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盈低着头,纤长的身躯摇晃了一下,对着吕后行礼道:“母后,儿臣告辞了。”
吕后点了点头,道:“你去吧。”
刘盈停了一下,有些犹豫不定地又看了吕后几眼。吕后目不斜视,伸手抚了一下额头,流露出疲惫之色来。
刘盈垂头,低声道:“母后,儿臣知道您操心的事情极多,但是身体却还是要顾及的。儿臣……不能每时每刻在旁边照料,您自己千万要保重。”
吕后闻言,诧异地抬起了头,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刘盈已经转过身去,轻手轻脚地往大殿门前出去了。
宫敛月目光流转,看了一眼这对母子,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隐隐觉得有趣起来。这自然不是她第一次受到宫妃的召唤,也不是第一次替人争宠夺权,做些见不得人的阴谋算计。不过,这一次的情况却多少有些意外,这皇后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精明冷酷,太子也并不如她预料的那般木讷无能。
这一次,似乎并没有来错。
宫敛月跟在刘盈的背后走了出去。吕后并没有拦她,这或许是出于恐惧,也或许是出于试探,想试试她的斤两。
但是,不管是出于哪一种,宫敛月都并不在意。
烈日下,年轻的太子缓缓地走在描画着龙凤文饰的回廊上,身上贵气十足的正式朝服绣着金银丝线,在阳光下光辉耀目。相形之下,少年白皙的肌肤也就显得过于苍白了,脸上的神色虽然平静如常,但这种平静却予人一种与世隔绝的错觉。
刘盈身边的宫女黄门都离得远远的,跟在后面。只有宫敛月一个人,快步从大殿里出来,赶上了太子。
“太子殿下,请留步。”
刘盈停下脚步,微笑道:“月儿姑娘,你有什么指教?”
宫敛月挑了挑眉,抿嘴一笑,“太子殿下,您是金枝玉叶,万金之体,跟月儿说什么指教的,实在是折煞奴婢了。”
刘盈微微摇头,道:“月儿姑娘是母后身边得用的人,多蒙你照顾母后起居,我如何能不感激?”
宫敛月在他清秀的脸上扫视了一圈,更加觉得有趣了。
西汉初年的后宫还没有后世宫廷中那么森严的等级制度,自皇后而下,就只有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几个大略的品级。其中,夫人乃是沿用秦时的旧称,地位很高,仅次于皇后,并不像后世那样,仅仅是下等嫔妾的地位。
嫔妃的等级尚且如此粗略,宫女就更不用说了,不仅没有六局一司那样严整的机构和级别,就连品级也都谈不上了。说来宫女间的地位高下,完全是一种权势与利益的驱策结果,取决于她们服侍的主子以及在主子跟前受信任的程度。
像月儿这样跟在皇后身边的贴身侍女,无形之中,地位自然是很高的。
宫敛月微笑道:“太子殿下,伺候娘娘是奴婢份所当为,殿下的赞誉月儿愧不敢当。”
刘盈被她盯着看了半天,白皙的脸颊微微红了起来。他贵为当朝太子,很少有人敢盯着他看,更不要说,这样毫不客气地打量了。被这个有一双明艳眼眸的宫女直勾勾地看了这么一阵,不由觉得尴尬起来。
刘盈道:“月儿姑娘,母后有什么吩咐吗?”
宫敛月摇了摇头,嫣然一笑道:“皇后娘娘倒没有什么吩咐,但是,月儿却觉得有些话不能不说,这才追了出来。”
“什么?”刘盈有些茫然。
宫敛月瞟了一下后面低头侍立的宫女黄门,低声道:“太子殿下,可否赏光与婢子同游御花园?”
“你……”刘盈瞪大了眼睛,“此事传到母后耳中,又是私相授受。我倒不怕人说,可是,母后怪罪下来,月儿你恐怕难逃责罚。”
宫敛月笑道:“皇后娘娘那里,我自有理论。月儿从来就是忠于娘娘,难道还会私自行事吗?”
“你是说,这也是母后……”
宫敛月笑而不答。
半晌,刘盈叹了口气,转身吩咐道:“你们都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在花园里走走。”
宫人们听了这种命令,都有些诧异,对视一眼。但是,看到太子身边站着的正是皇后身边最信任的亲信婢女,都不敢违抗,行礼如仪,往后面退走了。太子虽然为人和气,但是皇后娘娘的威势却是难以抗拒的。
盛夏时节的花园里,绿树成荫,深绿色的枝叶间泄露出点点阳光的裂痕,泛着迷蒙的光。御花园里没有什么人,静悄悄的,异常安谧。
刘盈低着头,静静地在前面走着,阳光的阴影遮住了他的侧脸,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月儿察言观色,总觉得他有一些惶恐,低头走路的架势,与其说是带路,不如说是横冲直撞。
“荷花……开了,真美。”
刘盈吓了一跳,慌忙回头。
宫敛月已经在荷塘前面驻足,伸出手来,轻轻抚上了花瓣。
“没有想到,这中原之地,竟然也栽上了这样娇贵的花。”
“呃,是。”刘盈低声道:“戚夫人到过吴地,后来对这花念念不忘,父皇便派人想尽办法,移栽过来。可是,当时一直都长得不太好,戚夫人一怒之下,再也懒得打理,就荒芜下来了。”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养不活也是常事。只不过……”月儿浅笑,“为什么现在又长得这般鲜活了?”
刘盈道:“想来,是薄良人闲来栽培吧。”
“薄良人?”
刘盈点头,“月儿姑娘竟然不知?薄良人也是可怜人,虽然诞下了皇子,但并不得宠,又遭人嫉妒。为了免生事端,偏居在这掖庭一角,深居简出的,很少与人打交道,闲来也就侍弄些花草。就连宫中婢子黄门,也多有看不起她的。”
宫敛月沉吟道:“薄良人就住在这附近吗?”
刘盈点了点头。
“确实有些偏僻了。”
宫敛月叹了一声,又转过身来面对刘盈,正色道:“太子殿下,您……是不是心里对皇后娘娘有怨气?”
刘盈吃了一惊,脸色骤变,转头四下里看了看,才道:“月……月儿姑娘,你……”
宫敛月垂下眼帘,淡淡说道:“太子殿下对皇后娘娘表面上恭谨有加,不敢有丝毫违抗。可是月儿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想来,殿下难道不知道,皇后娘娘最讨厌您为人软弱过于良善吗?可是,殿下却从来不按照娘娘的意思行事。表面看来是柔顺,但真要说起来,难道不是故意与娘娘作对吗?”
刘盈瞪着她看了半天,突然道:“月儿姑娘,你来找我,其实并不是母后的意思吧?”
宫敛月一笑,“太子明鉴。”
刘盈探询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姑娘能否告知,你究竟是为何而来?”
“殿下尽管放心,婢子对您跟皇后娘娘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只是不愿见到您们母子失和,这才多事想来相劝。”
刘盈沉默了一下,低头去看眼前的少女。这一张素颜固然也算得上清秀可人,但跟戚姬那样的绝色美人比起来,却显得平凡无奇了,实际上,就连宫中的许多婢女都要比她艳上几分。这样一个少女,却有着异乎寻常的亲和力,微微笑着的时候,竟能让人瞬间平静下来,凭空对她生出几分好感来。
“月儿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请回吧。母后看你这么久都不回去,若是有事要办又找不到人,恐怕会责罚于你了。”
宫敛月有些意外地扬起了嘴角。她本来以为,这太子年轻单纯,被她揭穿了心中想法,再温柔的哄骗两句,必然会吐露实情。可是,事实证明,她太小看了他。
“殿下,月儿逾矩了。可是,这几日见皇后娘娘愁眉不展,又听说朝堂上多有争执,婢子心中实在替娘娘担心。今天,又见到殿下……”宫敛月眨了眨眼睛,“殿下,不管您心中多么不甘,这次就听娘娘几句吧,她为人母亲,总是为了您好。”
刘盈看着她,忽然勾起了嘴角,露出一个嘲讽般的笑意。
“我如今也弄不清楚,究竟谁是为了我好了……”
他的声音有些飘渺,低沉地,竟然不像是他这样清俊的少年发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