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浏阳河上烟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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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浏阳河上烟花雨(1)

1

浏阳河真的涨水了。旱了那么久,老天爷突然心血来潮,不歇气地,筐了一天一夜的大雨。那水,眼见着,就蹭蹭地涨上来了。

浏阳河畔,一直比较冷清。长沙人,外地客,都喜欢往湘江边去,那里的风光带的确迷人。笑生却很少凑那热闹。越热闹,他越觉孤单。笑生常常来浏阳河边走走。有时一个人,有时两个人。在笑生心里,早把这长堤当成自家的了。在搬了N次家后,去年年底,笑生之所以在这附近租了套一室一厅,与浏阳河不无关系。

但今晚的长堤,好像有点陌生。空气中,竟弥漫着一股奇怪的腥味。那种腥味,似乎好闻,又似乎不好闻。总之,有点暧昧。

夜已深,长堤之上,只有笑生一人。浏阳河水波涛暗涌。一痕细月在墨一般的天空中若有若无。笑生早将手里那根狗尾巴草揉得面目全非。笑生一边揉搓着可怜的狗尾巴草,一边盯着坐在水里的那半棵树。笑生想问问那半棵树,被水一寸一寸淹没的感觉,是不是就像他和丁丁一起犁田时,一点一点积聚能量,痛并快乐着的那种等待?

笑生手机上,塞满了丁丁心血来潮时发给他的短信。笑生最喜欢的,是去年出差时丁丁发给他的这一条:我想你,也想牛。不知是因为想牛而想你,还是因为想你而想牛。想你还是想牛?想牛还是想你?我想了这么多年也没能想明白。我唯一想明白的,就是牛永远离不开田,田也永远离不开牛。所以,这辈子,咱俩谁都别牛。

丁丁性格并不外向,与人交往亦不大善谈,在笑生面前却格外伶牙俐齿。笑生在她面前,只有讨饶的份。每次吵架,无论谁对谁错,最后肯定是由笑生低三下四求丁丁原谅。没办法,就算全是丁丁的错,丁丁小嘴巴一张一张的,结果全成了笑生的不是。

但这一次,笑生觉得自己错得比丁丁多,虽然他也搞不清自己究竟错在哪里。丁丁不肯接电话,表明她的气还没消。丁丁在气没消之前,绝不会回家。丁丁不肯回家,笑生一个人躺在床上,奇怪平时逼仄得不能再逼仄的卧室怎会空荡得像个荒野。空调无助地呻吟。孤魂野鬼般的笑生,一遍又一遍翻看着丁丁的杰作。他几乎能全部背下来了,还常常忍不住,要从头再读上一遍。尤其是“想你还是想牛”这一条,仿佛已是荒野中啪啪燃烧着的一堆篝火,在无边无际的凄冷长夜里,照亮笑生,温暖笑生。

冷战已有好几天,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笑生之所以没有像以往那样,锲而不舍没日没夜拨打丁丁电话,并非笑生有了异心。

笑生想给丁丁一个惊喜。

2

一路上,笑生都在庆幸自己运气不错。刚想打个瞌睡,立马就有人送枕头来了。

蝴蝶山庄今天开盘。

在某片世外桃源里,无数彩蝶在翩翩起舞。彩蝶之上,是云卷云舒;彩蝶之下,有花谢花开。想想吧,住在这样一个人间天堂里,那日子,将是怎样的美不胜收啊!恍惚中,笑生感觉自己已经化为一只蝴蝶了。名叫笑生的蝴蝶拍着翅子飞啊飞,他的身旁,有一只可爱的女蝶一直不离不弃。那女蝶,当然是丁丁啦。

笑生到达蝴蝶山庄时,黄粱未熟,梦却不得不醒了。

蝴蝶山庄离市中心近二十公里路程,论距离,也称得上世外桃源了。远远望去,但见一片黄土地之上耸立着四座尚未封顶的新楼。前面那座,最底层却已装修成售楼处。一条黑龙,从售楼处蜿蜒而出。黑龙两侧,似乎还搅出了一朵朵黑色的碎浪。笑生看看手机,还不到八点。笑生天没亮就起床了,为着去星宇广场赶坐蝴蝶山庄第一班免费看房专用车。没想到除却这满满一车人,还有人比笑生捷足先登。晕。笑生忍不住自言自语。怎会这么多人排队?

蝴蝶山庄是笑生在搜房网上几番苦寻所得。一游进搜房网,那多如牛毛的新楼盘,就让笑生看花了眼。再看看价格,笑生便彻底傻了眼。三千六百九十八,四千,四千八百八十八,五千二百八……笑生在心底估算了一下,他和丁丁两人合起来,整整一个月工资,只够买一个平米,还必须是最便宜的楼盘。说什么彰显尊贵身份,说什么尽享顶级生活,总不能让人晚上当半宿皇帝,天不亮就出去讨米吧。笑生骂了句我靠,在搜房条件的价格一栏输入三千以下,又在面积一栏输入八十以下,一回车,竟然出现了短短几行搜寻结果。地段无不偏僻,相比之下,号称最低价两千八百八十八每平米的蝴蝶山庄,离丁丁上班之处相对近一点,性价比似乎也更合理些。笑生在心底飞快地估算了一下。八十平米,就算三千元一平米吧,共计二十四万,三成首付七万二,再加上其他各项费用大概就是八九万吧。他和丁丁存了两万多,老爸、老妈答应支持两万的,姐姐厂子改制,一次性买断得了两万多,也答应先借给他买房。还差那么几万,看能不能找同学或朋友去借。或许,或许岳母也会支持那么一两万呢,丁丁可是独生女儿。当然,这话笑生无论如何是说不出口的,赞不赞助,全凭岳母家“良心发现”了。至于按揭多久月供多少,只得到时再说了。让笑生稍感欣慰的是,这个周末,就是蝴蝶山庄的开盘之日。

笑生本想打电话告诉丁丁,让她一起去看房。丁丁却不肯接电话,她这次的气生得不小,谁让笑生以前那么宠着她让着她呢,不然,也不至于一句话没说好,就把老婆大人给得罪了。每次与笑生闹别扭,丁丁就去她死党千千那里住。千千与男朋友租的两室一厅,丁丁偶尔去做做电灯泡,他们权当在生活里放点佐料,并不计较。丁丁还是老风格,见是笑生电话,毫不留情就挂了。再打,再挂。再打,再挂。事不过三,笑生不再勉强。而以前的笑生,在遭遇屡打屡挂之后,依然会屡挂屡打。丁丁并不关机,在笑生拨得手发麻牙发痒时,丁丁眼见手机快没电了,这才慢条斯理接了电话,笑生赶紧求饶,丁丁半天才哼的一声,僵局由此打破。笑生又赶紧打的去千千家,好话说尽腮帮子笑酸,总算将丁丁拉回家来。然后再在床上一番恶战之后,两人才算重归于好。

车一停,笑生也顾不得礼仪之邦谦谦君子的风度了,他想绅士绅士都不行。他坐在中间,车还未停稳,坐他里侧的人已经边推他边嚷嚷着快点快点。笑生双脚刚踏进车厢过道,就被一股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挟持着往前冲。笑生的眼镜被挤到了鼻尖上,他好容易才抽出一只手来,想把眼镜扶回原来的位置。哎哟,笑生不由惨叫一声,谁的尖鞋跟擂在了他的脚趾头上。

笑生被人们“裹”下车时,眼镜斜跨在鼻梁上,嘴巴咧向两旁,牙齿全龇在外头。笑生的牙齿长得特好,又白又整齐,这样子全龇在外头,就像闪耀在脸模上的一副烤瓷假牙。笑生个子不足一米七,一张瘦脸没有别的男人一只巴掌宽。那文文弱弱的样子,就像营养不足发育不良的中学生,怪不得一车人都像丁丁一样,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丁丁个子和笑生差不多,但比笑生显高。丁丁若是穿上高跟鞋,昂首挺胸,往笑生面前一站,不用开口,就先从海拔和气势上占了上风。丁丁生气时才穿高跟鞋,平时她很注意与笑生保持“高度一致”。丁丁再苗条,也是凹凸有致的。如果丁丁是一枝孕育着新芽苞的柳条,笑生则是一根豆芽菜。有回逛街,店老板对正试新衣的丁丁说:要你弟弟看看,多显气质!丁丁几乎当场吐血。丁丁虽然二十五岁了,可笑生比她整整大了四岁啊。丁丁咬着嘴唇扔了披在身上的新衣,拉了笑生就走。一路上,丁丁恨不得立即吹口仙气,让笑生再魁梧些再强壮些。在笑生面前,丁丁只有闭上眼睛,才能找到小鸟依人的感觉。

人们如水般,被车子哗地一下倒出来后,争先恐后流向售楼处。笑生顾不得安慰一下受伤的脚趾,忍着疼痛一路小跑。

笑生跑到售楼处一问,才知选房号已排到两百多了,而今天可供挑选的房子总共才两百来套。就算再排个号,只怕也已了无意义。笑生抬头望了望天,骂了句我靠,还是早晨啊,太阳就这么毒了。笑生收回目光,开始扫描那一长溜排队的人。有交头接耳的,有翘首盼望的,有煲电话粥的,有绷着脸一根一根揪胡子茬的,还有大声发着牢骚的……怪不得他们那么早,原来是昨晚上就赶来排队了。

或许,有人挑不到自己满意的房呢?笑生脑中灵光一现:对,还是排个号,说不定还轮得到。果不出笑生所料,苦等两三个小时后,胜利就在眼前,他前面只有两三个人了。笑生在心里祈祷上帝保佑上帝保佑。笑生祈祷完上帝保佑,开始测算运气。他在心里默念:如果在他还没数完两百时,就轮到他前面的那个选房,那么,他今天肯定能选到房。笑生以蜗牛爬树的速度数啊数。果然,在他数到第一百七十五时,他前面那个被告知可以去选房了。笑生长吁一口气,颇有点胜算在握的感觉。他又在心里默念,重新从一开始,如果在他未数完两百时,售楼小姐就喊他的号,那么,他就百分之百能选到满意的房子。笑生又以比蜗牛爬树还慢的速度数啊数。在他默数到第一百六十三时,却见售楼小姐笑吟吟走到了他面前。笑生心里一阵狂喜,终于轮到自己了。笑生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没发现其中异常。之前轮到选房的人,都是先喊号子的。

到我了吧?终于轮到我了。笑生在心里暗自庆幸,嘴上却发着小小的牢骚。

对不起,今天的房都选完了。售楼小姐笑得很甜很美。

笑生目瞪口呆,半天没缓过气来。他身后那一长串人也唧唧喳喳抱怨着。

今天没选上,明天还有三号、四号楼可以选。售楼小姐软语劝慰失望的人们。

笑生的嘴唇终于回了位。对,大不了今晚不回家,他就不信明天会排不上号。

3

售楼处的灯整夜亮着。大厅里的立式空调吞云吐雾。几张沙发上歪七斜八挤满了人。地板上,也是躺的躺,坐的坐。没占到桌子的,就盘着腿席地而坐,扑克牌照样洗得稀里哗啦的。

笑生本来一直斜倚在墙角看报纸,那报纸,还是下午时别人去选房之前随手扔下的,还没来得及落地,就被觊觎已久的笑生一把抄在了手里。笑生看得累了,才觉空气污浊得很,往玻璃门外一看,只见土坪里淌了一地的月华。笑生站起来,往门外走。

满天繁星之下,蛙声此起彼伏。笑生仰头,好容易才找到那轮新月。远处,星星点点闪闪烁烁的灯光,犹如城市的呓语。没有一点风。四处都是透明的墙。笑生扯了扯粘在身上的短袖T恤。大厅里虽然乌烟瘴气,毕竟还有些凉意。笑生转身欲回售楼处。一只小东西迎面飞来,几乎扑到了他脸上。笑生下意识往后一退。原来是只萤火虫。笑生儿时最喜欢夏天。夏天多好啊,白天可以去小河里扎猛子,晚上可以打野仗捉萤火虫。笑生家和叔父、伯伯家同住在一个U字形小院里。院子一侧卧一方小水池,另一侧摊一个大晒谷坪。每到夏夜,就有萤火虫在院子里一闪一闪的,有一两只甚至还飞进屋子里去了。萤火虫全是些懒惰的家伙,才飞了一小会儿,它们就偷起懒来了,要不坐在哪片菜叶子上打个小盹,要不趴在某扇玻璃窗上喘着小气儿,要不干脆浮在空气中,任它东西南北风。每当这时候,笑生就会屁颠屁颠地跟在姐姐身后,满院子捉萤火虫。笑生手里提着一只纸灯笼。姐姐手很巧,从作业本上撕一页废纸,三下两下,就能折出一个有棱有角的纸灯笼来,纸灯笼还能一开一合,非常精致。这是笑生佩服姐姐的理由之一。姐姐不仅手巧,扑萤火虫的姿势也挺好看。姐姐蹑手蹑脚,靠近泊在空中的萤火虫,然后双脚轻轻往上一跳,在跳的同时,她伸出一只手,飞快地一张一抓,等笑生回过神来,姐姐已将掌心里的萤火虫放到他手中的纸灯笼里去了。笑生却很笨,有一回,他追着一只萤火虫跑啊跑,没提防前面已是小水池。结果扑通一声,跌池里去了,害姐姐挨了爸妈一顿臭骂。之后,姐姐便只许他跟在身后提纸灯笼。夜半时分,笑生和姐姐趴在床上,姐姐先将蚊帐全放下来了,关了电灯后,再把纸灯笼的口子完全拉开。两人看着萤火虫一只接一只地爬到灯笼口子边沿,左右徘徊片刻,才懒洋洋地飞了起来。有的停在蚊帐上,有的就浮在那里,半天一动不动。蚊帐里面,慢慢变得流光溢彩起来。一闪一闪忽高忽低的点点光亮,让笑生在梦里都笑出了声。

此刻的笑生,看着眼前一闪一闪忽高忽低的这滴萤火,突然觉得那些玻璃墙全融化了,融化成月华在他脚下徐徐流淌。

萤火虫带给笑生的点点浪漫,在第二天清晨烟消云散。

“起来!都起来!都到外边排号去!”睡眼惺忪的保安们,正吆喝已在厅内将就了一晚的人们。

一听要开始排顺序号了,大家呼啦啦一下,全起来了。刚才还满满当当的大厅,眨眼间就空荡了许多,唯有一地的废纸、烟头、空矿泉水瓶,依旧散发着喧嚣的气息。笑生动作慢了些,天快亮时他才迷迷糊糊睡过去,这会子只觉全身疼痛。其实他也没慢多少,等他走出门来,却见土坪里已站了一大帮子人。笑生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握起拳头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上捶了捶。捶了好几下,睁眼一看,却见不远处有辆大巴开过来了。笑生一个激灵,完全清醒了。他一路狂奔赶去排队。

笑生拿到了第七十六号,他走出人群,想到安静一点的地方给丁丁打个电话。丁丁的气也应该快消了吧?如果丁丁还不接电话,笑生顾不得制造惊喜,只好先发短信告诉她就要选房的事了。这个倔妹子,小时候有父母惯,现在有老公惯,不惯坏才怪。号码还没拨完,却听背后传来吵闹声。笑生扭头一望,原来是选房的人和售楼部的人吵起来了。

笑生顾不得打电话,急匆匆走过去一看,才知楼价比昨天涨了好几百。昨天的开盘价,均价是三千五,至于开发商在网上打出的所谓最低价两千八百八十八元,原来只是个诱饵,说是有那么一两套特价房,但早就不知被谁先下手为强了,或许这一两套特价房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笑生当时心里就一咯噔,指望着今天能买到最底层的低价房。没想到一夜之间,二楼八十平方米的户型,已从昨天的三千二涨到了三千五。而且,按揭不再打折,一次性付款只打九九折。加之笑生选房号已排在七十六号,不可能再有最低最便宜的楼层等着他了。也就是说,每平方米三千五都已成奢望。如此一想,笑生只觉手足冰冷,额头上的汗反倒流得更欢了。

“你们哪里在卖楼,简直是在抢钱!”一位胖胖壮壮的中年女人涨红着脸大声喊道。

“没有人逼您买啊!”售楼小姐脸上还浮着几丝笑意,像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灰尘,但语气,已经趋于强硬。

“你们还讲不讲信用?”女人脖子都粗了。

“这就是市场经济!愿买就买,不愿买拉倒,还有一大堆人排着队在等呢!”售楼小姐声音不大,但冷冰冰的,砸得人心窝子直颤悠。

“你这是什么态度,不就一个臭卖楼的,你神气什么!”女人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

人群也开始骚动。

“******开发商也太黑了!杀猪也不是这样杀!哪有一个晚上涨三四百的!”

“真是要钱不要脸,我们大家要团结起来,不能任人宰割!”

“对,叫你们老总出来,我们要和他对话!”

“我们要和老总对话!叫你们老总出来!”

人群叫叫嚷嚷,推推搡搡,都往售楼大厅里涌。十几名保安全体出动,也无法阻挡激愤的人群。笑生本想一起振臂高呼几句,不知为何,嗓子却发粘发涩,根本发不出声音来。笑生晕晕乎乎的,任凭人群将他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推来搡去。

人们在售楼大厅里此起彼伏喊了好一阵口号,一直不见有什么老总出来。忽听砰的一声,一名精瘦的男子将一条折叠凳踹翻在地。顿时,大厅里响起噼里啪啦的响声。桌子凳子哗啦啦全被人踢趴了。还有人操起一条凳子去砸大楼模型。一名保安企图上前阻止,身上立刻挨了好几脚。场面眼看就要失控。这时,门外响起警笛声。几辆警车开到了售楼部门外,十几个警察旋风般刮进来,又钻进人群之中。一名警官举着小喇叭站在凳子上喊话:“请大家保持冷静!吵和闹都不能解决问题!你们选两个代表出来和开发商进行谈判!”

4

笑生回到家来,直着眼往床上一倒,心里越想越气。这是什么世道?开发商为追求利润的最大化而寸步不让,在愿买愿卖的游戏规则中,那两个代表徒奈其何。他们谈判来谈判去,最后给大家的交代就是:价格没得商量,现在所有的楼盘都是一天一个价。但折扣,可以按昨天开盘的点来算。按揭九九折,一次性付款九八折。大家又发了一通牢骚后,纷纷认命。说不定明天又会涨几百,该出手时就出手,要不肠子悔断也没用。

终于轮到笑生选房。笑生硬着头皮,在八十平米户型被挑剩的房号里,选了最便宜的一套。又硬着头皮,让售楼小姐噼里啪啦按了一通计算器后,填好那张购房计划书。三十多万啊老天,且不说按揭那个紧箍咒,也不说一年就要加N次息,光是首付三成再加所有税费,就要十二万多。杀了笑生只怕也难凑齐这么多钱。售楼小姐耐着性子,再三催促笑生赶紧去财务室交定金。笑生借口要先打个电话和老婆商量商量。笑生边把手机贴在耳畔边往外走。

笑生就这样落荒而逃了。

笑生想得肠子直发拧,从昨晚到现在,已是二十几个小时,笑生还只喝了两瓶矿泉水一瓶八宝粥。他爬起来,翻箱倒柜找果腹的东西。笑生在橱柜里找到小半瓶邵阳大曲,那是一个月前几个大学同学来家里玩时喝剩的。又在床头柜里翻出一包酒神花生,这肯定是丁丁落下来的。丁丁喜欢躺在床上边看电视边吃零食。偶尔,也会陪笑生喝点啤酒。笑生很专一,喝啤酒便喝啤酒,不像丁丁,非得喝一口啤酒,就得啃一小截鸭脖子或剥几粒花生米嗑一捧葵瓜子。但现在,笑生已顾不得专一。酒神花生的外包装软不拉叽的。笑生举起来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漏气不影响口感。我靠。笑生哼了一声,又哧地一下撕开了包装袋。漏气便漏气,还好意思提什么口感。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好像知道我陈笑生现在饿鬼一个似的,不会去争那口硬气。笑生往手心倒了一捧花生米,一骨碌全塞进嘴里,恶狠狠地嚼了又嚼,再抓起酒瓶,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酒。

当丁丁被千千劝回来时,笑生正握着空酒瓶坐在床上唱歌。笑生喝啤酒还行,喝白酒却是弱项。他消灭掉那小半瓶邵阳大曲后,就打千千电话,要千千告诉丁丁,给他买一件白沙啤酒回来,他快渴死了,他没有力气下楼,要丁丁赶紧买啤酒回来救他一命。笑生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笑生还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丁丁毕竟是他老婆,再怎么着也得在他临死前见他一面,他还没来得及写遗嘱,他们总还有些共同财产,比如电脑啊洗衣机之类的。千千听他满嘴胡言,知道他真醉了,连哄带吓,才将丁丁赶回家去救笑生。

丁丁进得房来,笑生歪了头斜着眼盯住她:“啤酒呢?”

丁丁冲过去,一把抢掉笑生手中的空酒瓶,往垃圾桶里一扔。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窝囊?”笑生仍旧歪着头斜着眼。他的眼里似乎藏了两朵火焰,映得整张瘦脸都红彤彤的。

丁丁坐在床头一声不吭。笑生爬过去,两手用力扳住丁丁双肩:“我昨天去买房,排了两天一晚的队,最后才发现自己连他妈首付都负担不了。还是你说得对,一个男人如果连房都买不起,还他妈结什么鸟婚!还他妈算什么男子汉!”

说完一串还他妈,笑生仰头大笑不止。笑生平时文质彬彬,喝醉了便原形毕露,开口闭口******。

丁丁先是冷眼看着笑生,见笑生越笑越离谱,这才双手往笑生脖子上用力一钩,笑生不得不低下头来,丁丁用嘴唇堵住笑生的狂笑。两人往后一倒,便在床上打起了滚。

与丁丁一番恶战过后,笑生的酒已醒了大半。两人相拥着进了浴室,站在莲蓬花洒下,互相搓洗着身体。

“买套二手房算了。”丁丁突然湿淋淋地来了一句。

这湿淋淋的一句话,犹如一道闪电,划破了笑生一团漆黑的天空。

5

笑生和丁丁猫在电脑前,恨不得将全长沙的二手房一网打尽。比地段,比户型,比房龄,比价格,几番左挑右选之后,两人将选中的房子与中介联系方式全打印了出来,又分地段分时间做了一个看房计划。

笑生和丁丁都是公司文员,朝九晚五的,看起房来很不方便。为此,他们不得不起早贪黑,争取每分每秒到处联系中介看房。因为计划得当,通过一周的满城撒网,两人终于锁定了一处目标。

房子位于烈士公园附近,六十平米,两室一厅,户型设计基本合理(这在老房子里已属罕见),五楼(共六楼),房龄十年,挂牌价二十一万。因是单位福利房,有小院有门卫,很安全。又在烈士公园边上,空气相对较好。加之交通方便,离笑生和丁丁上班的地方都不算太远。虽然价格与同地段的新楼盘相比,也没便宜多少,但综合指数却是大堆二手房中令笑生和丁丁最心动的。可惜,因房主出差,笑生和丁丁一直没能看到房子。

中介小彭周五打来电话,说房主出差已回,周六上午可以去看房。

这天,笑生和丁丁特意起了个早,又去杨裕兴将肚子填得饱饱的,这才精神抖擞地上了公交车。

笑生和丁丁兴冲冲地推开那扇玻璃门,几名办事人员接电话的接电行,敲电脑的敲电脑,一个个只支起眼皮扫了两人一眼,依旧该干吗仍干吗。倒是小彭动作麻利,很快端来两杯纯净水,满脸笑容,将笑生和丁丁让到沙发上坐下。小彭二十来岁,看起来很结实,个子差不多比笑生高出了一个头。头发大约两寸来长,一根根全朝天支棱着,大鼻孔小眼睛,人中极长,上嘴唇却极薄,即便笑容可掬,似乎也是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

不知为何,笑生的心突然忐忑起来。

您和房主约好了吧?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看房?丁丁到底沉不住气。

对不起,房主今天临时有急事去了湘潭,可能明天才回。(小彭笑得上嘴唇几乎全没了,森然露出半口鲜红的牙龈,恐龙笑起来都没他夸张。)还有个情况要向两位说明一下,房主不肯按我们原来的挂牌价卖房了。

为什么?笑生和丁丁异口同声,齐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丁丁气愤地说: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怎么能够出尔反尔?

对不起,房主临时变卦,我们也没办法。小彭竟然还笑得出。笑生恨不能将他那上嘴唇从牙龈里面揪出来。丁丁巴巴地望着笑生,挺无助,挺楚楚可怜的。丁丁就是这样,在家里犟得像头牛,在外人面前却温柔得让笑生几乎酸掉牙齿。不过也好,最起码让笑生在人前不失男子汉尊严。

她现在开价多少?笑生问。

二十二点五万。少一分她都不卖。小彭收了笑,很严肃地说。

切。笑生冷笑一声,一天一万,全世界都没这种涨法。你把房主电话给我,我自己和她说去。

对不起,我们不能透露业主隐私。小彭说,她明天会来我们公司,你们可以当面谈谈,有个初步协议后再去看房也不迟。

笑生和丁丁垂头丧气走出中介公司。大街上,热浪滚滚。笑生感觉自己已接近燃点。丁丁轻轻抠了抠笑生的手心,嘴朝对面一努。马路对面,有一家大型超市。超市一楼,便是KFC。丁丁爱吃肯德基,笑生与她拍拖后,便也爱屋及乌,跟着一起啃鸡翅,啜可乐,咬蛋挞,不亦乐乎。

到了门口,丁丁突然不走了,她双手拽住笑生一只胳膊,摇了摇说,算了,咱俩回家自己弄点吃的,冰箱里还有一盒土鸡蛋,几根火腿肠,再在巷口随便买点菜就行了。笑生先是诧异,醒悟过来后,便在丁丁脑门上“啵”地亲了一下:孺子可教,懂得勤俭持家了!丁丁甩了笑生那只胳膊,正色道:少吃一顿肯德基,就能多买一块地板。你没见你那些个同学,以前全是打肿脸充胖子一个个大方得要死,自从要结婚要买房,就全都抠门得不行了。原来你们搞同学聚会,个个抢着买单,吃完饭还要去泡吧。可现在呢,好容易去一次家常菜馆,就喝那么几瓶啤酒,轮到要买单时,个个装糊涂。那个姓朱的,桌子上直吹嘘自己炒股炒成了神,半年时间将两万炒成了十几万,他那么有钱有本事,他都没有主动站出来买单……是他们提出的AA制,你去充什么英雄?难道你就甘心一辈子租房住?回来多说你几句,你就和我急,还那么多天不答理我。哼,你倒试试看,咱俩要买房时,谁会借几毛钱给你……

笑生赶紧用一只手去捂丁丁嘴巴:你是嘴里能跑船呢,什么事都是你占尽道理。明明是你离家出走在先,明明是你不理我,打了几百通电话都不接,你还倒打一耙,真正最毒妇人心!

笑生之所以不敢再听丁丁发牢骚,是担心她又将那些话一股脑儿砸过来。那天同学聚会,见大家都面有难色,有人还嗫嚅着说AA制吧,笑生便主动站出来买了单。回家后,丁丁数落了五十九分钟,说得激情澎湃时,丁丁在笑生脑门上狠狠戳了一下:如果连套房都买不起,你还摆什么结婚酒,你还算什么男子汉!笑生本来打算一直忍下去,丁丁各方面条件都比他强,除了在他面前刁蛮些任性些,再挑不出别的毛病。丁丁二十一岁就和笑生同居,二十二岁为他流过一次产,一个多月前又为他流过一次产。笑生知道丁丁其实早就想结婚了,笑生却认为条件不成熟,他想好好挣几年钱,买了房再结婚。对于年龄,他没有丁丁那种紧迫感。在丁丁第二次人工流产的前一天,作为安慰,笑生和她领了大红结婚证。但正式的婚宴,两人商量后,决定等到来年五一或十一。两人都是月光族。去年吧,眼见同学们一个个都结了婚当上了房奴,丁丁和笑生才懂得开源节流的重要性。丁丁是有些任性,却从未如此打击过笑生。脑门可能被丁丁的尖指甲划了一条痕,有点烧烧的麻麻的,笑生忽然间来了脾气,他陡地站起来,硬邦邦扔下一句:“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买房!”就从客厅径直去了卧室。其实真正打击笑生的,是“你还算什么男子汉”这句。丁丁从未被笑生如此凶过晾过。她那小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丁丁汪了满眶泪,冲进卧室喊道:陈笑生,有本事你就别再找我!撂下这句,丁丁转身夺门而去。丁丁刚才站着喊陈笑生的地方,留下两枚湿硬币。笑生盯着那两枚泪水制造的硬币,硬撑了不到两分钟,忍不住追出去时,丁丁已不见人影。再打手机,关了。笑生有时觉得自己挺对不起丁丁,丁丁要貌有貌,要才有才,却死心塌地跟了他这个“四无”人员。这是个崇尚金钱和权力的年代。一个男人是否混得像个人样,有房有车是基本条件。四年前,笑生大学毕业后,留在长沙四处求职。在一次招聘会上,排在他后面的就是丁丁。丁丁听到他那口未脱乡音的普通话,主动与他搭话。没想到竟是一个村子的。只是丁丁两三岁时就跟父母搬去县城住了。两人越聊越投机。笑生后来问丁丁怎么会看上他。丁丁说,因为你像农民又不像农民。这话不假,在丁丁看来,笑生出自重点大学,才华自是没得说。难得的是,笑生言谈举止,完完全全保留着乡里伢子的淳朴。比如在街上遇到乞讨者,笑生总要翻遍自己的口袋,找出一两块零钱给他们。比如碰到陌生人问路,笑生要反复说清楚直到别人完全明白才作罢。丁丁喜欢笑生的善良与真诚。丁丁认定笑生就是自己等了二十几年的那个人,即使笑生是个“四无人员”,丁丁也认定他了。

丁丁从未嫌弃过笑生。正因为如此,笑生心理压力更大,他是男人,他爱丁丁,他想给她幸福安稳的生活。笑生哪里想到他攒钱的速度远远落后于房价上涨的速度呢?短短一两年时间,长沙的房价几乎翻了番,尤其这半年,涨得令人心里直发毛。笑生原想就在浏阳河畔买套房,一打听,晕,每平米已上四千了,就算买个八九十平米的……起码也得两室一厅吧,得要三四十万呢,笑生哪里买得起。某人还在网上预言中国的房价还会涨上二十年。笑生那些买了房的同学,大多办的二十年按揭。二十真是个好数字啊。当笑生为无房而痛苦时,他的那些房奴同学,除了心里多了些庆幸,可以为那些因涨价而带来的虚拟财富宽慰自己(因是自住,房价涨得再厉害,也不能兑换成钞票实现真正升值),日子并没有比笑生滋润到哪里去。房奴难当啊,今年才过了一半,就已涨了好几次息,听说央行在年内还会有加息动作。落雨背稻草的感觉,整整二十年月月要还债的感觉,相比担心房东提租或收房的感觉,哪一种更令人焦虑呢?话又说回来,不管怎样,笑生还是渴望自己成为有房一族,哪怕是一辈子做房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