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世界十大文豪——海明威
27748500000015

第15章 海明威作品精选(5)

联赛已经举行两天了,可我还不知道比赛的结果如何呢。但是我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对得起那了不起的老迪马吉奥,他即使脚后跟长了骨刺,那么地疼,他也能把一切做得漂漂亮亮的。骨刺是什么玩意儿?他自问自答。西班牙语叫做unespuela—dehueso。我们没有这玩意儿。它痛起来跟斗鸡脚上装的距铁刺扎进人的脚后跟时一样厉害吗?我想我是忍受不了这种痛苦的,斗鸡,一只眼睛甚至两只眼睛都被啄瞎后仍旧战斗下去这个我也忍受不了。人跟伟大的野鸟野兽比起来,真算不上什么。我还是情愿做那条待在黑的深水里的动物。

“除非有鲨鱼来,”他敞开了嗓门说。“如果有鲨鱼游来,那就愿天主怜悯它和我吧。”

你以为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能守着一条鱼,像我守的时间一样守这么长久吗?他想。我相信他会的,而且会比我时间更长些,因为他年轻力壮。再加上他父亲当过渔夫。不过骨刺会不会使他痛得太厉害?

“我说不上来,”他高声说。“我从来没有长过骨刺。”

太阳落下去的时候,为了替自己增强信心,他回想起那回在卡萨布兰卡的一家酒店里,跟那个码头上力气最大的人,从西恩富戈斯来的大个子黑人码头脚夫比手劲的光景。整整一天一夜,他们把胳膊肘儿搁在桌面一道粉笔线上,前臂向上伸直,两只手紧握着。每一方都竭力将对方的手使劲朝下逼到桌面上。好多人在赌谁胜谁负,人们在室内的煤油灯光下走出走进,他望着那个黑人的胳膊和手,还有这黑人的脸。最初的八小时过后,他们每隔四个小时换一个裁判员,好让裁判员能够轮流睡觉。他和黑人手上的指甲缝里都渗出血来,两个人,彼此望着对方的眼睛、手和胳膊,打赌的人从屋里走出走进,坐在靠墙的高椅子上目不转睛的望着。四壁漆着亮晶晶的蓝颜色,是木制的板壁,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墙上。黑人的影子庞大无比,随着微风吹动挂灯,这影子也在墙上移来摆去。

两个人你来我去地打了一整夜平手,赌注的比例来回变换着,人们把朗姆酒送到黑人嘴边,还替他点燃香烟。黑人喝了朗姆酒,就拚命地使出劲儿来,有一回竟把老人的手(他当时还不是个老人,而是“冠军”圣地亚哥)扳下去将近三英寸。但老人又把手扳回到原来的位置,恢复势均力敌的局面。他当时确信自己能战胜这黑人,到了天亮时,打赌的人们要求当和局算了,裁判员摇头不同意,老人使出浑身的力气来,硬是逼着把黑人的手一点点朝下压,直到压在桌面上。这场比赛是在一个礼拜天的早上开始的,直到礼拜一早上才结束。好多打赌的人要求算是和局,因为他们得上码头去干活,把麻袋包的糖装上船,或者上哈瓦那煤行去干活。要不然人人都会想看个分晓。但是他反正把它结束了,而且赶在任何人上工之前。

此后好一阵子,人人都管他叫“冠军”,第二年春天又举行了一场比赛。但这次没有赌很多钱,他很容易就赢了,因为他在第一场比赛中打垮了那个西恩富戈斯来的黑人的自信心。此后,他又比赛过几次,再往后就不比了。他断定只要他愿意,他能够把任何人打的一败涂地,他还认为,这对他要用来钓鱼的右手有害。他曾尝试用左手作了几次练习赛。但是他的左手一向背叛他,不愿听他的支配,因此他也信不过它。

过会儿太阳就会把手好好晒干的,他想。假如夜里不是太冷它就不会再抽筋了,我真不知道这一夜会发生什么事情。

一架飞机从他头上飞过,正循着航线飞向迈阿密,他望着飞机的影子把成群成群的飞鱼惊得飞了起来。

“既然有这么多的飞鱼,这里一定会有海豚,”他说,带着钓索倒身向后靠,看能不能把那鱼拉过来一点儿。但是他办不到,钓索照样紧绷着,上面水珠跟着钓索颤动起来,钓索都快迸断了。船缓缓地前进,他紧盯着飞机,直到看不见的时候为止。

坐在飞机里一定感觉很稀奇,他想。不知道从那么高的地方朝下望,海会像什么样子?坐在飞机上的人如果不是飞得太高,一定能清楚地看到这条鱼。我倒想在两百英尺的高度飞得极慢极慢,从上面看一看鱼。在捕海龟的船上,我曾经坐在桅顶横桁上,即使从那样的高度也能看到得很清楚。从那里朝下望,海豚的颜色更绿,你能看清它们身上的条纹和紫色斑点,你可以看见它们整整一大群在游水。怎么搞的,为什么凡是在深暗的水流中游得很快的鱼都有紫色的背脊,而且往往都还有紫色条纹或斑点?海豚在水里当然看上去是绿色的,因为它们是真正的金黄色的。但是当它们真正饿得慌,想吃东西的时候,身子两侧就会出现紫色条纹,像大马哈鱼那样。是因为愤怒,还是它游得太快,它才把那些条纹显露出来的呢?

天快黑的时候,老人和船从好大一堆马尾藻边经过,它在轻柔的海波中忽上忽下地摇曳着,仿佛海洋正在一条黄色的毯子下爱抚着什么东西,这时候,他那根细钓丝给一条海豚咬住了。他第一次看见它是在它跃出水面的当儿,在夕阳的阳光中确实像金子一般,在空中扭来扭去,疯狂地扑打着。它惊慌得一次次跃出水面,像在做杂技表演,他呢,歪歪倒倒地挪动身子,回到船梢蹲下,用右手和右胳臂攥住那根粗钓索,用左手把海豚往回拉,每收回一段钓丝,就用光着的左脚踩住。等到这条带紫色斑点的金光灿烂的鱼给拉到了船梢边,绝望地左右乱窜乱跳时,老人的身子探出船梢,把它拎到船上来。它那被钓钩挂住了的嘴,抽搐地一张一合,急促地连连咬着钓钩,还用它那长而扁的身体、尾巴和脑袋拍打着船底,直到他用木棍打了一下它的金光闪亮的脑袋,它才挥身抖了一下,最后一动也不动了。

老人把钓钩从鱼嘴里拔出来,重新安上一条沙丁鱼作饵,把它甩进海里。然后他又一歪一倒地慢慢地回到船头。他洗了左手,在裤腿上擦干。然后他把那根沉甸甸的粗钓索从右手挪到左手,又把右手放在海里洗了洗,同时望着沉到海里的太阳,还望着那根斜入水中的粗钓索。

“那鱼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变,”他说。但是他注视着海水冲击他的手时,发觉船走得显然慢些了。

“我来把这两支桨交叉绑在船梢,这样在夜里能用了,”他说。“它能熬夜,我也能。”

最好迟一会儿再把这海豚开肠剖肚,这样可以让鲜血留在鱼肉里,他想。我可以迟一会儿再干,眼下姑且先把桨绑起来,增加阻力让它拖着船走得慢些。眼下还是让鱼安静些的好,在日落时分别去过分惊动它。对所有的鱼来说,太阳落下去的当儿正是最难对付的时候。

他把手举起来晾干了,然后攥住钓索,可以使自己舒畅一下,听任自己被拖向前去,身子靠在木船舷上,这样船承担的拉力和他自己承担的一样大,或者比他的还要大些。

我渐渐学会该怎么去做了,他想。反正至少在这一方面是如此。再说,别忘了它咬饵以来还没吃过东西,而且它身子庞大,需要吃很多的食物。我已经把这整条金枪鱼一股脑吃下肚去。明天我就要吃那条海豚了。他管它叫“黄金鱼”。也许我该在把它洗干净时吃上一点儿。它比金枪鱼要难吃些。不过话得说回来,这件事要算难,那就没有一桩事是容易的。

“你觉得怎么样,鱼?”他敞开嗓门问。“我觉得很不错,我左手已经好转了,我有足够一夜和一个白天吃的食物。你就拖着这船吧,鱼。”

他并不真的觉得好过,因为钓索勒在背上的疼痛几乎超出了他能忍痛的极限,变成了他所不敢信任的麻木状态。比这更糟的事儿我也曾碰到过,他想。我的一只手仅仅割破了一点儿,另一只手已经不再抽筋了。我的两腿都很管用。更何况眼下在食物方面我也比它占优势。

在九月里,太阳一落,天马上就黑下来。他背靠着船头的破木板上,把身子尽量摊在上面。第一批星星露面了,他不知道猎户座左脚那颗星的名字,但是他看到了它,就知道其他星星马上都要露面,他又有这么多遥远的朋友来做伴了。

“这条鱼也是我的朋友,”他高声说。“我从没看见过或听说过这样的一条鱼。不过我必须把它弄死。幸而,我们不必去弄死那些星星。”

想想看,如果人必须每天去弄死月亮,情形会怎么样呢?他想。月亮会逃走的。再想想看,如果人必须每天去弄死太阳,情形又怎么样?我们总算生来是幸运的,他想。

于是他替这条没东西吃的大鱼伤心起来,但是要杀死它的决心绝对没有因为替它伤心而松懈下去。它的肉能供多少人吃啊,他想。不过他们配吃它吗?不配,当然不配。凭它的举止风度和它高度的尊严来看,谁也不配吃它。

我不懂这些事儿,他想。可是我们不必打算去弄死太阳或月亮或星星,这总是好事。在海上过日子,杀死我们自己的亲兄弟,已经够我们受的了。

现在,他想,我该考虑考虑那在水里拖着的障碍物了。这件事有它的危险,也有它的好处。如果鱼拼命拉扯,造成阻力的那两把桨在原处不动,船不像从前那样轻飘飘的话,我可能会被鱼拖走好些的钓索,结果让它跑了。保持船身轻,会延长我和它的痛苦,但这又是我的安全所在,因为这鱼能游得很快,这本领它至今尚未使出过。不管遇到什么,我必须把这海豚开膛剖肚,不让它腐烂,并且吃一点给自己添把劲。

现在我要再歇一个钟点,等我感到鱼稳定下来了,然后再回到船梢去干这事,并决定下一步对策。这会儿,我可以看它怎样行动,有没有什么变化。把那两把桨放在那儿倒是个好窍门;不过已经到了把性命当儿戏的时候。这鱼依旧很厉害。我看见过钓钩挂在它的嘴角,它把嘴闭得紧紧的。钓钩的折磨算不上什么。饥饿的折磨,加上还得对付它那莫名其妙的对手,才是天大的麻烦。歇歇吧,老家伙,让它去干它的事,等轮到该你干的时候再说。

他相信自己已经歇了两个钟点。月亮要等到很晚才爬上来,他没法判断现在是什么时候。他也并没有真正好好休息,只能说是多少歇了一会儿。他肩上依旧忍受着鱼的拉力,不过他把左手按在船头的舷上,把对抗鱼的拉力的任务越来越让小船本身来承担了。

要是能把钓索系紧,那事情会变得多简单啊,他想。可是只消鱼稍一侧身,就能把钓索绷断。我必须用自己的身子来缓冲这钓索的拉力,随时准备用双手把钓索松下去。

“不过你还得睡觉呢,老头儿,”他又嚷起来。“已经熬过了半个白天和一夜,现在是第二天了,可你一直没睡觉。你必须想个办法,趁鱼安安静静的时候睡上一会儿。如果你不睡觉,脑筋就会糊涂起来。”

我脑筋够清醒的,他想。太清醒啦。我跟星星兄弟们一样清醒。不过我还是必须睡觉。星星要睡觉,月亮和太阳都睡觉,甚至连海洋有时候也睡觉,在那些没有激浪,平静无波的日子里。

可别忘了睡觉呀,他想。强迫你自己去睡,想出一个简单而稳妥的办法来安排那根钓索。现在回到船梢去处理那条海豚吧。如果你一定要睡觉的话,把桨绑起来拖在水里可就太危险啦。

我不睡觉也能行,他自言自语说。不过这太危险啦。他用双手双膝爬回船梢,提心吊胆地不去惊动那条鱼。它也许正半睡半醒的,他想。可是我不能让它休息。必须要它拖曳着一直到死去。

回到了船梢以后,他转身用左手攥住紧勒在肩上的钓索,用右手从刀鞘中拔出刀子。这时星星很明亮,他清楚地看见那条海豚,他把刀刃扎进它的头部,把它从船梢下拉出来。他用一只脚踩在鱼身上,从肛门,倏的一刀直剖到它下唇的尖端。然后他放下刀子,用右手掏出肠肚,掏干净了,把鳃也干脆统统去掉。他觉得鱼胃在手里沉甸甸、滑溜溜的,就把它剖开来。里面有两条小飞鱼。它们还很新鲜、坚实,他把它们并排放下,把肠肚和鱼鳃从船梢扔进水中。那些东西沉下去时,在水中留下一道鳞光。海豚是冰冷的,这时在星光下现出象麻风病患者般的灰白颜色,老人用右脚踩住鱼头,剥下鱼身上一边的皮。然后把鱼翻转过来,剥去另一边的皮,再把鱼身两边的肉从头到尾割下来。

他把鱼骨轻轻地扔到船外的水里去,注意看它是不是在水里打转。可是看到的只是它慢慢沉下时的鳞光。跟着他转过身来,把两条飞鱼夹在那两片鱼肉中间,又把刀子插进刀鞘,这才慢慢儿挪动身子,回到船头。他的脊背被钓索上的分量压得弯弯的,他把鱼肉拿在右手里。

回到船头后,他把两片鱼肉摊在船板上,旁边搁着飞鱼。然后他把勒在肩上的钓索换一个新位置,又用左手攥住了钓索,手搁在船舷上。接着他靠在船舷上弯下身去,把飞鱼在水里洗洗,留意着水冲击在他手上的速度。他的手在剥鱼皮时沾上了鳞光,他又凝视着看水流怎样冲击他的手。水流已经弱些了,当他把手的侧面在小船船板上擦着的时候,水上浮起了万点鳞光,慢慢朝船梢漂去。

“它越来越累了,要不就是它在休息,”老人说。“现在我来把这海豚全吃了,休息一下,睡一会儿吧。”

在星光下,在越来越冷的夜色里,他把一片鱼肉吃了一半,还吃了一条已经挖去了内脏、切掉了脑袋的飞鱼。“海豚煮熟了吃味道多鲜美啊,”他说。“生吃可难吃死了。以后没带盐或酸橙,我绝对不再出海了。”

如果我有头脑,我就会整天把海水泼在船头上,等它干了就会有盐了,他想。不过话得说回来,我是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才钓到这条海豚的。但毕竟是准备工作做得不足。不过我总算把它津津有味地全部吃下去了,一点也没有恶心作呕。

乌云往东边扩散开去,他所认识的星星一颗接着一颗地消失了。眼下仿佛他正驶进一个云的深谷,风已经停下来。

“三四天内会有坏天气,”他说。“可不是今晚也不是明晚,马上把事情安排妥当。趁这鱼正安静而稳定的时候,睡它一会儿。”

他把钓索紧握在右手里,然后拿大腿抵住了右手,把全身的重量靠在船头的木板上。接着他把勒在肩上的钓索稍微放低一点儿,再用左手去撑住它。

只要钓索撑紧着,我的右手就能握住它,他想。如果我睡着时它松了的话,我的左手就会喊醒我。右手是很吃力的,但是它是吃惯了苦的。哪怕我能睡上二十分钟或者半个钟点,这也是好的。他弓着腰用整个身子夹住钓索,把全身的重量放在右手上,接着他睡着了。

他没有梦见狮子,却梦见了一大群海豚,伸展到八到十英里以外,这时正是它们交配的日子,它们会高高地跳到半空中,然后掉回到它们跳起时搅成的那个水涡里。接着他梦见他在村子里,躺在自己的床上,北风刮得正紧,他感到很冷,他的右臂麻木了,因为他的头把它当作枕头枕在上面。

在这以后,他梦见那道长长的黄色海滩,看见第一头狮子在傍晚时分来到海滩上,接着别的狮子也出现了,于是他把下巴搁在船头的木板上,船在海面停泊,海风吹过海面,他等着瞧一瞧有没有更多的狮子来,感到很快乐。

月亮升起有好久了,可他只顾睡觉,鱼平稳地向前拖着,把船拖进漩涡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