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这天临近中午,我刚从市内一处采访现场赶回报社,小程就迎上来,扬着手中的一份《栈海晨报》颇为兴奋地喊道:“晓萌,你在报上连载的这篇《激漩谜情》真是大受读者欢迎,连新来的贾社长对你的评价都是相当之高啊!”
“是吗?那真是太荣幸了。”我淡定地笑了笑,回到座位上坐好。
“哟哟,宠辱不惊,还真有点儿大记者的范儿了呢!”小程探过头来调侃了一句。
“什么范儿不范儿的,顶饭吃呀?”我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小程,我跟你说个真心话,在经历了一段如此漫长而曲折的探秘之旅、亲眼见证了这么多是非和生死之后,我已经大彻大悟、把一切都看得很开了。”
“你当然是看得很开了!要不能把市政府奖励的那五万元都捐给报社呀?”小程摇头咂舌道,“我们当时都还奇怪呢,说人家靳社长卖房抵债也就罢了,这个报社是他毕生的心血所在,尽管最终还是被别人收购了,但它毕竟还叫《栈海晨报》呢。可你兰晓萌的觉悟怎么也变得那么高了呢?”
“我和乔源把那个金顶的信息通报给政府,不过是履行了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而已,受不起那么大的奖励,还不如把它捐出来安心。”
“啧啧,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的,竟也达到了那个‘淡泊明志’的境界了呢!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样一来呀,你在新任领导的心目中形象可是非常高大的。我看用不了多久,吕主任留下的那个位子就是你的了!”
“少胡说啊!”我伸手轻轻推了小程一把,“我可没有当官儿的瘾,只要能让我按自己的愿望自由地进行采访,然后安安静静地坐在电脑跟前,用心记录下那些令我感动的人和事,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这么说倒也不失为一个记者的职业本色,不像那个鬼迷心窍、为贪图不义之财而送掉了性命的吕主任!”小程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接着关切地问,“对了,乔源的伤恢复的怎么样了?”
“基本上好了。这不,他放不下手头的工作,前天就回‘萌源’上班去了呢!”
“啧啧,他这个人还真是经摔打呀。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没想到他能恢复得这么快!”小程由衷地感叹道,“当时那个情况下也真难为乔源了,遭遇了吕主任的偷袭,右锁骨都被锤子敲成两截了,可他为了保护你,竟然还能咬牙爬起来跟姓吕的搏斗并把他推下灯塔去,这可真是爱情的伟大力量啊!”
“嘘,小程,这话咱可不能乱讲,不然会给乔源惹上无谓的麻烦的!”我急忙劝阻她道,“吕主任明明是持械行凶用力过猛、自己没站稳不小心失足跌落的,跟乔源可没什么关系。关于这一点,当时赶到现场的老孟和几名海防连的同志都可以作证啊!”
“对对,怪我刚才说错了,那个吕主任就是害人不成反害己、自取灭亡嘛!”小程听了,心领神会地改了口。
我可不希望这个沉重的话题再继续下去了,于是摆摆手说:“算了,别说吕主任了。大家毕竟同事一场,当时我和乔源有心无力,眼看着他就那样执迷不悟地步了他祖父的后尘,心中实在是不好受。”
“理解理解,那我们现在还是说说你的文章吧。”小程扬扬手中的那份报,又把话题扯了回来,“今天报上登的是沈维萍历经六十年的守望之后,在爱人丁凯东墓前哭坟的那一段,读后真是令人泪湿衣襟啊!我已经等不及明天再看了,你赶紧剧透一下,后面的情节到底是怎样发展的?”
“大姐,后面还有老些章节呢,你具体想了解哪一段呀?”
“要不你先解答我一个问题吧,这事儿让我郁闷了老半天呢——你说当年围绕在沈奶奶身边的三个男人,除了丁凯东是她真正爱着的人之外,她有没有爱过其他的两个男人——哪怕是一丁一点儿呢?”
“嗬,小程,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八卦了呀?要知道我写的可是一篇有凭有据的历史传奇,又不是一篇言情小说,哪里会有那么多狗血的多角恋剧情呀?”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啊,”小程急忙为自己辩解道,“我只是觉得,不光是那个雅尼克对沈奶奶一往情深,因为得不到她的心都‘怒沉百宝箱’了;还有那个石川秀行,一开始为了得到瓦尔德诺的财富对沈家干了不少坏事,可到了后来对沈奶奶却也有情有义的。他们两人这么多的付出,到头来却没有换得沈奶奶的丝毫青睐,想想真是有些令人同情啊。”
“要说沈奶奶的内心深处对他二人一点儿感情都没有,这也不尽是实情——尤其是对雅尼克。可丁凯东的爱毕竟早已在沈奶奶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这就容不得别人再来播种耕耘了。”我有感而发道,“真爱是相当稀缺的资源,并不是每一个人付出了就能得到。所以说啊,当有一天真爱降临到你身边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能辜负了它!”
小程听后连连点头。少顷,她接过我的话头又问:“说到‘辜负’,我还有一事不明——当年丁凯东牺牲后,那个负责埋葬他的孙守喜不也一名老革命吗?为什么他会那么自私,只是为了达到隐瞒自己失误的目的,就害得沈奶奶罄尽一生的时间空等至今呢?”
“哦,这个问题你还真问到点子上去了。”我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其实我也曾就这个问题问过孙长先几次,他直到最近才开口跟我说了实话。原来他父亲当年之所以铁了心要把这件事隐瞒不报,除了你刚才分析的那个原因之外,其实还有一个更加直接的理由——那就是丁凯东的遗言。”
“丁凯东的遗言?”
“对,丁凯东临终前其实还说过一句遗言的。鉴于他要求孙守喜发誓代为保密,所以这句遗言也真的就被孙守喜父子牢牢锁在心底了。出于尊重先人遗愿的目的,关于这句遗言的事我也就没有写到那篇已经发表的文章中。”
“是吗?那你赶紧说来听听,丁凯东牺牲前到底说过了一句什么豪言壮语?”
“对不起,没有什么‘豪言壮语’。”我颇为感慨地摇了摇头,“他只是说——‘老孙,我死后请把我悄悄埋掉,千万别让维萍知道。我今生辜负了这个女人,就让她忘掉我,带着对新生活的希望好好活下去吧’ ……”
“原来又是一句‘善意的谎言’啊。”一阵无言的沉默过后,小程抹掉挂在眼角的一颗泪珠,勉强微笑着转换了话题,“对了晓萌,说起沈奶奶,她的失忆症至今再也没犯吧?她跟她的儿女们应该都团聚了吧?”
“恭喜你,这两个答案你都提前说对了!”我笑着点了点头,“沈奶奶现在已经把自己的儿女们全都认出来了。我想,除了茂山的好山好水、以及她在那里过的一段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之外,‘人逢喜事精神爽’应该是其中的决定性因素吧。”
小程感慨道:“沈奶奶一个人痴心等了六十多年,虽然一直没有等回自己的爱人,但却在百岁高龄又重新收获了一儿一女——哦不,要是加上石川美子,应该算是一儿两女呢!真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呀!”
我点头称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也应该算是上天为她老人家的执着守望给予的一份丰厚补偿吧。”
“沈奶奶的外孙郭宝勋还在监狱里关着吗?”
“每个人都必须为他自己利欲熏心的疯狂行为负责,幸好他在那条不归路上及时被我们拉了下来。希望等他将来出狱的时候,能在几位家庭前辈的教诲下会尽快地迷途知返吧。”
小程又问:“那丁凯东被最后被追认为革命烈士了吗?”
“是的,市民政局那边通过不懈的努力,终于追查到了一些与之有关的关键证据。”我满怀欣慰地回应道,“我前几天已经接到通知了——除了丁凯东的坟墓将被迁到革命烈士纪念馆‘英烈林’之外,宋骏先生和他兄弟们留下的那三十七条红丝带,也将作为珍贵的烈士遗物被予以收藏呢!”
“行呀晓萌,通过你这次的调查采访,能为这么多的先辈还了愿,你可真算是功德无量呀!”小程听后大发感慨,“还有关于那个金顶,自从上次你们去玉龟岛发现那个秘密之后,听说没出一个星期,岛上就增加了一个排的兵力呢!你赶紧给我透露一下,市政府究竟打算怎么处理此事?是把那些金子挖出来呢、还是让那个灯塔继续保持原状呢?”
“这事儿你还真问巧了,这不我正好从市政府刚采访回来嘛。”我压低了嗓音解释道,“听说此事已由市府上报给了中央、最终将由上级部门和国家文物专家来确定下一步的执行方案,所以欲知后事,还得请你静候一段时间。”
“那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小程有些心急地问。
“我想应该不会超过今年年底的。”我颇有把握地说,“毕竟明年就是‘中德友谊年’了,听说市政府还准备邀请布鲁姆先生从汉堡赶过来参加一系列的庆典活动呢,如果到了那个时候还搞不定这件事的话,可怎么跟布鲁姆先生如实交代呀?”
我们正说到这里,乔源忽然急匆匆从门口走了进来,他跟小程热情地打过招呼之后,低声问我:“东西已经准备好了,什么时候行动?”
“什么时候?马上呀!”我边说边站起身要走。
小程忙问:“哎哎,你们俩这是要忙什么去?这么急三火四的,午饭时间马上要到了,怎么你们连饭都不吃了?”
“不吃了!”我边走边应了一句,“我们要办的事儿可比吃饭重要多了!”
三十分钟后,我和乔源身着厚厚的潜水衣站在了栈桥的入水石级上。乔源有些疑惑地问我:“晓萌,你光让我租了这两套潜水衣过来,还没告诉我要下海去干什么呢?”
“哼哼,你终于也有不明白的事儿要问我了!”我得意洋洋地说,接着伸手指着海面,“看到那个六十年前漩涡的位置了吗?我现在要你跟我一起去那儿捞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乔源怯生生地问。我见他问这话时神色有些紧张,显然对我接下来要说的话的内容有所预判了。
“你送我的那枚戒指。”我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这个可能已经在他心中徘徊了许久的答案。
乔源闻言长长地舒了口气,接着又有些迟疑地问:“这么辽阔的海面、那么小的戒指,我们真的还能把它捞上来吗?”
“不去试试,你怎么会知道呢?”说完这话,我毫不犹豫地率先从石级上跳入了水中,乔源急忙跟在了我的身后。海面上绽起了两朵巨大的水花之后,渐渐向远处荡起了两圈起伏扩散的涟漪。
我们一前一后慢慢潜入了水下,一番努力地游动过后,海底已在前方不远处。我带着乔源游到自己记忆中的一个深处,瞪大眼睛开始找寻着目标。忽然,我隐隐看到一个长方形的小金属盒斜靠在海底的一处礁石旁,明媚阳光的透射下,已经被海沙半掩半埋的它,正映衬出五彩斑斓的微光,仿佛在向我不停地召唤。
没错儿,就是它!我卯足了劲游过去,把那个小金属盒抓起来紧紧攥在了手中,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看——只见乔源送我的那枚戒指,此刻正躺在盒中闪着熠熠的光华呢!
这时,四个月前曾经发生的一幕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脑海中——
“啪!”一声不大不小的入水声过后,栈桥附近的海面上泛起了阵阵涟漪。一直趴在栏杆上把脸深埋在胳膊里的乔源闻声抬起头来,有些狐疑地望着我。
此时,已经完全恢复了理智的我举起空空如也的左手,不动声色地说:“对不起,乔先生,那枚戒指是你刚才执意不肯收回的,所以我只好按照自己的意愿对它进行了处置。”
乔源急忙指着海面问:“啊?你把它给……”
“没错儿,你送给我的那枚戒指,现在已经沉入当年那个漩涡所在位置的海底了。”
“嗐,你这又是何苦呢?”乔源疼心疾首地跺着脚……
呵呵,回想起来,当时站在一边的我尽管心中还怀了一些怨恨,但却没有乔源那种绝望的感觉。因为我知道,也许有一天我会把那枚戒指给找回来的。
为什么我会有这个信心呢?那是因为——
就在我把那枚戒指投入海中的前一刻,趁乔源不备,提前把它放入了石川秀行曾经留在海中的那个密封性绝佳的铝饭盒中!
乔源接过我手中拿的东西之后,已然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满怀激动地向我示意一番之后,轻轻托起我的手,将那枚光华四射的戒指重新戴到我左手的无名指上!
于是,就在这个十米深的海底、六十年前的激漩下方,我们紧紧相拥在一起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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