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寂静而又安谧。微风吹过树梢的时候沙沙作响,几乎是夜色之中唯一的声音。
这是汉高祖十年的夏天,京城长安。
冰凉的月色从空中洒向人间,苍白而且冷漠。
此情此景,欢乐的人看到或者能赞叹它的清华,寂寞的人看到却只能更加寂寞。
椒房宫中,也有一个女人正在对月感叹。
“皇后娘娘,夜已经深了。您……还是早点歇息吧。”
一个年轻的宫女提着油灯,有些担忧地注视着坐在床前沉默不语的皇后,轻声说道。她所没有说出口的是:“您等的人不会过来了。”
皇后已经不再年轻了,这一年她已经年过四十,青春不再了。诚然,对养尊处优的深宫佳丽而言,四十岁固然已经年华逝去,但并不代表就一定会失去帝王的宠爱。驻颜有术者也能够焕发出别样的成熟魅力,而贤德大度的正宫也能得到皇帝的尊重爱戴。
但对吕后来说,这两样都很难做到。
吕后默默叹息了一声,转过身来,问道:“茹儿,听说今日朝堂之上,又有人提出要废了太子,改立赵王如意为东宫?”
名唤茹儿的宫女急忙后退一步,有些惊恐地应道:“娘娘,您别劳神了,也就是几个谄媚小人在那里挑唆而已。汾阴侯周昌、留侯张良等几位大人都站在太子殿下这边,皇上也是从善如流。您且放宽心吧。”
吕后冷笑一声,语气有些苍凉地缓缓说道:“皇上哪里是从善如流,恐怕是不得已而为之吧!区区几个近侍,无尺寸之功,就敢在皇上面前议论废立之事,若不是有人在背后撑腰,他们能有这么大胆?”
这一番话说得声色俱厉,而且也太过尖锐了,当场就把茹儿吓得花容失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口中不住道:“皇后娘娘息怒!”
吕后抚着胸口,好半天才强压下满腔怒气,瞟了一眼跪在一旁不住颤抖的茹儿,淡淡道:“不干你的事,我难道还会随意迁怒于你吗?怕什么?给我起来!”
茹儿抖着嗓子道:“请皇后娘娘息怒,您不息怒,茹儿不敢起来。这椒房殿固然楼阁巍峨,但娘娘还是须防隔墙有耳,万一传了出去,需有损您与皇上的夫妻之情。”
吕后闻言,一双厉眼倏然之间扫了过来。
这双眼睛,曾几何时,也是明如秋水,灿若流光,带着单纯的稚气与温存,留恋地凝注在那个如今的一国之君、当年的落魄英雄身上。然而,如今,这双眼睛也已经染上了岁月的痕迹,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在一次次的奔波流离、监禁折磨之下黯淡了光彩。而那个男人,却已经左拥右抱,沉醉脂粉之中,遗忘了当年为他吃尽苦头、苍老了容颜的女人。
吕后的声音也瞬间尖锐起来,“夫妻之情?他哪里还记得夫妻之情?要是记得我当年为他吃过的苦头,他会这样对我、对盈儿吗?如果他还记得当年对我许下的诺言,他眼里会只看得到戚姬那个贱婢和她生的贱种吗?如果他还记得……还记得……”说到后来,竟然声音也带着哽咽,有些说不下去了。
茹儿低着头,浑身发抖,静静地伏跪在地上,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空气中凝重的气氛能够让人窒息。
半晌,吕后才低声道:“茹儿,你今年几岁了?”
这一句问得又轻又缓,语调已经恢复了平静。
茹儿低头道:“茹儿上个月满了十五。”
吕后垂下眼帘,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迷茫之色。
十五岁,她的十五岁是在怎么样的呢?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的家境也还是富裕,至少衣食丰足、无忧无虑,直到……直到她爹看中了当年还只是个亭长的刘邦,不顾她娘亲的反对,把她嫁给了刘邦。从此,她的命运再也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明媚的青春一去不再,苍老不过是一瞬之间的事情。
吕后暗自叹息一声,这也算是前生冤孽吧。
自从跟了刘邦,她再也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当年贫贱之时,为他操持家务、含辛茹苦养育一对儿女,到了刘邦起兵,自己又受他牵连,两度被捕入狱,一次在沛县,一次在项羽手中,都是饱受冷眼、看尽了事情冷暖。更为可怕的是,当项羽把她压上城楼,威胁刘邦退兵之时,刘邦却只是哈哈大笑,毫不在意地说道:“你爱杀便杀,悉听尊便!”
这一刻,她冷彻心肺。
她长叹一声,挥手道:“茹儿,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茹儿忙不迭地退了下去,慌张之余,倒还记得把门扉虚掩上。
吕后看着她年轻窈窕的背影,有一瞬间的恍惚。
很多年前,在她身处西楚霸王的军营中,孓然一身,受尽欺凌的时候,也曾经有这样一个青春美貌的少女,不顾项羽的禁令,跑过来看她。
她的名字叫做虞姬。
想到这里,吕后倏然站了起来,脸上的神色瞬间有些震动。
她还记得虞姬临走的时候塞给她的东西和对她说过的话。
“吕姐姐,我知道汉王是个寡情薄幸的主儿,不过焉知没有办法治他?这销魂香可是西域秘术炼制,传说能够召唤九天仙女下凡相助。姐姐若是日后没了办法,倒是不妨一试。”
“这……不会吧?不是真的吧?”
“就虞姬所知,此事千真万确。”
“难道,你能得到项王的宠幸,是因为……”
美人轻勾唇角,菀然一笑。
“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姐姐就不要问了。只有一事须得记住,这位仙子下凡之时,定然要索取一件你最重要的物事作为报酬,所以姐姐用时可要思虑清楚了。”
“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这可难说得很了。你最看重什么,她就会拿走什么。她也不会当时就拿走,但是时机一到,就会自行取走的。”
记忆渐渐退去。吕后站起身来,拉开了床头紫檀木镶着金边的橱门,从里面拿出一个细绸精绣的包裹来,小心翼翼地打开。
几支细细的香赫然在目。从表面上看,似乎也跟别的香料没有多少不同,闻起来倒还觉得远不如边疆异族供奉的来得浓郁芬芳。但是,这一刻,在吕后的眼中,这些香料却似乎发着诡异的光彩,让人神志恍惚起来。
她的手轻轻抚过丝绸,有些犹疑不定。
当年把这香带了回来,还好生保管,倒并不是因为相信虞姬的话,而是感念虞姬看望照料的恩义,留着做个纪念。另一方面,即使真有其事,她也觉得此物过于邪门,什么“报酬”云云,更类似妖邪一道,实在不宜轻触。
但是,此时此刻,她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冲动。她的血管里仿佛热血沸腾着就要喷涌而出。她的委屈,她的不甘,她的妒恨,在这一刻,驱使着她伸出了手。
吕后的心中静如止水。
她还有什么不舍得的呢?爱情,她早已经死了心;权势,眼看着付诸东流;儿子,就连她心爱的儿子,也恐怕就要毁在了戚姬的手里……
她咬了咬牙,捡起了一支销魂香,缓缓地伸向了桌上流着眼泪的红烛……
“刺啦”一声,香的一头被点燃了,一缕青烟随着一股幽淡的香气缓缓升起,在如许夜色之下飘飘荡荡,一直向着悠远的天际飘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