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它会失去气味的踪迹。但是它总很快会重新嗅到,或者就嗅到那么一点影儿,它就飞快地使劲跟上。这是一条巨大的灰鲭鲨,生就一副好体格,能游得跟海里最快的鱼一般快,它周身的一切都很美,除了它的上下颚。它的脊背部和剑鱼的一般蓝,肚子是银白色的,皮光滑而漂亮。它生得和剑鱼一般,除了它那张正紧闭着的大嘴,它眼下就在水面下迅速地游着,高耸的脊鳍象刀子般划破水面,一点也不抖动。在它这紧闭着的双唇里面,它的八排牙齿全都朝里倾斜着。跟大多数鲨鱼不同,它的牙齿不是一般的金字塔形的。它们象爪子般蜷曲起来的时候形状就如同人的手指头。那些牙齿几乎跟这老人的手指头一般长,两边都有刀片般锋利的快口。这种鱼生来就拿海里的一切鱼当食料,它们游得那么快,那么壮健,武器齐备,以致所向无敌。现在当它闻到了这新鲜的血腥气时,它正加快了速度游起来,蓝色的脊鳍划破了水面。老人看见它来了,看出这是条毫无畏惧而且坚决为所欲为的鲨鱼。他准备好了鱼叉,系紧了绳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鲨鱼向前游来。绳子短了,缺了他割下用来绑鱼的那一截。老人此刻头脑清醒,正常,他有坚强的决心,但并不抱着多少希望。光景太好了,不可能持久的,他想。他注视着鲨鱼越来越近,抽空朝那条大鱼望上一眼。这简直等于是一场梦,他想。我没法阻止它来袭击我,但是也许我能弄死它。登多索鲨,他想。去你妈的吧。
鲨鱼飞速地逼近船梢,它去咬那鱼的时候,老人看见它嘴巴大着,看见它那双奇异的眼睛,它咬住鱼尾巴上面肉的时候,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地响。鲨鱼的头伸出在水面上,背部也正在出水,老人听见那条大鱼皮开肉绽的声音,这时候,他用鱼叉朝下猛地扎进鲨鱼的脑袋,正扎在它两眼之间的那条线和从鼻子一直往上仲到脑后的那条线的交叉点上。这两条线实际是并不存在的。有的只是那沉重、尖锐的蓝色脑袋,两只大眼睛和那嘎吱作响、吞噬一切的突出的两颚。可是那儿正是脑子的所在,老人就朝那一个地方扎进去了。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用他染了鲜血的双手,把一支锋利无比的鱼叉向它扎去。他扎它,并不抱着希望,但是带着坚决的意志和狠毒无比的心肠。
鲨鱼翻了个身,老人看出它已经不行了跟着它又翻了个身,自行缠上了两道绳子。老人知道这鲨鱼死定了,但它还是不肯认输。它这时肚皮朝上,尾巴猛烈地扑打着水面,两颚嘎吱作响,像一条快艇一样在水面上破浪而去。它的尾巴把水拍打得白浪滔天,四分之三的身体露出在水面上,这时绳子给绷紧了,抖了一下,啪地断了。鲨鱼在水面上静静地躺了片刻,老人紧盯着它。然后它幔慢地沉下去了。
“它咬去了约莫四十磅肉,”老人高声说。它把我的鱼叉也带走了,还有那么许多绳子,他想,而且现在我这条鱼又在淌血,恐怕其他鲨鱼还会来的。
他不忍心再朝这死鱼多看上一眼,因为它已经被咬得残缺不全了。鱼给咬住的时候,他感到就像自己给咬住了一样。可是我已经杀死了这条咬我的鱼的鲨鱼,他想。而它是我见到过的最大的登多索鲨。天知道,我见过一些大的。
好景不长,他想。这是一场梦多好,但愿我根本没有钓到这条鱼,正独自躺在床上铺盖的旧报纸上。
“不过人不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他说。“一个人你尽可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不过我很痛心,把这鱼给杀了,他想。现在倒霉的时刻要来了,可我连鱼叉也给丢了。这条登多索鲨是残忍、能干、强壮而聪明的。但是我比它更聪明。也许并不,他想。也许我仅仅是比它多了个武器吧。
“别想啦,老家伙,”他说出声来。“还是顺着这航线行驶,事到临头就担当下来。”但是我一定要想,他想。因为我剩下的只有想想了。除了这个,还有棒球。不知道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乐不乐意我那样击中它的脑子?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他想。任何人都做得到。但是,你是不是认为,我这双受伤的手跟骨刺一样是个很大的不利条件?我没法知道。我的脚后跟从没出过任何毛病,除了有一次在游水时一脚踩在一条海鳐鱼上面,被它扎了一下,小腿麻痹了,痛得真受不了。
“想点开心的事儿吧,老家伙,”他说。“时间过得很快,你离家越来越近了。丢了四十磅鱼肉,船走起来更轻快一些。”他很清楚,等他驶进了海流的中部,会发生什么事。可是眼下一点办法也没有。
“对,有办法了,”他说出声来。“我可以把刀子绑在一支桨的把子上。”
于是他把舵柄挟在胳肢窝里,用一只脚踩住了帆脚索,就这样办了。
“行了,”他说。“我照旧是个老头儿。不过我不赤手空拳的了。”
风愈刮愈大,他的船顺利地往前驶去。他只看了看鱼的上半身,恢复了一点儿希望。
不抱希望才蠢哪,他想。再说,我认为这样做是一桩罪过。别想罪过了,他想。麻烦已经够多了,还想什么罪过。何况我根本不懂这种事。
也许杀死这条鱼就是一桩罪过。我看该是的,尽管我是为了养活我自己并且给许多人吃用才这样干的。不过话得说回来,那样一来什么事都成了罪过啊。别想罪过了吧。现在想它也实在太迟了,而且有些人是专门来考虑犯罪的事儿的。让他们去考虑吧。你生来是个渔夫,正如那鱼天生就是一条鱼一样。圣彼德罗是个渔夫,跟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的父亲一样。
他总喜欢去想一切跟他有关的事,而且因为没有书报可看,又没有收音机,他就想得很多,尤其是不住地在想着罪过。你不光是为了养活自己、把鱼卖了买食品才杀死它的,他想。你杀死它是为了自尊心,因为你是个渔夫。它活着的时候你爱它,它死了你还是爱它。你既然爱它,杀死它就不是罪过,不然的话或许是更大的罪过吧?
“你想得太多了,老家伙,”他说出声来。你倒很乐意杀死那条登多索鲨,他想。它跟你一样,靠吃活鱼过日子。它不是食腐动物,也不像有些鲨鱼那样,只知道游来游去满足食欲。它是美丽而崇高的,什么也不害怕。“我杀死它是为了自卫,”老人又说出声来。“杀得也很利索。”
况且,他想,凡事都有定律。捕鱼养活了我,同样也快把我害死了。只有那孩子使我活得下去,他想。我不能过分地欺骗自己了。
他把身子探出船舷,从鱼身上被鲨鱼咬过的地方撕下一块肉。他尝了尝,觉得肉质很好,味道也鲜美。又坚实又多汁,象牲口的肉,不过不是红色的。一点筋也没有,他知道可以在市场上卖大价钱。可是没有办法让它的气味不散布到水里去,老人知道倒霉透顶的时刻就快来到了。
风向东北方继续吹着,他知道这表明它不会减退了。老人朝前方望去,看不见一丝帆影,也看不见任何一只船的船身或冒出来的烟。只有飞鱼从船头那边飞出来,向两边仓皇飞去,还有一摊摊黄色的马尾藻。他连一只鸟也看不见。他已经在海里走了两个钟点,在船梢歇着,有时候从大马哈鱼身上撕下一点肉来咀嚼着,尽量使自己好好休息一下,保持精力,这时他看到了两条鲨鱼中首先露面的那一条。
“Ay,”他说出口。这个词儿是没法翻译的,也许不过是一声叫喊,就像一个人觉得钉子穿过他的双手,钉进木头时不由自主地发出的声音。
“加拉诺鲨,”他高声说。他看见另一个鲨鱼的鳍在第一个的背后冒出水来,根据这褐色的三角形鳍和甩来甩去的尾巴,他认出这是两条铲鼻鲨。它们嗅到了血腥味以后,就兴奋起来,因为饿昏了头,它们激动得一会儿迷失了嗅迹,一会儿又找到了嗅迹。可是它们却始终在逼近。
老人系紧帆脚索,卡住了舵柄。然后他拿起上面绑着刀子的桨。他尽量轻地把浆举起来,因为他那双手痛得不听使唤了。然后他又把手张开,再轻轻把浆攥住,让双手松弛下来。这一次他把手紧紧地合拢,让它们忍住了痛楚而不致缩回去,一面注视着鲨鱼的到来。他这时看得见它们那又宽又扁的铲子形的头,和尖端呈白色的宽阔的胸鳍。这是两条可恶的鲨鱼,气味难闻,既凶残嗜杀,也吃腐烂的死鱼,饥饿的时候,它们会去咬船上的桨或者舵。就是这些鲨鱼,会趁海龟在水面上睡觉的时候咬掉它们的脚和鳍状肢,如果碰到饥饿的时候,还会袭击在水里游泳的人,即使这人身上并没有鱼血或黏液的腥味。
“Ay,”老人说。“加拉诺鲨。来吧,加拉诺鲨。”
它们来啦。但是它们来的方式和那条灰鲭鲨的不同。一条鲨鱼转了个身,钻到小船底下看不见的地方,它用嘴拉扯着死鱼,老人感觉到小船在晃动。另一条用它一条缝似的黄眼睛注视着老人,然后飞快地到船跟前,张开半圆形的大嘴,朝鱼身上被咬过的地方咬去。在它褐色的头顶以及脑子跟脊髓相连处的脊背上有道清清楚楚的纹路,老人用绑在桨上的刀子朝那交叉点扎进去,又抽出来再扎进这鲨鱼的猫似的黄眼睛里。鲨鱼放开了咬住的鱼,身子朝下溜,临死时还把咬下的鱼肉吞了下去。
另一条鲨鱼正在咬啃那条鱼,弄得船身还在摇晃,老人就松开了帆脚索,让小船横过来,使鲨鱼从船底下暴露出来。他一看见鲨鱼,就从船舷上探出身子,一桨朝它戳去。他只为了戳在肉上,可是鲨鱼的皮很结实,刀子几乎戳不进去。这一戳不仅震痛了他那双手,也震痛了他的肩膀。鲨鱼又迅速地浮上水面,露出了脑袋,老人趁它的鼻子伸出水面靠上那条鱼的时候,对准它扁平的脑袋顶中央扎去。老人拔出刀刃,朝同一地方又扎了一下。它依旧紧闭着嘴巴,咬住了鱼不放,于是老人再从它的左眼上戳进去。但鲨鱼还是缠住他的鱼不放。
“还不够吗?”老人说着,把刀刃戳进它的脊骨和脑子之间。这一次戳进去很容易,他感到它的软骨折断了。老人又把桨倒过来,把刀刃插进鲨鱼的两颚之间,想把它的嘴撬开。他把刀刃绞了又绞,当鲨鱼嘴一松滑下去的时候,他说:“去去,加拉诺鲨,溜到一英里深的水里去吧。去找你的朋友,也许那是你的妈妈吧。”
老人擦了擦刀刃,把桨放下。然后他系上了帆脚索,张起帆来,使小船顺着原来的航线走。
“它们准是把这鱼吃掉了四分之一,而且吃的净是好肉,”他说出声来。我真希望这是一场梦,我压根儿没有钓到它。鱼啊,这件事儿可真叫我不好受。这把一切都搞糟啦。”他不再说下去了,此刻不想朝鱼看一眼了。它的血已经流尽了,被海水冲刷着,看上去象镜子背面镀的银色,身上的条纹依旧看得出来。“我原不该出海这么远的,鱼啊,”他说。“对你对我都不好。我很抱歉,鱼啊。”
得了,他对自己说。去看看绑刀子的绳子,看看断了没有。然后把你的手弄好,因为还有麻烦的事没有来到呢。
“有块石头可以磨磨刀该多好,”老人检查了绑在桨把子上的刀子后说。“我原该带一块磨石来的。”好多东西都是应该带来的,他想。但是你没有带来,老家伙啊。眼下可不是想你什么东西没有带的时候,想想你用现在手头有的东西能做些什么事儿吧。
“你给了我多少忠告啊,”他说出声来。“可是我懒得听下去了。”他把舵柄夹在胳肢窝里,双手泡在水里,小船朝前驶去。“天知道最后那条鲨鱼咬掉了多少鱼肉,”他说。“船现在可轻得多了。”他不愿去想那鱼给撕得残缺不全的肚子。他知道鲨鱼每次冲上去猛扯一下,总要撕去好多鱼肉,还知道鱼此刻给所有的鲨鱼留下了一道嗅迹,宽得象海面上的一条公路一样。
它是条大鱼,可以供养一个人整整一冬,他想。别想这个啦。还是歇一歇,把你的手弄弄好,好守住这剩下的鱼肉吧。水里的血腥气这样浓,我手上的血腥气就算不上什么了。何况,这双手上出的血也不多。给割破的地方都算不上什么。出血也许能叫我的左手不再抽筋。
我现在还有什么事可想?他想。什么都别去想它。我必须什么也不想,只等着下一条鲨鱼来吧。但愿这真是一场梦,他想。不过谁说得准呢?也许结果会是好的。
下一个来的鲨鱼是条单独的铲鼻鲨。看它的来势,就像一头奔向饲料槽的猪,如果猪能有这么大的嘴,大到你可以把脑袋伸进去的话。老人先让它咬住了鱼,然后才把桨上绑着的刀子扎进它的脑子里去。但是鲨鱼朝后猛地一掐,打了个滚,刀刃啪地一声断了。
老人只管坐定下来掌舵。连看也不看看那条大鲨鱼在水里慢慢地下沉,起先很大一圈,最后只剩一丁点儿了。这种情景总叫老人看得入迷。可是这次他却连看也不看一眼。
“我现在还有那根鱼钩,”他说。“不过它没什么用处。我还有两把桨和一个舵把和那根短棍。”
我被它们打败了,他想。我已经上了年纪了,不可能用棍子打死鲨鱼了。但是只要我有桨有短棍和舵把,我一定要试试。他又把双手浸在水里泡着。这时天色渐渐地向晚,除了海洋和天空,他什么也看不见。空中的风比刚才大了,他指望不久就能看到陆地。
“你累坏了,老家伙,”他说。“里里外外都累坏了。”
直到太阳快落下去的时候,鲨鱼才再来袭击它。
老人看见两片褐色的鳍正顺着那鱼不得不在水里留下的很宽的嗅迹游来。它们甚至不用到处来回搜索这嗅迹。就笔直地并肩朝小船扑来。
他扭紧了舵把,系紧帆脚索,伸手到船梢下去拿那根棍子。它原是个桨把,是从一支断桨上锯下的,大约两英尺半长。因为它上面有个把手,他只用一只手攥起来才觉得方便于是他就用右手稳稳地攥住了它,弯着手按在上面,一面望着鲨鱼的到来。两条都是加拉诺鲨。
我必须让第一条鲨鱼把那鱼咬紧了了才打它的鼻尖,或者照直朝它头顶正中劈去,他想。
两条鲨鱼一起紧逼过来,他一看到离他较近的那条张开嘴插进那鱼的银色肚皮时,就高高举起棍子,重重地打下的当儿,砰的一声打在鲨鱼宽阔的头顶上。棍子落下去,他觉得好像打在坚韧的橡胶上。同时他也感觉到打在坚硬的骨头上,他就趁鲨鱼从那鱼身上朝下溜的当儿再朝它鼻尖上狠狠地打了一下。
另一条鲨鱼原是忽隐忽现的,这时又张大了嘴扑上来。它咬住了鱼身,闭紧了嘴了时候,老人看见一块块白花花的鱼肉从它嘴角漏出来。他抡起棍子朝它打去,只打中了它的头部,鲨鱼朝他望了一眼,把咬在嘴里的那块肉一口撕下来。老人趁它衔着鱼肉溜走的时候,又抡起棍子朝它打下去,但是只打中了那厚实而坚韧的橡胶般的地方。
“来吧,加拉诺鲨,”老人说。“再过来吧。”
鲨鱼冲上前来,闭住嘴就给老头揍了一棍。他结结实实地打中了它,是把棍子举得不能再高才打下去的。这一回他感到他已经打中了脑子后部的骨头,于是又朝同一部位打下去,鲨鱼呆滞地撕下嘴里咬着的鱼肉,从鱼身边溜下去了。
老人守望着,等它再回来,可是两条鲨鱼都没有露面。接着他看见其中的一条在海面上打着转儿游来游去。他却没有看见另外一条的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