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阳光格外刺目,照射在寝宫里青色细砖铺成的地面上,泛起迷蒙的光泽。
背对着阳光站立的人,也似乎被染上了黄金般的光芒。她微微地笑着,明明是那样冷漠,邪恶地诱人走向深渊,但在这样的光芒之中,却显得纯洁而且从容。
吕后已然说不出话来,她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给自己惹上了大麻烦。可是,现在呢?现在,她已经无计可施。
偷觑一眼沉静微笑着的少女,她长叹一声:“罢了,只望上仙不要忘记答应吕雉的事情。”
宫敛月笑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吕后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汉白玉长廊上再一次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在寝宫紧闭的门扉前停了下来。
吕后和宫敛月对视一眼,都没有再说话。
“娘娘,太子殿下来给您请安了。”是茹儿纤弱的嗓音。
吕后点了点头,道:“进来吧,跟我去前厅。”
茹儿推门而入,行了个礼,上来搀扶。宫敛月淡笑着转过身来,垂下眼帘,片刻之间,神情已经转为恭顺安静,再也看不出方才那种耀眼的光彩了。
两人一边一个,扶着吕后到前厅去。
椒房宫宽阔的大殿朝向正南方,殿角的屋檐向上挑起,映照着烈日洒下的光。房梁和屋顶挑得很高,比宫中其他妃子居住的宫殿都要高出数寸来,昭示着正宫皇后统领六宫的权威。
月儿打量着眼前开阔敞亮的正殿,嘴角划过一丝笑意。身如浮萍的女子,在这深宫之中,赖以生存的究竟是帝王的宠爱,还是地位的超绝?这巍峨大殿,锁住的是富贵荣华,还是凄清寂寞?这些,都无人能解。
玉阶的一侧,站着一个少年。
他默默地站在那里,眼神划过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却都没有停留。身处在这一片热闹繁华之中,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甚而有些惶惑不安。
路过的宫女见到他,都慌慌张张地跪下请安,连声道:“殿下,您快些进去吧,外边日头大呢,别伤了贵体。”
刘盈秀气的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低声道:“各位姐姐都免礼。母后还没过来,我就自己进去了,这与礼数不合,母后会不悦的。”
宫女们对视一眼,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又道:“太子殿下,您稍微等待片刻,方才茹儿已经去通报皇后娘娘了。”
刘盈点头笑道:“谢谢几位。”停了一下,又略略皱了皱眉,问道:“母后今日身体是否有些不适?我往日过来请安,她都早已经起身多时了,今日怎会这么晚?难道前两日天气骤变,受了风寒?”
“太子殿下多虑了,娘娘只是前几日事务繁多,歇息得少了,有些困倦而已。”
刘盈还是皱着眉,摇头道:“母后就算有了病痛,也喜欢撑着,不让人看出来。麻烦几位姐姐替我多注意着,就算没什么毛病,到太医院去请个平安脉,也放心一些不是?”
宫女们都笑了起来,道:“太子殿下真是个孝子,奴婢们怎敢疏忽?”
说话之间,大殿门庭处传来了总管黄门的尖细嗓音,从门廊那里一直随风穿进厅堂,远远的,震慑地人心头直跳。
“皇后娘娘驾到——”
众宫女一齐慌慌张张地跪了下去。
刘盈抬头,大步走到吕后面前,半跪下去行礼道:“母后,儿臣来给您请安了。”
吕后“唔”了一声,点了点头,扫视了一眼众人,却没有叫刘盈起来的意思。
这样僵持了片刻,众人也都觉得情势不对了。
茹儿缓步上前,轻声劝道:“娘娘,让太子殿下先起来吧。他是万金之躯,怎好让殿下同婢子们一同跪着?”
吕后冷哼一声,面沉如水,道:“我罚的就是他!我才进门呢,远远的就看见他跟一群宫女厮混一处,温言软语,真是成何体统?且不说尊卑有别,就是这男女之防,也是断然不能不遵守的。这些丫头们出生卑贱,不懂规矩也就罢了,你堂堂当朝太子,也这般轻薄放纵,要是传到你父皇耳中,又要嫌你比不得赵王如意,上不得台面了!”
刘盈的脸色变了变,与他母亲生得一模一样的柳眉皱了一皱,脸也涨得通红。
宫敛月挑起了眉,侧身站在吕后背后,细细地打量这个年少的太子。他长得并不如何像刘邦,但是跟吕后却是八九分的相似。吕后本身并不是戚姬那样的绝色美人,年轻全盛之时,也不过是个端方秀气的名声。但是,这样一张脸换到了男孩子身上,却显得过于漂亮了。
他十四五岁的年纪,身量倒也拔高了,但是却显得有些纤弱,想来并不像他的父亲一样是个武功出众之人。
刘盈微微屈身,跪在吕后面前,一双眼睛盯着地面,并不抬起头来,低声请罪道:“母后,是儿臣疏忽了。儿臣知罪了。不要让几位宫女再受儿臣的牵累了。”
“你自己也保不住,倒还想着这些婢子?难怪你父皇总说你小家子气,心肠软得像棉花,总是被人牵着鼻子走。”吕后瞪了那些宫女一眼,“这些宫女不懂规矩,竟敢不顾主奴之别,与你说三道四,看来是我的规矩太疏漏了。”
吕后说着,往外面喊了一声,“来人,都给我拉下去,到外面院子里跪着。”
门口的侍卫们应了声“是”,就把人往外面拖去。
宫女们一个个眼泪汪汪的,都觉得委屈,但是吕后为人向来严厉,竟然都不敢喊冤求情。
此时,已经接近巳时,盛夏时节,日头很是毒辣。大殿前面的青石砖经过一个上午,已经晒得滚烫。即使穿着厚厚的鞋底踩上去,也能感觉到一股热气直透上来。
下跪的刑罚是宫中各种私刑当中最轻的一种,本来也很少有人会去用。只除了两种时候,一是冰天雪地的寒冬腊月,二就是烈日似火的炽夏正午。这个时候,若是让一个壮年男子不吃不喝地在外头跪个三天三夜,估计也是凶多吉少,更何况是这些蒲柳之姿的弱质女流?须知这么一跪,若是吕后不让起来,那就是死也不能够移动半步的。
刘盈听了这话,慌忙抬头,说道:“母后,手下留情,她们也是一片好意。”
吕后冷笑道:“她们是好意,我就是坏心了?怎么?我打她们了?砍她们了?都没有吧。只是叫她们跪上一两天,得个教训罢了。”
刘盈垂眸,眼中不忍之色掠过,却不敢反驳他母后的话。
吕后看了他一眼,又道:“不仅是她们,你也要给我好生反省。昨日早朝时,皇上又要废了你的东宫之位,改立戚姬之子。你父皇不喜欢你,自然也有戚姬得宠的关系在内,但是你自己轻浮放荡,那也是有的。当初你父皇闯荡天下的时候,也不过是十几二十的年纪,你也做番功业出来给你父皇看看,别老是缩头缩脚的,哪像是我吕雉的儿子?”
吕后说着说着,更加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先不说她夫君刘邦是个说得出、做得出的狠角色,就是她自己,也不是省油的灯。刘邦造反的时候,她多少次命悬一线,要是手软了那么一点半点,早不知魂归何处了。后来刘邦称王称帝,她已经人老珠黄,刘邦也不是什么重情重义的人,要不是靠着手腕狠毒,哪能坐稳中宫之位?
这么样的自己,偏偏生出这么一个儿子来。温温吞吞的性子,对谁都是笑脸相迎的,没一点心机。要是搁在普通人家,心地善良顶多受人欺负,可是既然出生于皇家,这般心慈手软,那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了。
唉,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偏偏这么不顶用……
吕后狠狠瞪着刘盈,眼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怨气。
刘盈磕了一个头,道:“儿臣知错,请母后责罚。”
吕后哼了一声,气更不打一处来。她倒还宁愿刘盈跟她抗争到底,坚决不肯服软。可是,结果他倒是这样顺从地认了错,更加显得过于软弱了。刘邦说他个性懦弱,难当大任,也不能不说有那么一点道理。
吕后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忽然被人从后面轻轻牵扯了一下。
她一回头,正想发火,却见到宫敛月在身后扯了扯唇角。吕后吃了一惊,急忙住口,以眼神询问她的意思。
宫敛月轻声道:“皇后娘娘且请息怒。太子殿下虽然心软,但是本意是好的,并没有犯错,您这样责罚他,反而让他心有不甘,得不偿失。”
吕后心里不以为然,却也不敢当众反驳月儿的意思,只好道:“你看怎么办?”
宫敛月笑了一下,“太子殿下诚心认错,想必已经知道了错在何处。罚他闭门思过,抄写一百遍《春秋》也就是了。”
“那怎么行?”吕后转念之间,却看到她意味深长地笑意,顿时把后面的话收了回去,改口道:“好吧,今日月儿给你求情,那就算了。你回去好好想想,自己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对。母后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还能害你不成?你要争气啊……”
刘盈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
宫敛月盈盈施了一礼,道:“太子殿下,月儿送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