轮一个又一个滚动的车轮,仿佛一个又一个滚动的硬币……早晨坐在桥的西侧,黄昏坐在桥的东侧,他始终贴近上班下班、南来北往的人流,仿佛一朵朝着太阳转动的向日葵——朝着车轮方向转动的向日葵。我的自行车到目前为止,尚未在路过苏州河时坏过车轮。所以,我车轮上的一个一个辐条不是一缕一缕给过他热量的阳光。

过一些日子,桥面上又多了一棵向日葵——多了一个女人,陪修车人一同凝视车轮。江宁路桥上的两棵向日葵,成为我每天晨昏必读的风景。身边有一个体态丰满、面目干净的女人,修车人埋头劳动时的幸福感可能更加强烈吧?一天黄昏,修车人的眼睛也许落进尘土,女人就抱着他那张充满油腻和污痕的脸,对着落日的方向吹着爱人的眼睛——吹着,吹着,男人的双手就搂着女人的腰了!他们的脸就旁若无人地碰在一起了……

我放慢自行车的速度。掠过他们身边时,我不敢正视他们亲热的手、腰、脸……两棵来自乡村的向日葵的亲热——亲爱的热量、向日葵内含的热量——充盈于苏州河上的暮色,并且引发了半城灯火吧?……

2月14日的玫瑰

2月14日,情人节,一个与圣诞节、愚人节一起从西方舶来的节日。把这个煽情、抒情抑或偷情的节日选择在初春,显示出西方的聪慧——暮春惆怅,盛夏浮躁,深秋伤感,严冬绝望——在二月正好:万物苏醒,惊蛰雷动,春心荡漾,秋波升温。

节日来临之前两周,传媒仿佛就与商界密谋好了似的开始煽风点火、泼油加醋,一同借助于“亚当·斯密的手”、金色的手,要把2月14日烹调成一道色艳味美的大餐——不论报纸、电视、广播、互联网乃至路边的广告牌,都从约会时的发型、眼影、手袋的搭配,到巧克力、玫瑰、情诗的组合;从如何判断目前情感的深浅程度,到约会地点宜明宜暗的选择;从选择中餐西餐时的经典背景音乐介绍,到用餐时忌用辛辣气味以免影响接吻效果;从因考虑拥抱而建议内穿薄毛衣外穿大衣,到避孕知识的辅导……无微不至,无孔不入,令我大开眼界,不禁暗想:自己的确老了、落伍了。

2月14日终于来了,花店们果然比往日红火许多。路边一个广告牌写着“玫瑰,全市最低价,60元10枝”,让我吃惊得差点从旧自行车上掉下来,暗想:这相当于30公斤东北大米的价格,相当于2000字短文的稿酬……庸俗至极,自惭形秽,简直是2月14日的一个刺耳的不和谐音。

坐在办公室,周围一如往常地时而嘈杂时而宁静,我才渐渐消减了被新世纪新潮流删除的恐惧,一如往常地陷入到一叠公文时而流畅时而滞涩的字里行间去。

午间休息,无聊,忽想起托北京的一个女诗人买本好书。拨响她的号码,惊喜的声音传来:“谢谢你在今天给我打电话!”我的心竟嗵嗵嗵嗵地加快节奏,这是多年没有的体验。半天说不出那个要托她买书的俗话,只好故作抒情状地问:“北京有大雪吧?……太好了,有雪才有早春的味道,上海没有雪……玫瑰?行,去北京了送你一枝玫瑰。北京今天的玫瑰贵不贵?你看,一不小心我又露出庸俗的嘴脸……对对,再贵也要送你玫瑰!”从此有了深刻教训:除非对某位异性居心叵测,否则,2月14日不应与异性通话——传媒漏掉了这一行为准则。

晚上回家,妻子一边炒菜一边问我:“今天在公共汽车上看见一个人抱着一大束玫瑰,足足有一百多枝吧!是不是情人节到了?”看来,她是一个更落伍的人了。

孤岛

栖息于中山北路高架桥、京沪铁路线、明珠轻轨线之间交叉地带的一幢楼房,仿佛幽居于一座孤岛——周围是汹涌澎湃的车流、速度、广告、美人、股市、工业……

书房窗口,正对着建设中的高品质住宅区,一座座穿着防护网的高楼如同海面上壮观的鲸鱼群摇尾拍打天空!楼群尚未交付使用,夜晚里黑压压一片,使我仿佛居住在山间。不用遮上窗帘,躺在床上仍可看一轮明月悬在“山”顶,多好!但月亮长久的驻足而没有移动使我疑惑,爬起身来,仔细观察,才发现“月光”是楼顶标志灯灯光!心中的诗意顿然消退许多。半年以后,对面的一扇扇窗子内将会含着一盏盏灯火,如同一行行方格稿纸内写进去一个个情节。楼下的小街大约也将比现在更加拥挤、喧嚣吧?

每天清晨乘电梯下楼离家(离开孤岛),汇入人海(一辆旧自行车是我的小舟),上班谋生(捕鱼)。黄昏归来,置自行车于楼下(系舟于岸边),上楼(上岛),拧亮台灯(点亮岛上的灯塔),在台灯下继续拜读昨晚打开的书(灯塔照亮海洋上孤独漂泊的心灵)——深入时代的海洋扬桨,退居精神的孤岛听潮,如此,一个书生也许才能确保身心的完整吧?

这些年来,一些朋友辞职于家中专事写作,我对他们决绝的姿态和对文字的真诚充满敬意,但自己却没有勇气、才气放弃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这不仅仅是因为靠写作所获得的稿费菲薄耨无法为我和我的家提供最低水准的热量,还缘于挣得一份薪水的艰辛过程,使我拥有了与人海交流互动的途径。我需要乘着自行车这条小舟,去人生之海捕捉鱼类、海贝,感受闪电、风雨。我必须首先是一个白日下钓渔夫,才能最终成为一个潮声中的失眠者、写作者。这一种时进时退、时动时静的状态、心态,决定了我不可能成为一个因步入极端方能名垂千古的大家,但我相信自己能够成为一个真诚、真实的人——

怀着感恩的心情:对生活的海洋,对海洋上的孤岛,对孤岛上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