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让人分外难堪的夜晚。
苏小艺,是导演苏小艺,他被人堵在了排练厅里!那一把大锁别出心裁地锁住了他的退路。
那一刻,苏小艺恨不得有个地缝儿钻进去!可是,没有地缝可钻。他就那么两手抱头在地上蹲着。当门被打开之后,人们一拥而进!很快,在他的周围,围上了一群义愤填膺的艺人。特别是那些中、老年艺人,他们一个个都冲上来唾他!一边唾一边骂:“呸!不要脸!真不要脸!看着人五人六的,一肚子青菜屎!你看他那个样儿?动不动甩个围巾,烧哩不像?啥东西?!”
不料,正在哭泣的王玲玲却大胆地往前一站,说:“这不怪苏老师。这事跟苏老师没关系!是我。一切都怪我。我爱上他了!”
此时,买官起劲地拍着两只手,一蹿一蹿地跳起来说:“看看,招了吧?招了!招了!她已经招了!老右,你个王八蛋!调戏妇女,你该当何罪?!老实告诉你,我早就注意你们了!”
苏小艺在地上蹲着,听了这话,怔怔地抬头望着玲玲,似乎想解释什么,他嘴里喃喃地说:“我,我没有……我不是……我是……”
买官冲过来说:“老右,你想抵赖?当场捉住你还想抵赖?!你给我老实点!”说着,“呸!”的一口,吐到了苏小艺围巾上!
众人的手也指指点点地戳到了苏小艺头上……一片怒骂声!
买官故意高声说:“大家看看,这就是导演!啥狗屁导演?导着导着,导到人家小姑娘身上去了!送公安局,我强烈要求把他扭送到公安局!”
正在这时,大梅和朱书记匆匆赶来了……朱书记一看这情形,就大声说:“干啥呢?这是干啥呢?乱嚷嚷的,跟赶庙会一样?!”
大梅也说:“吵啥哩?有啥事不会给组织上说?朱书记在这儿呢!”
买官马上说:“朱书记,可不得了了!这个老右,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妇女!被群众当场捉住!你看咋处理吧?!”
可是,王玲玲又是突然往前一站,说:“朱书记,这事怪我。这事跟苏老师没有关系。是我爱上他了!我爱他!要处理就处理我吧!”
买官马上接着说:“听听。听听!流氓!大流氓!呸!”
接着,众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地议论……
朱书记看了看大梅,又望了众人一眼,说:“好了,好了。你们都回去吧。这事由组织上处理!”
等人们都散了之后,朱书记把苏小艺单独叫到了办公室。苏小艺很狼狈、也很沮丧地跟着他来到了剧团办公室,就势往地上一蹲,那头就再也抬不起来了……
朱书记在办公桌后默默地坐着,久久不说一句话。片刻,他看了苏小艺一眼,沉着脸说:“老苏,你坐下吧。”
可苏小艺却哭起来了……
朱书记严肃地说:“老苏,你是有家有口的人,你怎么能干这种事呢?!再说了,你,你也不比旁人,你不还带着‘帽子’么?你、你居然?你怎么能?你是疯了?!”说着,他猛地一顿茶杯:“这不是扯淡么?啊?!”
苏小艺流着泪喃喃地说:“朱书记,我,我是昏了头了。我,我我我,我没有……我是……”
朱书记气愤地说:“老苏啊,你也知道党的政策。你到底……啊?这、这、这可是原则问题!”
苏小艺赶忙说:“没有。没有。我对天发誓。我以我老师的名誉起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说着,他抡起两手打起自己的脸来!
排练厅里,大梅陪着王玲玲在舞台的边上坐着……
开初时,两人都不说话。就那么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大梅抚摸着玲玲的头发,语重心长地说:“玲玲,你还年轻,你今后的路还长哪。老苏他是有家有口的人,你不知道么?你这是干什么?一下子闹得满城风雨?!”
王玲玲满脸都是泪水,她双手捂着脸喃喃地说:“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我爱他,我爱上他了……我没有办法,真的。”
大梅一怔,说:“你,你爱他什么?”
王玲玲喃喃地说:“我,我爱他那个动作,就那个、甩围巾的动作。他就那么一甩,我就没魂了……”
大梅吃惊地说:“就这,就,那么一甩,你就爱上他了?!”
王玲玲默默地点了点头。
大梅说:“闺女,你是个好演员的苗子,你可不能因为这事毁了自己的前程啊?!你想想,老苏他年龄大不说,他还有妻子有儿子啊!你这样,不是犯法么?!”
王玲玲喃喃地说:“申老师,我真的爱他。我愿意为他去死!真的!”
大梅说:“傻闺女呀,你真是不懂事呀!可不敢这么想!你以后的路还长呢。你要这样,不但毁了你自己,你也把老苏给毁了!你也不光毁了老苏,你毁了老苏一家三口?!想想吧,我的傻闺女!”
王玲玲抬起头,吃惊地问:“有这么严重么?”
大梅说:“比这还严重。你想想,老苏是什么人?他是犯错误下来改造的。你要是这样缠着他,老苏他就完了!轻说,得判他劳改!重说,只怕得蹲监狱!你不清楚么?他是戴着‘帽子’哪!这种事,人人骂不说,你让老苏他往后怎么做人呢?!你不管干了什么,可以说是年轻,不懂事。他就不同了!他可是犯罪呀!好好想想吧,我的傻闺女!”
王玲玲沉默了,久久之后,她满脸含泪,说:“申老师,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找他了……”
大梅说:“孩子,天下很大,好男人多着呢。为了你的前程,也为了他,你把他忘了吧。”
王玲玲扬起泪眼,说:“申老师,我能在心里——我是说我藏在心里,决不说出来——爱他么?”
大梅说:“闺女,你可不能这么想。你没听戏词上说:剪不断,理还乱;当断不断,贻害无穷啊……断了吧!这都是为你好。”
夜深了,当朱书记和大梅把他们两人都送走之后,回到办公室,朱书记气得拍着桌子说:“……这个、这个老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太不像话!叫我看,必须处理他!”
大梅劝道:“朱书记,目前正是用人的时候,咱的唱腔改革正在刀口上。叫我说,对老苏这人,该批评批评,用还是要用。咱是剧团,要是戏没人看了,剧团不就垮了么?用吧,咱是用他的业务。再说了,他人也不坏,这事呢,也没有造成啥后果。不就亲个嘴么?他只要能断,我看就算了吧?”
朱书记仍然气难平,说:“那个、那个王玲玲,啊,年轻轻的,也太不像话了!……”
大梅说:“年轻人,不懂事。犯点错也是难免的。咱不是有一个青年演员去省戏校进修的指标么?叫我说,让玲玲去吧。他们分开一段。玲玲见的世面大了,就不会这么幼稚了。”
朱书记沉默了一会儿,说:“要是他们再有来往,惹出大麻烦来,咱可就不好办了?”
大梅说:“朱书记,这个责任我担!”
朱书记沉吟了一会儿,转口说:“那个崔买官,一直追着要处理他们。他要是告到上边去,就不大好办了……”
大梅说:“买官的工作,我来做。我看,就让他留下吧。”
朱书记无奈地摇了摇头,可他什么也没有说。
第二天下午,大梅又把苏小艺单独叫了出来。在颍河边上,两人一边散步,一边交谈。
苏小艺仍显得无精打采的……
大梅语重心长地说:“老苏啊,你媳妇对你那么好,你对得起她么?!你要还是个人,就不该惹下这事!玲玲她小,还是个姑娘,你可是个成年人哪?!”
苏小艺勾着头喃喃地说:“大姐,我,我不是人,我昏了头了!”
大梅说:“我不说别的。在你心目中,啥最重要?”
苏小艺想了想说:“艺术,还是艺术。”
大梅说:“好好记住你这句话吧!”
王玲玲要走了。
剧团里到处都在传播她跟苏小艺之间的流言蜚语,她实在是在团里呆不下去了。因此,她就接受了团长的好意,去省戏校进修。当王玲玲背着背包、手里提着洗漱用具离开剧团大院的时候,她站在大门口,回过身来,默默地望着剧团大院,心里感慨万端!
这时,苏小艺就站在排练厅的窗口,默默地望着就要离开的王玲玲,他很想去送送她,可他实在是没有这份勇气。人言可畏呀!
在院子里,在阳光下,买官手里捧着一个大茶缸,一边吹着茶叶末,一边走来走去,悠悠地说着风凉话:“我走?哼,看看谁走?!”
入秋以来,天像是漏了一般,接连下起了大雨!雨接连下个不停,连好好的排练厅也漏起雨来……那些练功的青年演员没有办法,一个个竟都戴起了草帽!
这天早上,在排练厅里,青年演员一进门就在叽叽喳喳地议论说:
“听说淹了不少地方呢!”
“我听人说,一家伙淹了七个县!”
“我妈来信说,连许昌那边都在动员募捐……”
“可不,这雨老也不停,真烦人!”
“下吧。下吧。狠劲下!这老天爷真是的……”
这时,教武功的李黑头走了进来,他一看那些演员竟都戴着草帽,就大声喝道:“把草帽都给我摘了!上样儿!”
几个青年演员一个个吓得吐吐舌头,赶快把头上戴的草帽摘了……在剧团,他们最怕的就是黑头老师。
中午时分,在饭桌上,大梅一边盛饭,一边对黑头说:“你看这雨下的,没个头!听说淹了不少地方……”
李黑头说:“可不,照这样,麻烦大了。”
大梅说:“也不知都淹了哪儿?该给刘师傅寄点钱了。”
李黑头随口说:“寄。多寄点。”
大梅说:“那就多寄点吧。粮票呢?”
李黑头说:“你看着办吧。”
经过了那么一次丢人事之后,导演苏小艺像又变了个人似的,再没有往常的那种傲气了。进了排练厅,站在舞台上的时候,他身上也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神气,围巾也不围了,就那么光着脖子,傻呆呆地在舞台一角恭身立着,像是随时等着挨批判一样!
这天,大梅头一个走进来。大梅一看他竟成了这个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就大声说:“老苏,把头抬起来!你看看你,跟夹尾巴的狗样?!”
苏小艺喃喃地说:“大姐,我,嗨,我真是没脸见人了!”
大梅说:“老苏,你可不能这样。你这样更让人笑话。谁不犯点错哪?错了就改,往后你该怎么还怎么。你是导演,是统帅!大伙都指望你呢,把头抬起来!大胆工作!”
说着,大梅从舞台角上拾起他的围巾,拍了拍上边的土,重新给他挂在了脖子上……接着又说:“老苏,你记着,往台上一站,你就是导演,就是三军司令。那事,忘了吧。”
苏小艺慢慢抬起头,呆呆地说:“大姐,还会有人听我的么?”
大梅说:“你是导演,谁敢不听你的?!”
苏小艺慢慢抬起头来,喃喃地说:“对,对,我是导演。我是导演。我是导演。”连说三遍之后,他的头终于又昂起来了!可是,紧接着,他就又勾下去了……
大梅说:“你呀,你呀,咋经不住一点事呢?抬起来,头抬起来!”
苏小艺再次抬起头,可是,他仍然是显得无精打采的。
当晚,雨又整整下了一夜,天都下疯了!
第二天清晨,一大早就有人叫门,叫得很急!
有人拍着门高声喊:“大梅,大梅!”
大梅在屋里应道:“谁呀?”
门外有人说:“地委马书记让你马上到他那儿去一下,有急事!”
大梅应道:“好。我马上就去!”
说完,大梅匆匆地洗了一把脸,就冒雨一溜小跑赶往地委,纵是跑的时候,她仍然端着练功的架势,到了地委大院门口,她又是一个“大亮相”收了练功的姿势,这才大步向地委办公室走去……
来到地委办公室的时候,只见这里显得十分紧张,电话不停地响着,干部们不时地进进出出,好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大梅几步来到了马书记办公室门前,透过帘子,见马书记独自一人趴在一张椅子靠上,默默地望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巨大的“周口区域图”!地图上,用红铅笔圈圈点点地划了许多道道……大梅在门外站了片刻,叫道:“马书记。”
马书记仍在看地图,他头没抬,只是应了一声,说:“进来。”
大梅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她进门后,叫道:“马书记,有啥急事?”
马书记抬头看了她一眼,说:“凤梅同志,坐,坐吧。”
大梅有些不安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马书记先是微微地笑了笑,说:“凤梅,那个苏,苏什么……家属调来了吧?”
大梅说:“调来了,已经上班了。”
马书记点了点头。片刻,他话锋一转,很严肃地说:“凤梅呀,我帮过你的忙,我希望你也能帮我一个忙啊。”
大梅一听,忙说:“马书记,看你说哪儿去了,有啥任务,你说吧!”
马书记站起身,点上一支烟,皱着眉头说:“凤梅同志,你可能也知道一点,今年,咱周口地区灾情严重啊!好几个县都被洪水淹了,颗粒无收。一句话,粮食,我需要粮食!原来呢,希望上边会拨一些……但目前来看,今年受灾面积大,国家也有困难哪。可困难归困难,办法还得想,一个原则,不能饿死人哪!……”
大梅听了,忽一下站起来了,说:“马书记,有啥吩咐,你就下令吧。”
马书记说:“……情况很严重,我就不多说了。我现在准备借你的戏用用,发兵一支啊。听说呢,南阳地区没有遭灾,收成比较好,我写一封信,你带着剧团到南阳去,就算是‘慰问演出’吧。目的只有一个:筹粮!”
大梅说:“那得需要多少粮食?”
马书记说:“十万火急!越多越好,越快越好哇!”
大梅知道情况严重,说:“那好。马书记,我马上就带剧团出发。”
马书记上前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人命关天,拜托,拜托了。”
大梅刚要走,马书记又叫住她说:“哎,前一段,你们搞那个‘板车剧团’下乡演出的计划,我已经批过了。怎么样啊,这次能用上么?”
大梅说:“正在搞,差不多吧。”
马书记说:“噢,那就好。”
带着地委马书记的亲笔信,剧团赶到南阳的时候,已是三天后的下午了。安顿好剧团,大梅,朱书记,导演苏小艺等人带着书记的亲笔信,匆匆赶往南阳地委住地。几经周折,他们终于见到了南阳地委的徐书记。徐书记见是名演员大梅来了,自然是十分的热情。待徐书记看完信后,眉头却皱起来了,他微微地笑了笑,说:“实话对你们说,我们这里也不宽余呀……”说着,他稍稍地考虑了一会儿,说:“这样吧,你们既然来了,又是专程来慰问演出的。我首先表示感谢。粮食嘛,我们这里也是很紧的,我咬咬牙,给你们五万斤!行吧?”
大梅说:“徐书记,才五万斤?我们那里淹了好几个县,颗粒无收啊!我可是带着任务来的,就多给点吧……”
徐书记说:“大梅呀,就这五万斤红薯干,已经是我的最高权限了!至于够不够,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呀……不过,我听说,山里边情况好一些,可你们要是下去,山里又不通车,太辛苦了吧?”
大梅说:“我们不怕,我们有准备。既然山里情况好,我们就下去!”
徐书记笑着说:“这样,咱先吃饭。今天我请客!”
大梅说:“饭就不吃了。我们先下去,待回来后再请你看戏。”
徐书记笑着说:“饭还是要吃。一定要吃。名演员来了,大梅来了,我们南阳要是连顿饭都管不起,说起来不让人笑话么?吃吃吃。”
大梅笑着说:“徐书记,这样行不行?饭我吃,我一定吃,可你得让我带走吃,让我带走行不行?”
徐书记一怔,笑了,说:“你这个大梅呀,又将我军哪。”
大梅说:“徐书记,再加一千斤红薯干吧?就一千斤,这就算你请客了!”
徐书记摇摇头,却一言不发,扭过身去看地图……
这时,朱书记私下里扯了扯大梅,小声说:“可不能再胡说了……”
徐书记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地图,片刻,他转过身来,看着大梅,许久,才深情地说:“冲你对周口的这份感情,好!我再加五千斤玉米吧。虽然也是杂粮,要耐吃些。”
大梅一听,即刻弯下身去,给徐书记深深地鞠了一躬!而后说:“谢谢,谢谢徐书记,你这五千斤玉米,不知要救多少条命啊!”
后来,三人出了地委大院,在路上,朱书记说:“大梅呀,刚才我真替你捏把汗。你怎么能跟领导讨价还价呢?”
苏小艺说:“是。是。我也吓坏了。怕他一生气,那五万斤也不给了。”
大梅说:“十万火急,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伏牛山连绵千里,当越调剧团进山后,他们才真正体会到大山的厉害。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呀!放眼望去,几十辆板车(架子车)像长蛇一样一字排开,在山间小道上行进着,车上装有各样的布景、道具等演出用的装备……前边,第一辆板车上扎着一杆大红旗,旗上有“周口越调剧团/下乡慰问演出”的字样,演员们一个个徒步行走,开始还是有说有笑的,慢慢地,一个个就累成“败兵”了。但是,在崎岖的山路上,演员们三五一组,拉的拉,推的推,仍显得很坚强。
他们每到一个山村,就不断有人跑出来,兴奋地高声喊道:“喂,有戏了!”
挑水的姑娘对人说:“有戏了!大梅的戏!”
挑柴的对放羊的说:“有戏了!大梅的戏!”
放羊的对赶驴的汉子说:“有戏了!大梅的戏!”
也有人对着山那边喊:“有戏了!”那喊声传得很远……
越调剧团演出的第一站是一个叫“大湾”的村子。他们找到了一片山间空地,就在那片空地上搭台唱戏。经过了一下午的忙碌,到傍晚时,一个由几十辆板车临时搭建的舞台已经装好了……
当天晚上,台下,是黑压压的人头;成千上万的乡亲蜂拥而至,有很多人爬到了周围的树上。
挂在舞台前的两个大喇叭里,正播送着音乐……突然,有人在大喇叭上喊道:“黑沟子村的,黑沟子村的王狗蛋,你媳妇赶戏崴住脚了,让你立马回去!……”
“哄”,人群里传出一片笑声!
片刻,铃声响了,报幕员袅袅婷婷地从幕布里走出来,先是对观众示一礼,而后对着麦克风说:“各位父老乡亲,你们好!周口越调剧团慰问演出,现在开始!首先由著名演员申凤梅同志,给大家见个面……”
一时,台下掌声雷动!当已化了装的申凤梅从后台走出来时,观众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
申凤梅走上前台,先是深深地鞠了一躬!而后,她两手一拱,说:“各位父老乡亲,说实话,我申凤梅今天是向各位要饭来了!我们周口那边遭灾了,大水淹了好几个县,颗粒无收,眼看这个冬天就过不去了!老乡们,待会儿,你们看了我的戏,家里要是有多余的粮食,就支援支援我们吧。我大梅在这里给你们作揖了!”
霎时,台下静了,没有人再乱嚷嚷了……
山村的夜是墨色的,那夜一墨一墨的黑,那黑一层一层的叠出不尽的动感,在一片混沌中润出了无限的神秘。那天就像是一口煮星星的大锅,锅是无边无际的,那星光的闪烁也是无边无际的,叫人不由地遐想!
戏台上,大梅那别具韵味的唱腔在夜空中传的很远很远……
第二天早上,阳光普照,那山那树都在一片金色中放着滋滋润润的光芒,山醒了,一切都醒了,突然有人从临时搭起的棚子里探出头来,猛地“呀”了一声,说:“快来看哪!”
只见,在“临时舞台”前边的空地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粮食:红薯是一堆一堆的;玉米是一串串的;红薯干是一袋一袋的;烙饼是一叠一叠的;还有一袋一袋的柿饼、核桃……那些个装了粮食的布袋上大多写有名字:王书成,刘二狗,张保元,拐家,麦芒,春山,书怀,葛三,葛四……
这时,演员们全都拥出来了,看看这一袋,摸摸那一堆,不住地咂嘴说:“山里人厚道哇!”
这时,大梅高兴地说:“照这个劲儿,咱一天唱三场!”
站在一旁的朱书记很关切地说:“大梅,你可是主角。这个……白天夜里连轴转,累垮了咋办?!”
大梅说:“没事。我没事。只要有粮食!”
阳光下的伏牛山,满山红柿……剧团在大湾唱了三场后,又来到了后沟。
“临时舞台”又搭在了另一个山坳里。在舞台前的空地上,堆着各样的粮食,红薯堆得越来越高!
上午,演出前,大梅站在舞台上,又是大着嗓子对观众说:“乡亲们,我申凤梅是要饭来了!……”
下午,“临时舞台”前仍是人山人海!山里的孩子们在台下钻来钻去,一个个扒着缝隙往上看。
一个说:“看不清,我看不清。”
一个说:“抠个眼儿。抠个眼儿。”
夜里,看戏的小伙子看着、看着,偷偷地钩了一下身旁姑娘背在后边的手,姑娘躲了;那小伙再钩……
第三天上午,在谷场上,两个光脊梁的乡下汉子竟为了一场戏吵起架来。乡下汉子吵架的方式是背着手头对着头“顶牛”!他们从南边顶到北边,又从北边顶回到南边……
一个气呼呼地说:“李天保吊孝!”
一个说:“王金豆借粮!”
一个说:“胡日白!”
一个说:“你胡日白!”
一个老汉拦住两人说:“干啥?这是干啥?!”
两人都呼呼地直喘气……
一个说:“我说是《王金豆借粮》。他非说是《李天保吊孝》!……”
另一个叫二憨的说:“咋?俺爹说哩!”
那个汉子说:“你爹?你爹耳背,能听个啥?!”
二憨说:“俺爹早先看过,咋?!”
那个汉子骂道:“呸!你爹老烧?!你咋不把她请你家去唱哪?!”
二憨恼了,一头顶了过去!红着眼,只想跟他拼命!……
劝架的老汉忙上前死死地拽住他,说:“恁俩呀,头顶烂也没用,去问问不结了?”
那个汉子继续用嘲笑的口吻说:“你爹懂戏?你爹懂个屁?!你去问问,有本事你去请、去问哪?!”
二憨闷了一会儿,一跺脚,冷不丁说:“你****的等着,我就去问问!”
二憨是个死心眼,他说去问就真的去问了。他先是气呼呼地回到家,立马从窖里拔了两袋红薯,而后他挑着两袋红薯来到了“临时舞台”前,正当他掀着幕布往里看时,被崔买官发现了,买官说:“看啥,看啥哩?”
二憨说:“我我我……不看啥,我送粮食呢。”
买官看了看,说:“好,好,放下吧。”
然而,当二憨把两袋红薯倒在了地上后,却没有走的意思,仍是迟迟疑疑地往里边张望……
买官说:“你怎么还不走呢?”
二憨噫噫艾艾闷声闷气地说:“俺,俺想见见……大梅。”
买官看了他一眼,说:“嗨,你见见大梅,口气不小,你是谁呀?!主要演员,能是谁不谁都见的?!”
二憨吞吞吐吐地说:“俺就问她句话。”
买官吓唬说:“别说是你,县长来了也不一定见得上。不行!”
二憨说:“就问句话,还不行?”
买官说:“我说不行就不行。”
二憨重重地“哼”了一声……
买官说:“你哼啥哼?”
二憨气了,一犟脖子,说:“我就哼了?!”
这时,大梅从里边出来了,忙问:“咋回事?啥事?”
立时,崔买官用嘲笑的语气说:“他要见你。你说说,一个二半吊子,还非要见你。”
大梅见地上有一堆红薯,就很客气地说:“大兄弟,你有啥事?”
二憨见真是大梅,一时竟结巴起来:“是,是这……俺爹,俺爹他……耳、耳背……他老、老喜欢你的戏,就是那、那……李天保吊孝那、那、那一出……”说着,说着,他越说越说不清楚,竟急了一头大汗。
大梅就问:“你爹多大岁数?”
二憨说:“俺爹七、七、七十六……我都、都挑了三、三回粮食了。头、头一回是‘一那个’红薯干,二一回是半桩子玉、玉米,这、这三一回是我从窖里拔的红薯……”
大梅说:“那谢谢你了。你爹想听我的戏?”
二憨说:“那、那也,不……不敢。就、就……”
大梅脱口就说:“走,上你家去。”
崔买官刺道:“大梅,你可是名演员!谁不谁你都去唱?这,这也太不值钱了吧?!”
大梅白了他一眼,说:“咱会啥?咱不就会唱两句么?……”说着,大梅一拍二憨,说:“走吧,大兄弟!”
大梅来到二憨家,见这家很穷,只有两间破草房,一间还是喂牲口的地方。就在那间牲口屋里,大梅见到了二憨的爹。老人坐在那里,正在默默地抽旱烟。大梅走上前去,对着老人大声说:“大爷,今年高寿啊?”
老头扭过头来,猛一看见大梅,样子十分激动,他哆着嘴说:“聋啦。老想听你的戏,没这福分了!聋得可很。”
二憨高声说:“人家问你多大岁数?!”
老头说:“噢,噢。耳顺。七十六……”说着,他伸出手来比划着说:“七十六啦。”
大梅说:“大爷,只要你喜欢,我这就给你唱两句……”说着,竟大声唱起来了……
大梅唱着唱着……又很随意地停下来问:“大爷,听见听不见?”说着,又朝老人身边靠靠,再唱……
大梅这边唱着,老人侧耳听着……听着,听着,老人说:“听见了。听见了。老有味啦!”说着,他眼里的泪流下来了……
二憨说:“爹,你看你是哭啥哩?!”
这边大梅正唱着,不料,二憨家门口已围满了人。连村街上、土墙上,也都站满了围观的村人。当大梅从院里走出来时,村人们都直直地望着她,谁也不说什么……
片刻,人群后边突然有人高声喊:“唱一段!”
立时,村人们跟着齐声高喊:“唱一段!唱一段!”
大梅笑了,她望着众人,说:“唱一段?唱一段就唱一段!”说着,清了清干哑的喉咙,就唱起来了——
等大梅唱完后,村人们就拼命鼓起掌来!这时,村支书披着衣服站出来了,老支书往石磙上一站,高声说:“爷们,也别光鼓掌了,叫我说,一家再拿一篮柿饼吧!”
众人听了,二话不说,都纷纷回去拿柿饼去了……
老支书对大梅说:“老薄气呀!实在没啥可送了……”
大梅说:“大爷,看你说哪儿去了。谢谢。谢谢。”
一会儿工夫,众人把柿饼一篮一篮地放在了大梅的跟前……
大梅望着乡亲们,一下子激动了,她弯下腰去,深深地给众人鞠了一躬!
日历在飞逝;秋光,秋色,秋景……山里的秋天,真是一天一个样啊!在秋光里,一页一页的日历掀过去了……
剧团在大山里演出,为了更多地募到粮食,他们几乎每一个山村都跑到了:大湾,胡家寨,小坳,二道梁,孙湾,夏家顶子,毛胡,坎上,吴家坡,常甸……
大梅一天三场,每一场都要参加演出,常常是从早唱到晚,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舞台上,上午唱,下午唱,晚上还唱……她的喉咙都唱哑了,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可她还是唱,每唱一场,都是粮食啊!
就这样,一天天,这个来自周口的“板车剧团”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进,有一次,一辆板车一不小心差一点翻到沟里去了!人们惊叫着,赶忙去追!……他们累是累,可换来了一车一车的粮食,在那个特殊的年月里,粮食就是人命啊!在山间公路上,汽车、马车排成长队,运走了一车一车的粮食!
当剧团来到上顶村的时候,大梅已累得连站都站不住了。那时,导演苏小艺正领着演员们装“台”呢……大梅实在是累得不行了,她刚要站起来,苏小艺忙说:“团长,你别动,你歇歇吧。”
大梅实在是太乏了,就坐在地上,没有再站起来……
剧团的全体人员在导演苏小艺的指挥下,把几十辆架子车组合在一起,上边用螺丝固定上厚木板,组成了一个固定的“临时舞台”……苏小艺钻进下边在检查固定情况,可他一不小心把眼镜碰掉了,于是,他趴在里边爬来爬去地去摸……
站在一旁的崔买官看见了,笑着对人说:“你看,你看,老右学王八哩?”
这时,青年演员阿娟一声不吭,帮他摸到了眼镜……
买官给众人使了个眼色,撇了撇嘴说:“我说有秧儿吧?说不定又勾上一个……”
众人都不说一句话,反倒弄得买官很无趣。
就在这个“临时舞台”上,已化好了装的大梅却突然说不出话来了!当她张开嘴试唱时,却突然失声了,她竟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后台上,人们立时慌了……
有人叫道:“导演呢?导演呢?快去喊导演!”
有人说:“朱书记,快叫朱书记!”
众人焦急地围着大梅,一个个说:“老天爷,这可咋办呢?!”于是,他们七手八脚地把大梅搀到了舞台后边临时搭起的一个草棚里。这时,书记、导演也都赶来了,众人十分关切地围着大梅,一个个急得直搓手。
有人递上毛巾先让她擦了一把脸……
有人说:“倒水,快倒水!”
有人说:“热的。要热的!”
有人马上说:“也不能太热。快快快!”
于是,有人飞快地跑去……端起来了一个小茶壶,说:“半温的,半温的。先让她喝两口!……”
大梅在众人的包围下,坐在那里喝了两口温茶水……这才吁了一口气,张嘴说话,却发不出声来,她的口形在“说”:“我‘哈’不出来了,我、一、声、也、‘哈’、不、出、来、了……”
导演苏小艺忙凑近些,去听,“大梅,你说啥?”
大梅嘴张得很大,仍是用口形“说”:“我、‘哈’、不、出、来、了,我、一、声、也、‘哈’、不、出、来、了……”
苏小艺慌了,搓着手说:“这咋办?这怎么办呢?这儿又没有医院……”
有人忙说:“白天黑夜连轴转,这是上火了!‘胖大海’,找点‘胖大海’!”说着,就朝人喊:“谁那儿有‘胖大海’?!”
有人立马说:“我有。我那儿有。我去拿。”说着,就方快跑出去了。
此时,有个青年演员没见过这阵式,竟吓地“哇”地哭起来了……
老朱发火了:“哭啥?——出去出去!”
那个女演员手捂着脸跑出去了……
朱书记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说:“换人吧。让大梅歇歇再说。下头这一场换人。”
草棚外,有一个扎红头巾的小媳妇在偷看,她看着看着,眼里竟也有了泪……
然而,乡亲们一听说大梅不上场,却一下子炸窝了!他们乱纷纷地闹到了支书那里,支书一听,方快来到了剧团。他把导演苏小艺叫了出来,而后往石磙上蹲着,一边抽着烟锅,一边急切地说:“苏团长,俺大王对剧团咋样?”
苏小艺忙解释说:“我不是团长……不错。上顶对剧团不错。”
大队支书又说:“苏团长你小看人!”
苏小艺再次解释说:“我不是团长,真不是,真的,真的。”
大队支书说:“着,着。戴眼镜的,都是大领导!俺这儿上头也来过些人物,我见过,都是戴着眼镜,围着围脖子,大领导。”
苏小艺哭笑不得,说:“我真不是团长。导演,我是个导演。”
大队支书说:“‘导’啊?‘导’更利害!就是要领着‘导’么。我说你这个‘导’看不起人!”
苏小艺忙说:“没有。没有。我们是专门下来慰问演出的,到哪儿都一样的,都一样的。”
大队支书说:“俺这儿,粮食没少出吧?我一动员,没有一户不出的。你说要是不够,我们再想办法,可你们不能看不起人!”
苏小艺再三解释说:“没有。没有。你要对剧团有啥意见,你提出来,我们一定改!”
大队支书把烟锅往石磙上磕了磕,说:“说实话,群众来看戏,都是冲大梅去的。人家旁村演戏,都是大梅出场,到俺这儿了,大梅咋就不出场了呢?群众意见老大呀!”
苏小艺忙说:“这我给你解释,这我得给你解释解释。不是大梅不出场,是她的喉咙哑了,实在是唱不出来了……”
大队支书说:“不会吧?这就怪了?她在别处能唱,咋一到俺的地界上就唱不出来了呢?是俺这儿风水不好?还是咋的了?!哪怕出来唱一场呢?哪怕让俺见上一面呢,也不冤枉啊!要不,都说是看大梅的戏哩,四邻的亲戚们也都来了……可到跟前了,连大梅的装都没见上,你说,叫我咋给群众交待呢?给群众没法交待呀!”
虽然苏小艺反复解释,可到晚上演出开始时,一些群众却又高声嚷嚷起来,他们一个个叫道:“俺是来看大梅的戏哩!大梅咋不上场呢?!”
当戏开演一分钟后,台下的一些年轻人又开始起哄了:“大梅上场!大梅上场!……”
此刻,看戏的群众也都“炸”了!他们全都站了起来,像墙一样立着,一声声起高喊:
“让大梅上场!让大梅上场!大梅不出场我们就不看了!”
无奈,眼看着戏演不下去,大幕只好又重新拉上了!
后台上,……那个已上场,却又被轰下来的“二号演员”脸上挂不住了,她哭着跑到后台对导演苏小艺赌气说:“不演了,我不演了!”
没等苏小艺开口,朱书记就喝道:“敢!演去。你没看大梅成啥了?!”
那个“二号演员”流着泪说:“要是没人看呢?”
苏小艺说:“没人看也得演!”
此刻,场子里仍是乱哄哄的,一些年轻人仍在高喊着起哄呢……不料,突然之间,只见一个扎红头巾的小媳妇突然站了起来,她鼓足勇气,大声喝道:“——上顶的,不仁义!……”说着,她竟然“哇哇”地哭起来了。
于是,剧场里立时静了,有一群老太太围上她,焦急地问:“咋啦?咋啦?咱上顶咋不仁义了?!”
扎红头巾的小媳妇哭着说:“人家喉咙唱坏了!话都说不出来了……我亲眼看见的!”
于是,有一个老太太站起来,劈头给了一个小伙一耳光:“乍呼啥?!”
立时,再没人敢吆喝了……
就在这天晚上,戏好歹演完后,苏小艺十分激动地跑进了草棚,他一进草棚子,就对大梅说:“大姐,想不到,真想不到啊!你的威望居然这么高。这怎么办?他们一个个嗷嗷叫,非要你上台,非要听你的戏……”
大梅哑着嗓子小声说:“有、热、水、没、有?能、不、能、让、他、们、烧、点、热、水?”
苏小艺说:“开水?这可以烧哇。”
大梅想了想,哑声说:“给、我、弄、一、桶、开、水,让、我、对、着、热、气、哈、一、哈,兴、许、管、用……”
苏小艺说:“那好。我这就去让人烧水!”说完,他快步走出去了。
片刻,阿娟和小秋两个学员把大半桶烧好的热水抬了进来,后边跟着的是导演苏小艺,苏小艺边走边说:“小心,小心。”
两个姑娘把大半桶滚烫的热水放在了草棚里,而后看了看大梅,说:“这,这怎么用呢?”
不料,却见大梅从床上爬起来,往桶前一蹲,竟然把整个脸贴在了水桶上,去吸那水上的热气!她一边“哈”着热气,一边还扭过头说:“被、子……给、我、用、被、子、捂、上。捂、得、严、一、点……”
于是,两个姑娘赶忙从床上拿起两床被子,把大梅和那桶热水整个包起来,捂得严严实实的!
阿娟有点担忧地问:“这,这没事吧?”
小秋也说:“不要紧吧?别捂……”
可大梅却一动也不动……
这时,苏小艺感慨地说:“看清楚了吧?什么叫大演员?这就是大演员!只有大演员才会有这种风范,你们俩得好好学学。”
过了一会儿,苏小艺吩咐说:“烧水,赶紧让他们接着烧水呀!”
就在这天夜里,大梅却一直捂着两床被子在热水上“哈”她的嗓子……阿娟和小秋不时地把热水抬进来,把凉了的水换去……一直忙到天亮!
最后,当大梅从水桶旁站起时,却一下子摔倒了!阿娟和小秋赶忙上前扶住她,同时关切地问:
“申老师,没事吧?”
“申老师,摔着没有?”
只见大梅满脸都红腾腾的,头发上全是水珠,脸上也是水汪汪的!
第二天上午,当锣鼓响过之后,大梅已精神抖擞地站在了舞台上,当她一声唱出来时,全场掌声雷动!后台上,在幕布边上望着她的演员们全掉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