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后假装没有注意到戚夫人眼中一抹怀疑之色，只是大步向前，赶在她双膝着地之前，扶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扶了起来，连声道：“妹妹何需如此多礼？我们本来就是一家，别跪来跪去的，可不是生分了吗？”
她的手上根本没有怎么用力，轻轻一扶，戚姬就顺势站了起来，看来也是早有准备。
戚姬人虽然站了起来，口中却依然客套道：“娘娘快别这么说，这是宫中礼数，您虽然是待臣妾亲近，但臣妾却是承受不起啊。”
吕后微微笑着，抬起头来。
戚姬身后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处，站着已经换下正式龙袍的刘邦。虽然没有穿着上朝用的正式服装，但高大的身躯依然充满了威严的气势，肃容注视着她们两人，脸上的神色有些紧张戒备。
吕后假装刚刚才看到刘邦的样子，惊呼了一声：“皇上！”立即转身拜倒在地，道：“皇上，没想到皇上在此，臣妾来得冒昧了。”
刘邦看她跪着，也不马上叫她起来，而是皱眉看了她半晌，才道：“皇后辛苦，平身吧。”
吕后谢了嗯，从地上爬起来，恭谨地侍立在一旁。
这一来，刘邦却有些纳闷，脸上满是怀疑之色。他们上一次见面，正是在椒房宫大吵了一场，彼此针锋相对，几乎可说是闹翻了。这次，竟然会主动跑到戚姬这里来，说是闹事却也不像，而且，看到自己更是一派平静，行礼如仪，似乎先前那些不愉快根本不曾发生过。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吕后的性子向来是又直又烈，若是有人欺负到头上，那必然要狠狠反击回去，绝不让步的。这实在不像是她的做法。
刘邦看她不说话，便问道：“皇后无事怎么到戚夫人宫中来了？朕记得吩咐过，欺负人体弱，需要静养，任何人不能到这里来打扰她。”
吕后恭敬地道：“是，不过，臣妾前些天忽然想到，自韩夫人流产之后，臣妾还未曾前去探望，只赏了些东西，多少不太安心，因此亲自过来看看。”
刘邦冷冷道：“你会不安心？难道……”他想说什么，但最后终于还是忍了下来，“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吕后的肩膀不由微微颤抖了一下，但还是朗声说道：“皇上是不是对臣妾有什么误会？臣妾此心天地可表，对皇上绝对是忠心的。”
刘邦不动声色地瞟了她一眼，终于道：“罢了，你既然来了，就去看看韩姬好了。不过，你可要记住了，这昭阳殿不是你的椒房宫，虽然是中宫皇后，还要给主人颜面才是。”
吕后低着头，不让他看到脸上的神色，应声道：“是，臣妾明白。”
刘邦又看了她一眼，便一拂袍袖，转身回了内室。
戚夫人本来站在一旁看着，也不进来插嘴，见刘邦离开，才缓缓走到吕后面前，道：“皇后娘娘，韩夫人的寝室在南边院子里，您请跟我来吧。”
吕后点了点头，道：“相烦妹妹引路了。”
戚夫人脸上不见一丝异色，完全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伸手道：“娘娘这边请。”
两人一起转身，并肩往南面的回廊而去。
两人身后，一众宫女都急急忙忙地快步赶了上来，紧紧跟上。
戚夫人无意中瞟了一眼，笑道：“怎么还带着这么多东西来？看来，皇后娘娘对韩夫人这一片心意，确不是等闲啊。”
吕后也勾唇一笑，道：“这不过是些滋补药材，固然名贵些，但也是宫中珍藏，我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对了，”她停了一下，忽然道：“秋儿，你过来。”
一个身材高挑的宫女从她身后的行列中迅速地走了出来，手里还托着一个红色的锦盘，上前欠身施礼。
吕后伸手一比锦盘上小小的紫檀木盒子，微微笑道：“戚妹妹，我也给你准备了几样薄礼，望你赏脸收下。”
戚姬赶忙推辞道：“娘娘这是什么意思？臣妾小小嫔妃，理当是我去孝敬娘娘，哪有让您给我送东西的道理？”
吕后道：“什么皇后嫔妃的？妹妹这是见外了。我当你自家姐妹，姐妹之间互相送个东西，那也是佳话。更何况，韩夫人遭此不幸，本该是我亲自照拂的，却劳累了妹妹替我担待，这也是我一片感激之心啊。”
戚姬微微皱眉，有些拿不定主意了。两人向来势同水火的，怎么今日吕后上门，非但都是好言好语，而且还要送礼，这不是有意结交吗？可是，这种服软的事情怎么会是吕后做出来的？
她迟疑了一下，才道：“娘娘的一片好意，臣妾心领便是。一向听说娘娘节俭，本来便不爱这些金银财物，我怎好再收您的东西？”
吕后一笑，“妹妹何妨先看看，我要送的是什么？”
说着，她伸出一只保养得当的右手，拇指上戴着的碧玉扳指在灯火中反射出一点暗淡的光彩。她把手放到紫檀木盒盖上，轻轻翻开了盖子。
那一块沁血羊脂玉雕刻而成的三龙外蟠环静静地躺着，戚姬仔细一看，不由失声道：“这……这不是……当年匈奴的贡品吗？”
那时，刘邦仍是汉王，还未称帝，对吕后这个结发妻子也还敬重有加。他攻破秦都，从阿房宫中抢到了这块沁血玉之后，心中大畅，恰巧当时刘盈还是幼儿，吕后抱着他站在刘邦身边。刘邦大笑道：“听说此玉蕴含真龙帝气，我若有朝一日登基为帝，那盈儿就是太子了，便将此玉送给他吧！”
这样，还没等到戚姬出手争夺，这块玉便已经成了吕后的囊中物了。
多少年来，她还时常惦记着。常常想到，刘盈手中有这沁血玉，那就是太子之位的象征，自己扳不倒他们母子，是否是这玉在作怪。
戚姬迟疑了一下，却忍不住伸手摸上了那玉的表面，出手冰凉，毫无粘滞之感。手指滑过精雕细刻的纹路，她的眼中闪过惊叹之色。
吕后笑道：“我这薄礼……妹妹可还满意？”
戚姬赶忙收回了手，道：“娘娘今天可让我开了眼界。臣妾原本只闻其名，今天见了真物，才知传言非虚。”
吕后不悦道：“妹妹当我来消遣你吗？我自然拿来了，那就是要送你的，快让宫人好生收着，这可是件宝贝啊。”
戚姬变色道：“娘娘，这可是真龙之玉啊。”
吕后轻轻一笑，叹道：“妹妹也听那坊间之人胡说？这玉虽然质地纯良，但也不过是玉，哪有什么真龙假龙的，我记得上次看到赵王，他身上还没有一件像样的玉器呢，多不成样子，这边当是我一片心意。你再推辞，难道是还对我记恨吗？”
戚姬向后退了一步，瞪大了眼睛。有道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吕后会这么好心，她们也不会争了十余年。可她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承认了赵王有龙气了，难道真的要让步吗？但这怎么可能？
吕后皱眉，假作不悦道：“看来，妹妹是看不起我了，嫌我椒房宫出来的东西晦气？你既然看不上，我也不要了，便在这里砸了便是。”说着，随手抓起沁血玉，右手一扬，就要往坚硬的青石路面上砸去。
戚姬一看不妙，虽然明知是她在做样子，却也不得不马上拦了下来，无奈道：“娘娘错怪臣妾了。既然娘娘一片厚意，那戚懿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完，她从吕后手中接过了玉环，小心地平放在紫檀木盒中，轻轻扣上盖子，回头招了一个大宫女来，连盒子带锦盘从秋儿手里接过了。
她复又朝吕后躬身行礼道：“多谢娘娘赏赐，臣妾真是无以为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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