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在鱼山老年公寓的院长办公室里，刚刚出院的我见到了哭成泪人一般的侯院长。我被她哭得心中一软，挪动着还有些发虚的脚步过去给她递了一条纸巾，她劈手夺过去就给擤了鼻子，接着又大声哀号起来：“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我不了解她这边到底出了什么状况，只好开口安慰道：“侯院长，请冷静一点儿！有什么委屈你就说出来，看我们能不能帮你做点儿什么。”
“谢谢你啊，兰记者。”侯院长听了这话后点点头不哭了，她回身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几样东西摆到桌面上，“兰记者，你先看看这些……”正说到这里，她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她拿起来只看了一眼，就急匆匆走到屋外走廊上接听去了。
我走到桌旁随手一翻，见桌上放着的是一份陈年的旧报纸、两封日文写就的信件、以及附在信件后面的两份中文译文。出于职业习惯，我首先拿起的是那份已经泛黄的旧报纸，只见报头上用隶书写着《栈海新民报》几个大字，出刊日期为民国二十六年九月一日，我心中默算了一下，那应该是公元1937年的9月1日了。
我手里拿着那份两大张八个版面的报纸，正漫无头绪地来回翻看着，乔源就走过来把报纸直接翻到第六版并指了指。我定睛一看，一张结婚启事赫然占满了半个版面，版面右侧放置的是一对新人身着和服拍摄的八寸大小的黑白照片，照片左侧用粗黑体写着“石川秀行先生、沈维萍小姐新婚志囍”的字样。我看后心头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沈奶奶跟石川秀行结过婚这件事居然是千真万确的！
我赶紧静下心神，再看一眼照片中穿着日式婚袍的那位新娘，尽管当时的印刷技术较差、又因为事隔久远，从而导致整张照片显得模糊不清，但从她半低着头的眉眼之间以及有些哀愁的神态中看起来，还真的活脱脱就是沈奶奶年轻时的样子呢！
我再看站在她旁边的石川秀行，不由愣了一下，只见照片中那位浓眉大眼、脸廓分明的青年人与我想象中的恶棍相去甚远，居然还算得上是个美男子！只是他那有些阴鸷的眼神里透射出一股桀骜不驯的冷光，令人看后不由从心底感到了一丝寒意。
与结婚启事在同一版面的报纸下半部分，则载着一篇题为《日中亲善、同襄盛举》的新闻报道，说的是日本大东亚纱厂董事长石川秀行与中国华泰纱厂总经理沈德厚签署协议，双方自即日起合并成为“大东亚纺织集团”， 决定戮力同心、全力开拓远东市场云云；文中最后还特别提及：为了表达双方同襄盛举、共存共荣之决心，石川董事长已于同日迎娶了沈总经理的女公子沈维萍为妻……
“原来如此！”我把那份报纸扔回桌上，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真没想到，沈奶奶的父亲居然会是一个汉奸！他自己认贼作父、跟那个石川秀行沆瀣一气不说，还拆散了沈奶奶和雅尼克的美好姻缘、让女儿成为这出经济掠夺丑剧捆绑下的一个牺牲品！”
乔源见我失态，在一旁轻声安慰道：“晓萌，你太激动了。在事情没有彻底搞清之前，我们还是先不要急着下结论为好。”
“还没搞清？白纸黑字呀大哥！”我用手背敲着那份报纸反驳道。
“在当时那个面临战乱的局面下，人们为了自保，不得不作出一些违心之举也是有可能的。”乔源边说边从桌上拿起一封信递给我，“你再耐心看一下这个吧。”
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两封信中较旧的一封，褐色牛皮纸制成的信封里装着两张叠成三折的黄色毛边信纸，内文全是用毛笔书写的日文。整封信看起来不仅年代久远，而且保护的还不甚得力，似乎被人大力揉搓之后又重新展平了，信封上还隐约留着一个踏过的脚印痕迹。
“这信怎么这么脏啊？”我自言自语道。
“别看它脏，价值可是非同寻常的，”乔源认真地说，“还记得石川秀行给沈奶奶留下的那三十根金条吗？小将们在地下室搜出金条的时候，发现它是跟那些金条放在一起的。”
听到这里，我急忙拿起那封信后面附着的译文来看，只见上面写到：
维萍吾妻：
承蒙天皇陛下感念天下苍生，已经宣布停战。我即将于近日随同胞们回到日本去，不知何日再能与你相见，回想起这些年来对你造成的伤害，虽非我之本意，毕竟因我和父亲的欲念而起，每念及此，我心甚哀！
不知是不是上天的责罚降临，美子在若鹤山上走失已有十天，至今杳无音信。念及你我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恳请你能尽力寻找到她，她毕竟也喊你一声母亲嘛！
我不知什么时候能再次回到中国，现将这些金条给你留下，作为你寻找美子及将来养家之费用吧。其实这笔钱还是那个愚蠢的德国小子用来赎买你们家房子的，当时我故意狠狠敲了他一笔，现在留给你也理所应当。
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在走前还能不能再见到你一面。如果不能，那就但愿天皇陛下保佑，能让你尽快来地下室找到这封信吧。我曾听那个愚蠢的德国小子说，他已经把送给你的礼物扔到了大海的漩涡中，如果有一天你连那个都能找到的话，我埋藏在这里的秘密应该也就不在话下了吧。
请尽快找到美子，请带着她好好活下去，拜托了！
夫 石川秀行
昭和二十一年六月二十五日
“真是一段不幸时代造就的孽缘呀！它不仅没有机会善终，还给下一代造成了一出亲人离散的悲剧！”看完了这封貌似情意深长的信，我不禁掩卷而叹，“这封信能留到今天也是个奇迹，当年小将们在搬抬黄金的时候，居然没有把它一起给缴获了吗？”
“当然缴获了。”乔源答道，“据说当年小将们在沈家老宅举办了一个‘沈维萍罪行展览会’、并对沈奶奶批斗了一番，然后就把金条上缴给了当地革委会；至于这封谁都看不懂的信，就被当成垃圾随手扔掉了。但是有一位与此事有关联的女子却趁人不备，悄悄把它从垃圾堆中拣回来并保存到了今天。”
“哦？那位有心的女子是谁？”我好奇地问。
“她是俺妈！”
我话音刚落，一个有些沙哑的女声忽然传入我的耳膜，我吓了一跳，急忙循声看去，只见侯院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完了电话，恰好在此时推门而入。
“侯院长，你……”
“兰记者，请原谅我直到今天才跟你们说起这件事，如果不是你们前几天在海里捞出石川秀行留下的那封信和那串钥匙的话，这个秘密可能就要跟着我到坟墓里去陪俺妈了。”侯院长说这话时眉头紧蹙，接着，她语调沉重地对我们道出了一段匪夷所思的往事——
“兰记者，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跟你说过我的工作经历吗？我今天得向你们交个实底儿，当年我来到红叶敬老院当服务员并不是组织分配，而是我自己费了老大的劲儿才争取来的，为什么呢？就是为了能来到沈奶奶的身边。至于原因嘛很简单，我就是想搞清楚自己不明不白的身世！
“当我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正赶上那个史无前例的年代，俺爸因为被人说成是‘保皇派’而挨了批斗、我跟俺妈两个人被赶到城阴郊区去住。有一天，俺妈带着我坐车上市里买东西，正好撞见当年的沈奶奶正在被人押着游街。
“我那个时候人小不懂事，但至今还记得俺妈当时一边在人群中挤着看、一边浑身发抖的样子，她嘴里还一直悄悄嘟囔着：‘怎么是她呀，这不可能呀……’我忙问俺妈，你认识这个叫沈维萍的罪犯吗？俺妈连忙摆手说不认识，可奇怪的事儿却从此发生了。
“那天接下来的功夫，俺妈并没有去买东西，而是拉着我的手跟了那个游街队伍整整一路。俺妈边走边偷偷地抹眼泪，拉着我的那只手也变得拔凉拔凉的，吓得我都不敢吱声了！后来我们一路跟到沈奶奶的家，这才发现那里正在举办一场‘罪行展示会’。当天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俺妈让我发誓不把今天发生的事儿对任何人讲，包括俺爸。
“这事儿还只是个开头。从第二天开始，俺妈在给我准备好饭菜后，就一个人去市里说是办事，结果那天回来得也很晚。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了十几天，直到有一天晚上，俺妈怀里不知揣着一件什么东西、火急火燎地跑回家才算完。
“那天半夜，我在睡梦里听到俺妈房间里传来了一阵嘤嘤的哭声。我急忙爬起来悄悄走过去，推开门一看，只见俺妈正坐在床前就着月光读一封信，她边读边哭，泪流满面。我有些害怕地问，妈你怎么了？俺妈听到我的声音吓了一跳，急忙把信藏到了身后。我见俺妈不小心把那封信的信皮掉到了地上，赶紧帮她捡了起来，俺妈做贼似地接过那个信皮，嘴里连说没事儿没事儿，你快去睡吧。
“又过了十几天，我几乎要把这件事给忘掉了。没想到有一天俺妈外出，我一个人在家跟几个邻居小孩儿逗蟋蟀玩。一只斗输了的蟋蟀忽然跳出罐子蹿到了俺妈的床下，一个小孩儿急忙钻进去追，可等他爬出来的时候，蟋蟀没捉到，手里却拿着一封信，他说那是从放在床角的一只鞋盒里翻出来的。
“我见那封信的信皮有些面熟，记起那就是俺妈曾经在半夜读过的那一封，便接过来打开了，这才发现那封信上写的都是些看不懂的怪字。正在这个时候，俺妈恰巧陪着挨完批斗的俺爸一块儿回了家，俺妈一眼看见我正在走廊上带着邻居家小孩儿研究那些怪字，她发疯似地冲过来夺走了信，还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我连痛带吓地嚎啕大哭起来，邻居家小孩儿也吓得跑光了。
“这时俺爸走到俺妈身边，冷着脸要求俺妈把那封信交给他看，俺妈迟疑了一阵，终于还是勉强同意了。俺爸一看那信脸色就变得煞白，他一把把俺妈拉进里屋，两人关上门在里面低声争吵了半天。我好奇地把耳朵贴到门缝上，只能隐约听到他们说到‘沈维萍’、‘日本父亲’、‘里通外国’、‘滔天大罪’等当时听起来似懂非懂的话。
“后来，屋里慢慢平静了，过了没多会儿，他们一起走了出来。这时候俺妈把我拉到身边，流着眼泪说：‘娜娜，你今天看到这封信的事，从现在开始不准跟任何人讲，不然的话，妈就会永远地从你眼前消失！’俺爸也说：‘娜娜，为了你妈、也为了我们这个家，你要从心底忘掉这件事，明白吗？’我当然不愿意失去俺妈，只好使劲点头答应了。
“这个秘密从此被我们一家三口严密地保守了下来。五年后，俺爸在回老家探亲的时候，因遇到翻船而送了命；又过了六年，俺妈也因病去世了。临终前，她把我叫到床边，悄悄告诉了我一个天大的秘密——她并非俺姥姥亲生、也不是一个地道的中国人，而是一个有着日本父亲和中国母亲的混血儿！”
听到这里，我不禁大惊失色：“听你这么说，难道你竟然是沈奶奶的……”
侯院长扬起下巴，面带骄傲地承认道：“没错儿，我就是她的亲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