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野战医院里,雷那蒂前来看我,他告诉我有人要保荐我得银质奖章,至少是铜质的。雷那蒂走后,教士也来看我,他来祝我平安,我们对宗教信仰争论了一番。离开野战医院前夕,雷那蒂和一位少校又来看我,我们狂吹一番,最后雷那蒂告诉我巴克莱小姐将被调到米兰美军红十字医院去。
第二天我们一早动身,四十八小时后抵达米兰。第二部(13—24)章
我们在大清早到达米兰。一辆救护车护送我到美国医院去,医院里只有几个护士,没有医生,还没接收过伤员。护士盖琪小姐很友好地安置了我。第二天,凯瑟琳也到了这家医院,我俩激动得拥抱接吻,她把一切都献给了我,这使得我感到非常幸福,我真的爱上了凯瑟琳。
医生回来后又邀请别的大夫给我会诊,结果他们感到很棘手,后来只好请马焦莱医院的外科医师瓦伦蒂尼少校来给我进行手术。手术前凯瑟琳千方百计安慰我,说手术后大夫一定会还我一条好腿。果不其然,手术非常成功,只做了两个半小时。手术后的一段时间我一直由凯瑟琳照顾。那年夏天我们过得非常幸福快乐,我的伤势也逐渐好起来了,我们俩一起散步,一起生活,俨然如夫妻,凯瑟琳说:“我只愁被人家调走,和你分离。你是我的宗教。你是我的一切。”
夏天过去了,我身体恢复得很健康,两条腿也好得很快。这期间,凯瑟琳同其他护士也相处得很好。一天晚上,天上纷纷下起细雨来,我们只好回房间。外边的雨大起来,凯瑟琳连连问我:“你是不是永远爱我?就是下了雨也没有差别吗?”她解释说“我怕雨,因为我有时看到自己在雨中死去。”我劝她:“请你别说了吧。今天夜里我可不要你发英格兰人的怪脾气,疯疯癫癫的,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会太久了。”她哭了。我安慰她,她停止了哭泣。但是外面的雨还是漫漫地下着。
秋季来了,前线战事失利,意军损失惨重,米兰和都灵都出现了反战的骚乱。部队来函通知我有三星期的“疗养休假”。我和巴克莱讨论如何度假时,她告诉我说:“我有孩子了,亲爱的。差不多三个月了。你不发愁吗?请你不要愁。你一定不要愁。”我们静默了一会儿,她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问:“你不至于觉得上了圈套吧?……我们不该争吵。因为你我只有两人,与我们作对的是整个世界的人。你我一发生隔膜,我们一完蛋,他们就征服我们了。”“他们征服不了我们,”我说。“因为你太勇敢了,勇敢的人一定没事。”“死总是要死的”。“不过只死一次。”
尽管我有三星期的假,但我又害上了黄疸病,病了两星期。医院主管范坎本女士认为我是故意纵酒所致,结果病好后即被遣回。我回前线的那个夜晚,天下着雨。我们在车站附近旅馆租了个房间话别,令人难忘。告别时我说:“再会,保重自己和小凯瑟琳。”第三部(25—32章)
我从乌迪内乘军用卡车上哥里察,得知战事不利。少校告诉我:“我对于这场战争已经很厌倦了,要是我离开这里的话,我是不想回来的。”当天,我见到了雷那蒂,我们又谈起了战争,我们的病情及我和凯瑟琳的事。夜晚,雨停了,我又和教士谈起了战争,他相信战争双方都会停战。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前线。雨季也开始了。
在前线我和医疗官吉诺谈起了战争。吉诺说:“我们不谈败仗吧。谈败战已谈得够多的了。今天夏天的战斗可不能算是徒劳的。”我一声不响。我每逢听到神圣、光荣、牺牲等字眼和徒劳这一说法,总觉得局促不安。而所谓牺牲,就像芝加哥的屠场,只不过这里屠杀好的肉不是装进罐头,而是掩埋掉罢了。
第二天听说敌人在北边突破了我们的阵地,大家要准备撤退。次日夜里,撤退开始了。等我们到哥里察时,城里几乎全空了。我们又离开了空寂荒凉的城镇。撤退的队伍形成一个宽阔、慢慢移动的行列。我们在雨中慢慢行走。夜里,队伍停了下来。我在车上梦见了我的凯瑟琳和我的孩子。中午时分,我们的车陷在了一条泥泞的路上,我们打死了一个拒绝帮助救护车而独自逃命的军曹。车子越陷越深,我们只好弃车步行去乌迪内了。在经过一座铁路桥时,我们发现了德军的汽车和汽车上的戴军盔的头。我们沿着铁路走又差点被德军自行车队发现。我们走下路堤后,司机艾莫又被意军殿后部队打死。我们又难过又担心各自的命运。那一夜我担心我会死去,我们都渴望战争能早点结束。不少人在喊:“我们都在回家。”“打倒军官,和平万岁。”“回家去”。
天亮时,我们赶到了塔利亚门托河的河岸边。桥的那一头站着军官和宪兵。我看见宪兵走进队列抓出了一个中校。接着我也被抓了出来,他们怀疑我是德国间谍。我看见两个宪兵押着中校到河边执行枪决。审判官们的工作法是这样的:第一个问过话的人在执行枪决时,他们正一心一意地审问着第二个人。这样做表示异常忙碌,顾不到旁的事。我趁他们不注意时劈开左右两人,跳进河里。我冒着被淹死的危险,终于爬到岸上,走上一条铁路线,爬上了一列火车,藏在帆布底下。我非常疲劳,睡着了。我又忆起了凯瑟琳,忆起了这倒霉的战争。
愤怒在河里洗掉了,任何义务责任也一同洗掉了。其实我的义务在宪兵伸手抓我衣领时就停止了。我是不拘外表形式的,但我倒很想把这军装脱掉。我已把袖管上的星章割掉,那只是为了便利起见。那与荣誉无关。我并不反对他们。我只是洗手不干了。我祝他们万事如意。世界上还有善良的人,勇敢的人,冷静的人和明智的人,他们是应该得到荣誉的,但是这已经不是我的战争。第四章(33—37章)
火车终于到了米兰。我换了便服到医院去找凯瑟琳,但她和弗格逊小姐到施特雷沙去了。我找到了我的朋友西蒙斯,让他去找凯瑟琳。我坐在车上,心里很静,旁边有报纸,但我不想看。因为我不想知道战事。我要忘掉战争。当车子到达施特雷沙时,我心中才十分高兴。那天夜晚在旅馆里,我们俩快乐愉快,一片兴奋。那时的心情,好比我们回了家,不再感到孤独寂寞,夜间醒来,爱人仍在,并没发觉梦醒人去。我和好些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感觉孤独寂寞,而且你最寂寞就是在这种时候。但是我和凯瑟琳在一起,从来不寂寞,从来不害怕。第二天早上谈起我随时有被捕的危险时,凯瑟琳说:“亲爱的,你说什么地方,我们就上什么地方去。你还不晓得你的妻子多好哩。我无所谓。我要给你找个地方,人家没法逮捕你,然后我们可以过快活幸福的生活。”在酒吧里,我见到了九十四岁的葛雷非伯爵。后来,我们在一起打弹子,聊天,谈起了战争和生命,我们最珍重的是爱情、生命,而战争是最愚蠢的。
一天夜里大风大雨,酒保敲门告诉我,有人因为战争的缘故明天早上要逮捕我,并嘱咐我去瑞士。酒保为我们安排好了船,给了我们钱和吃的、喝的,祝我们好运。我和凯瑟琳非常感激他。幸亏是顺风,我们的衣服被打湿了,又很冷,但是逃命的强烈欲望使我们无暇顾及这些。经过一夜的行船,我们终于到达瑞士。第五部(38—4l章)
我们在瑞士过得非常幸福。我们住在山坡上松树环绕的一幢褐色木屋里,生活环境宜人,心情舒畅。我们到树林散步,到湖边游玩,相亲相爱,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冬天过去了,为了迎接我们的小凯瑟琳,我们从蒙特勒搭火车到洛桑居住。凯瑟琳到城里为孩子买回应有的东西。我们快乐地等待着孩子的出世。
一天早上三点,凯瑟琳开始阵痛,我们搭车赶到医院,到了中午,她还在接生间里。下午她还没有生,我好难过,开始为她和孩子担心了。大夫们准备为她做手术。手术前,我极力安慰着坚强的凯瑟琳,她说:“我再也不是勇敢的了,亲爱的。我全垮了。人家已经把我打垮了。我现在知道了。”
到了天黑,手术做完了。我以为凯瑟琳已经死了。她那样子像个死人。她的脸孔是灰色的。她人很衰弱,很疲乏,而孩子也被脐带缠死了。我找张椅子坐下来,什么也看不见。原来是这么一个结局。孩子死了。可能早闷死了。不过早闷死了倒也爽快,免得现在要经历这长期的死的折磨。现在凯瑟琳要死了。这是你造成的。你死啦。你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连学习的时间也没有。他们把你扔进棒球场去,告诉你一些规则,人家乘你一不在垒上就抓住你,即刻杀死你(译者注:作者借棒球戏来象征人生的残酷,也就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残酷。棒球戏中一个基本活动是偷垒,如偷不成就被逼出局。)或者无缘无故杀死你,就像艾莫死去那样。或者使你患上梅毒,像雷那蒂那样。但是到末了总归会杀死你的。这一点是绝对靠得住的。你等着吧,他们迟早会杀死你。
我就这么坐在走廊上等着凯瑟琳的消息。护士对我说凯瑟琳刚出血很危险。我心里万念俱毁。我知道她就要死了,我祈祷要她别死。别让她死。哦,上帝啊,求求你别让她死。只求你别让她死,我什么都愿意。婴孩你已经拿走了,但是别让她死。孩子没有关系,但是别让她死。求求你,求求你,亲爱的上帝,别让她死。
护士叫我进去,凯瑟琳并没有抬眼来望。我走到床边,她望着我笑了一下。我俯伏在床上哭起来。
“可怜的宝贝”,她悄悄地说:“我要死了,我憎恨死。”“好的,”凯瑟琳说:“我会夜夜来陪你的。”她说话非常吃力。“别害怕,亲爱的,我一点也不害怕。人生只是一场卑鄙的骗局。”她说。
看来她是一次接一次地出血。他们没法子止血。我走进房去,陪着她。她始终昏迷不醒,没拖多久就死了。
最后我把护士们赶了出去,关了门,灭了灯,也没有什么好处。那简直是跟石像告别。过了一会,我走出去,离开医院,在雨中走回旅馆。2、原文赏读
……一
隔壁花园里的炮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看见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便起身下床,我走到窗前向外望去。花园里的沙石小路是潮湿的,绿草沾着露水也是湿的。炮队连打了两次炮,每次开炮,就像从空气打来一拳,窗户震得很响,连我睡衣的衣襟也抖动了一下。我虽然看不见炮,但是一听就知道炮是从我们头顶上空打过去的,炮队挨得这么近,真教人讨厌,幸亏那些炮没有那么大。这时,我听见一辆卡车在路上驶过的声音。我穿好衣服下去,在厨房喝了一点咖啡,便出门向汽车库走去。
依次排在长长的车库里面十辆汽车,都是救护车,车身灰色,头重脚轻,笨头笨脑的。机械师们围着一辆车正在修理。另外还有三辆汽车留在山里的包扎站。
“他们炮击过炮兵连没有?”我问一位机械师。
“没有,中尉先生。炮兵连有那座小山掩护着。”
“这儿情况怎么样?”
“还可以,这辆车出了毛病,不过那几辆都能用。”
他放下手里的活微笑着说:“你是休假才回来的吧?”
“是的。”
他在罩衫上擦了擦手,咧嘴笑了起来。“玩得好吗?”其余的机械师都笑了起来。
“好,”我说,“这车子怎么样啦?”
“没用了,毛病不断。”
“这会儿是什么毛病呢?”
“要换新的钢环了。”
我让他们继续修理那辆引擎敞开着,零件都卸下来,有秩序的排放在工作椅上的汽车。我走到车库里面,打量每一辆车。车擦得还算干净,有几辆是刚刚冲洗过的。我细心地看看车胎,看看有没有裂痕和被硬物划破的地方。一切看来都处于良好的状态,令人相当满意。显然我在不在场是一个样的。我本来以为自己很重要,车子保养,物资的调配,从深山里的包扎站运回伤员医疗后,然后再根据伤员的证件,送他们到指定的医院,这一切工作能顺利进行很大程度上只靠我一人。现在我才明白,我在不在场都无关紧要。
“配件缺不缺?”我问那位机械师。
“不缺,中尉先生。”
“现在油库在什么地方。”
“还是原来的地方。”
“很好。”我说,随后便回到屋子里去了,又喝了一杯咖啡。咖啡呈淡灰色,加了炼乳,甜甜的很好喝。窗外是明媚春天的早晨。鼻子里开始感到干燥,这意味这一天往后将是个热天。这天,我上山里看了几个驻地,回到镇上已经很晚了。
一切都很好,我在休假的时候,似乎一切都很顺利。我听人家说,总攻又要开始了。我们所属的那个师,将从河上游某个地方发动进攻。少校叫我负责进攻时搞好救护车。进攻部队将从上游一条窄峡处渡河过去,随即在山坡展开。救护车的驻地要尽可能靠近河,而且要掩蔽好。这些驻地的选择当然是由步兵负责,但具体筹划执行,还得靠我们。这样一来,我居然也有了布阵作战的虚假感觉了。
我身上脏极了,一回到房间就洗澡。雷那蒂正坐在床上看英语语法,他衣着笔挺,穿着长筒黑靴,头发整齐发光。
“好极了,”他一见我就说,“你陪我一起去看望巴克莱小姐。”
“我不去。”
“去吧,你得帮我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
“好吧,等我洗完澡之后。”
“洗一洗就行,用不着换衣服。”
我洗完澡,梳理好头发,就准备动身。
“等一等,”雷那蒂说,“咱们还是先喝一杯再去吧。”他打开箱子拿出一瓶酒来。
“别喝施特烈嘉,”我说。
“不喝施特烈嘉。这是白兰地。”
“好吧。”
他倒了两杯白兰地,我们碰碰杯,一饮而尽。酒性可真烈。
“再来一杯。”
“行。”我说。我们喝了第二杯白兰地酒,雷那蒂放好酒杯,我们才下楼。我们步行穿过小镇,有点热,幸亏太阳已经开始下山。走起来使人感到很轻松。英国医院设在一座德国人战前盖的一座大别墅里。巴克莱小姐在花园里,另外一位护士和她在一起。我们透过树林的缝隙看见她们白色的制服,便朝她们走去。雷那蒂行了礼。我也行了礼,不过比他随便些,更有节制一些。
“你好,”巴克莱小姐说,“你不是意大利人。”
“噢,不是。”
雷那蒂在跟另外一位护士说话。他们在大声笑着。
“多奇怪的一件事,你在意大利军队里?”
“说不上是军队,是救护车队罢了。”
“可这还是挺怪的,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呢?”
“我也不知道,”我说,“并不是每件事都能找到一个合理解释的。”
“噢,我一生受到的教育却认为一切事情都是能解释的。”
“那倒是挺不错的。”
“我们非得这样继续谈话吗?”
“当然不。”
“这使人松了一口气,你说是不是?”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我问,巴克莱小姐身材修长,她身上穿的是护士制服。金黄的秀发,皮肤被晒成黄褐色,灰色的眼睛。我认为她长得非常漂亮。她手中拿着一根外面剥了皮的细细的藤条,看起来好像小孩子作为玩具的马鞭。
“这根藤条的主人去年战死了。”
“我非常抱歉提到那件伤心的事。”
“他是一个很好的小伙子。我们原打算要结婚。可是,他在桑姆战役中牺牲了。”
“那是一场可怕的恶战。”
“你那时也在场吗?”
“不。”
“我听说过那次战役,”她说,“这里没发生过那样的恶战。他们把这根小藤杖送给了我,这是永久的纪念。是他母亲送给我的,他们把他的遗物送了回来。”
“你们俩订婚多久了?”
“八年了,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那为什么你们不结婚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说,“我没有结婚,真是个傻瓜。我本来可以尽早结婚的。不过当时我以为,结婚对他没好处。”
“我明白。”
“你曾爱过人吗?”
“没有。”我说。
我们边说,边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我看着她。
“你的头发很美,”我说。
“你喜欢吗?”
“非常喜欢。”
“他死了以后我本想把它剪掉的。”
“那又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