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回到了彼得堡,但首都迎接他的不是鲜花和美酒,而是无聊小报对他恶意的诽谤和诬蔑。小报的编辑是第三厅豢养的走狗文人布尔加林。为了还击敌人,普希金和当时最有教养的诗人、学者茹科夫斯基、维亚泽姆斯基,捷尔维格等人组成了一个不大的文学团体,并创办了自己的一个刊物《文学报》。它的主要任务是介绍欧洲和俄国的最新文学作品,以对付那些小报上无聊的攻击和庸俗的市井传奇故事。普希金主办的《文学报》在当时确实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并培养了一批文学新人,俄国著名的作家果戈里、杰出诗人柯尔卓夫都在这份刊物上发表自己的作品,崭露头角。
彼得堡的窒息空气,文坛上的唇枪舌战,让普希金感到十分痛苦,他真想离开俄国寻找一片写作的净土,但举目四望,茫茫世界哪里是他的安身之地呢?
一天晚上,在沃尔康斯基公爵夫人的沙龙里,人们正热烈地讨论着文坛上的笔墨官司。普希金当时情绪激动,非常想得到大家的支持,但是有一个中年人却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只是仔细地听着大家的争论。他的沉默引起了普希金的注意,于是走到他跟前说:
“先生能认识一下吗?我叫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能知道您的尊姓大名吗?”
“啊,幸会,大名鼎鼎的诗人普希金谁能不认识呢?我只是外交部的一个普通译员叫亚金夫·比楚林。”
“能认识您很高兴,我也曾在外交部供职,遗憾没能认识阁下。”
“当然,我也是刚到外交部工作,原来一直生活在中国,任北京传教士团团长。”
“啊!中国,北京那是个古老而又神秘的地方,我真想到那里去看看。”普希金由衷地感叹着。亚金夫·比楚林看到普希金那种渴望的神情于是出主意说:“下个月外交部要组织一个科学考察团去中国,您可以争取做一个随员,去看看这个东方的文明古国。”
比楚林的建议颇有吸引力,第二天普希金就给第三厅厅长宪兵司令宾肯道夫写信,希望能作为代表团随员出使中国。宾肯道夫的回答很简单:“一,陛下不同意你离开俄国。二,代表团成员已经确定,不能随意改动。”机会的大门又一次在他面前关闭了,希望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对中国这个伟大国家的向往只能留在普希金的诗歌里:
逃到遥远中国的城墙下,
逃往喧闹的巴黎或其他任何地方,
那里船夫夜间不把塔索歌曲吟唱。
在自己的祖国找不到自由,出国又不可能,已经三十一岁的普希金精神上感到十分疲惫。他迫切想找一个平静的港湾,一个乏了、累了能够休息的地方,他需要有一个安宁温馨的家了。但是他能找到一个患难与共的伴侣吗?
舞会,接着舞会,莫斯科的冬季简直就是上流社会永无休止的狂欢节,普希金坐着马车从这一家来到那一家。香醇的美酒,优美的旋律,喧闹的人群千篇一律,简直让普希金的神经都麻木了。一天在罗斯托夫伯爵家的舞会上,一个文静、羞怯的姑娘引起了普希金的注意:她穿着一身洁白的纱裙,发髻上装饰着一只亮晶晶的金圈,清纯秀美,像一朵盛开的百合花。在那一群浓妆艳抹的太太小姐中间显得卓尔不群。她那沉思的目光,有一种浪漫的美,但是仔细端详分明又有一种痛苦的表情。
“她是谁?原来怎么没见过呢?”普希金问。
“噢,你是问她呀,她真美,不是吗?她是今天舞会上的皇后,商人冈察洛夫家的小女儿,今年才十六岁,刚刚进入社交界。”罗斯托夫不厌其烦地介绍着。
“她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像花一样的年龄应该是无忧无虑的,怎么脸上会有一种痛苦的表情呢?”普希金不解地问。
“痛苦,我倒没觉察到,但是她的确不幸福,她是艰难中长大的姑娘。本来冈察洛夫家有很多财产都让她祖父挥霍光了。她的父亲近年来又得了精神分裂症,整天搞得家里鸡犬不宁,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姑娘怎么会无忧无虑呢。”罗斯托夫感叹地说着,并且用手指了一下站在角落里的一个身材高大的妇人,对普希金说:
“你看那就是她的母亲,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下。”看着在舞厅中翩翩起舞的姑娘,听着她的身世,普希金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就跟罗斯托夫伯爵走到了那个妇人面前。
“夫人,您的女儿真美,她是今天舞会的皇后,是众人注目的中心,有这样可爱的女儿,您真幸福。”罗斯托夫恭维着。
老妇人的脸上绽出了笑容,是啊,多少年来她就等着这一天,她的家道中落了。她就想靠着这个最漂亮的小女儿挣一份好嫁妆,在上流社会出人头地,伯爵的恭维使她的理想指日可待,她怎能不高兴呢?于是她笑着说:
“谢谢您的夸奖,这是我最小的女儿娜塔丽亚,她第一次参加舞会,还指望着伯爵多多关照。”
“介绍一下,这是您的女儿的崇拜者,俄罗斯伟大的诗人普希金。”罗斯托夫趁机把普希金介绍给老妇人。
老妇人的眉头皱了一下,脸上流露出一种失望的神情。她想:诗人算什么头衔,它顶得了公爵、伯爵的贵族封号吗?他有多少财产?能让我的女儿过上好日子吗?况且普希金的大名她早就有所耳闻,听说秘密警察随时监督着他的行动,这样的崇拜者还是少接触为妙。于是老妇人说:“谢谢诗人的垂青,我的小女儿娜塔丽亚,才十六岁,什么事都不懂。”老妇人冷冷地说着,连一句邀请的话都没有,大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
舞会结束了,但是娜塔丽亚的影子却总是浮现在普希金的脑海里。她太美了,简直是上帝创造的一件艺术品,诗人完全被她的美征服了。浪漫的诗人根本不明白艺术品是只能欣赏的,能共同生活吗?他了解娜塔丽亚吗?
过了几天普希金托罗斯托夫伯爵,去冈察洛夫家,向娜塔丽亚求婚,被老妇人一口回绝了。她要待价而沽,她要等待更有钱、更有地位的求婚者,反正她美丽的小女儿还不大,有的是时间等待。
1830年8月,金色的秋天又到了,这是普希金创作欲望最旺盛的季节,这一年的秋天诗人满怀着创作的激情和被拒绝后的失望心情来到了他父亲分给他的领地鲍尔金诺村。
鲍尔金诺位于伏尔加河流域,这是一座什么样的村庄啊!没有森林,没有湖泊,没有溪流,甚至连一座小丘陵也没有。四周是一片黑土地,远处是广袤的草原,几座低矮的茅屋稀稀落落地散布在庄园周围。普希金在诗中这样描绘他的鲍尔金诺村。一排排简陋的农舍,
和那坡度极小的黑色平原,
厚厚的乌云笼罩在它们上方。
看不到明亮的田野、幽暗的森林,
也听不到淙淙的流泉……
这荒凉的村庄住着极度贫困的农奴,他们面色黢黑肮脏不堪,住在没有烟囱,窗户小得透不进光线的破屋子里,到处是衣衫褴褛的农奴和瘦骨嶙峋的牲畜。作为这贫困村落的新主人普希金进一步认清了俄国农奴制的罪恶和废除农奴制的迫切性,于是他写出了《戈柳欣村史》这个短篇。文章的结尾暗示了农民起义的必然性。
天气越来越冷,又到了秋雨连绵、雨雪交加的时节了。贫困的村庄根本没有像样的道路,出门就是过膝深的泥泞,这个时候普希金不能出门简直就像被封锁在祖先留下的那座荒凉的城堡里。寂寞而又安宁,没有了都市的繁华,远离了喧闹的人群,这里的确是写作的好地方。普希金也就是在这里完成了从1823年就开始写的诗体长篇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
小说的主人公叶甫盖尼·奥涅金是个贵族青年。他厌倦了城市的腐化生活来到乡村。在这里他结识了青年诗人连斯基和纯洁的姑娘达吉亚娜,他拒绝了达吉亚娜的爱情,又在决斗中打死了连斯基。带着深深的痛苦他离开了乡村,开始了漫游。三年后心灰意懒的奥涅金又回到了上流社会,这时他被已经成为将军夫人的达吉亚娜所吸引,想继续过去的爱情,但是道德高尚的达吉亚娜却拒绝了他。孤独的奥涅金只能消沉地苟活下去。
在十九世纪俄罗斯的上层社会中像叶甫盖尼·奥涅金这样的多余的人是很有代表性的,是普希金第一个把他们写入文学作品,并成为俄国文学史上一个成功的典型形象。
在1830年的10月,这个多雨的秋天,鼠疫和霍乱这种可怕的传染病又在伏尔加河流域蔓延起来,整个疫区被封锁了,普希金无法赶回莫斯科只能继续在荒凉的鲍尔金诺村滞留,这倒因祸得福成就了普希金的文学事业。他在这里还出版了一本《别尔金小说集》。小说的素材大多来自他本人在生活中耳闻目睹的一些事实。这些来自现实生活中的故事普希金写起来得心应手,这些小说结构简洁,明快,语言清新朴素,是俄国文学中的瑰宝,对后来的俄国著名作家托尔斯泰、契诃夫等人都有重大的影响。
此外普希金在鲍尔金诺村还创作了《悭吝的骑士》、《石客》等剧本和最大的抒情诗歌。总之1830年的秋天是普希金创作的鼎盛时期,因而人们称它为鲍尔金诺的金色的秋天。
然而在彼得堡却有一件令普希金痛心的事情发生了。第三厅的政治警察们并没有因普希金离开彼得堡而放松对《文学报》的管制。事情是这样的。1830年7月法国发生了革命,把波旁王朝的最后一个皇帝从皇位上赶下来了。有一个叫卡齐米尔·德拉文的诗人为欢迎这场革命写了一首诗,刊登在普希金和他的同学杰尔维格等人合办的《文学报》上。两天后第三厅厅长宪兵司令宾肯道夫招见了杰尔维格,问道:
“请告诉我,是谁让这首欢呼皇帝倒台的诗刊登的,我马上禀告皇帝陛下。”
“批准它刊登的是书报检查机关,这您完全清楚。”杰尔维格愤怒地回答说。
“好吧,那么请告诉我这首诗的作者究竟是谁?你们《文学报》为什么要刊登这样的诗歌?”宾肯道夫继续追问。
“我是从一位不知名的作者那里收到的,所以诗歌的作者究竟是谁,我也不清楚。至于《文学报》为什么要刊登它,那是因为我认为这首诗有新闻价值。”杰尔维格理直气壮地回答着。
“这么说您同普希金一样,不想同官方合作了,那么好,回去请告诉你们编辑部的同仁们,《文学报》被勒令停刊了,您可以离开了。”恼羞成怒的宪兵头子宾肯道夫又一次抡起了镇压的大棒。
杰尔维格伯爵可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回家以后,他就一病不起,不久就溘然长逝了。这一年他才三十一岁。
普希金又一次看到他的同学,他孩提时代的朋友遭到不幸,他悲痛万分。他心里清楚杀害这个眼睛近视会编故事的杰尔维格的凶手和流放他、囚禁久赫尔别凯、放逐普希钦的凶手是一个,那就是专制独裁的沙皇政府。普希金擦干眼泪,建议朋友们为英年早逝的杰尔维格写传记,以此来表达对老朋友杰尔维格的思念之情。
直到1830年12月5日普希金才算摆脱了疫区的封锁,回到了莫斯科。唯一能够宽慰他的是冈察洛夫家总算答应了普希金的求婚,同意把娜塔丽亚嫁给他。
本来老妇人一直想等待一个有钱有地位的人来向自己漂亮的小女儿求婚的,但是只有美丽的外貌,缺少聪明的头脑的姑娘是不会令人倾心的。况且她们家也没有一份丰厚的嫁妆足以吸引求婚者。所以尽管老妇人花了不少的钱,为女儿选购参加舞会的服装,白白地等了一个又一个舞会也没有人来求婚。再等下去女儿年龄大了,她也再没有更多的钱为女儿购置服装了。于是老妇人只好退而求其次答应普希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