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新一年春节就要到了。
这一年腊月里,雪下的很大,看过去厚厚一层,像羊绒毛一般铺在地上。所有从煤城进入矿区的公路都被大雪封堵,拉煤车也被堵在了外面进不来,只有一条沿河的沙石路勉强可以蜿蜒通向地处偏僻的岔湾矿。
岔湾矿有个再明显不过的标志,就是离矿井口不远处有一片火烧区,这火烧区地下的煤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哪辈子上就已经发生了自燃,山上的岩石被烧成了赭红色,看上去像搭积木一样一块一块地分裂开,好像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稀里哗啦坍塌下来。
如今山顶上已经长出了沙柳和蒿草,有人判断说那地底下的煤至少也是在一千年前的唐朝,或者是八百年前的宋朝时就发生了自燃,有人说还要更早,应该是在黄帝时代就已经发生了自燃。
就在岔湾矿不远处的山峁上,如今还能看到正在自燃的露头煤,每当雪霁后天气晴好的时候,远远看过去岚烟袅袅。
那儿常年青烟不绝。
岔湾矿建矿十多年了,最早是村办煤矿,八十年代中后期,煤炭市场疲软,矿上一直亏损严重,村民们意见很大。
穷了一辈子的訾家墕人原本想开了矿村民们能得到些实惠,可是自从办起这座煤矿,煤价就年年下跌,沫子煤不要钱让人来拉都没有人要。
后来,欠下一直给岔湾矿供应工矿物资的陈老板二百多万元货款,村上无力偿还,当时的村长与陈老板商量,把矿转给他,陈老板原本不打算接下来的,但看到村里的情况,心想这里的村民都穷到这个份上了,不接下来,自己很有可能是血本无归,何况什么时候强龙都压不过地头蛇。
于是,他通过自己多年与国有煤矿的供货关系,把原煤低价卖给国有煤矿,以280万的价格接下了岔湾矿。
如今站在山坡上,远看山脚下面的岔湾矿,像一口大锅,锅的最底部就是岔湾矿的矿部和井口,说是矿部其实远没有古塔煤矿矿部那样气势恢宏,岔湾矿的矿部是一个小四合院,院内青砖铺地,砖缝都是用沙土填埋,一排长长的彩钢房面对的是另一排土坯垒起的平房,就连大门也是多年前垒起来的,由两个四楞的水泥柱子中间夹着两扇吱吱呀呀的铁栅栏门拼成。
矿井口就在矿部旁边,风机紧挨着那一排彩钢房,一年十二个月,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发出喔喔地吼声。
由于煤场和矿部紧挨着,一阵风刮过后,人的脸上就会蒙上一层黑煤灰。到了夏季里,那些矿工的小孩子们经常在煤堆上玩耍,他们脱得精光,浑身黑黑的,就连牛牛也是黑的,像刚从井下上来的他们的父辈一样。
而临近村民们养的鸡和狗也是以黑色为主调,甚至连矿上落下一只麻雀也是黑色基调,工人们戏称连矿上的鸟儿也和他们一样,是以煤为生。
陈老板和他高薪聘来的霍矿长坐在办公室里抽着独立包装的软中华烟,喝着他从老家带来的铁观音茶,正在谈论今年春节要不要给工人放假的事情。
陈老板:今年的煤炭形式越来越看好,在北京召开的煤炭订货会,一直也没有商定下个价格,现在国家把煤炭市场放开了,几个大的煤炭集团公司联合起来要求煤炭涨价,电厂不同意,双方至今还在北京僵持着,我看这煤价迟早得涨上去,今年冬天的煤价你也看到了,一天一个价地上涨。
说到这里陈老板滋溜品下一小杯铁观音茶,茶的香气让他惬意地微微闭上眼睛,享受着铁观音特有的浓郁芳香。然后他睁开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对面闷头抽烟的霍矿长,半开玩笑半调侃地说起昨天去国企那边的煤矿送货,他们说北京煤销会上,煤老板们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回了,据说这几天就连宾馆的小姐们尿出的尿都是黑色的,说到这里两个人都嘿嘿地笑。
笑过后陈老板接着说,老霍你看是不是今年春节咱们就不放假了,给工人们多发些工资,多屯些煤,照这个情形看,过了年煤价还要往上涨。
霍矿长低头抽着烟:就怕工人们不愿意,咱们这的工人大都是外地的民工,一年也就回去这么一趟。
那我们就做做大家的工作,承诺春节期间工资加倍,另外再给每人一个红包,陈老板说。
那就试试,看有多少人愿意留下的,主要是炮工和开铲车的司机们,只要他们愿意留下来,我看不成问题,霍矿长回答。
那好,晚上让厨房杀上两只羊,大家在一起会餐,到时给工人们说明白,不过,你还是最好先做做几个工人的工作,到时让他们带个头,效果会更好一些,陈老板叮嘱。
当天晚饭时,所有没有上班的工人都聚在饭堂,每个桌上都摆着两瓶蒙古王白酒和一洗脸盆大块大块的炖羊肉。
大家七嘴八舌地猜测,是不是要放假了,今年老板生意兴隆,给大家喝一场送行酒,让大家高高兴兴地回家过个好年。
马六嘴快:我刚才路过矿部,看见领导们正在那儿装红包呢,每个红包装起来都鼓囊囊的,足足有好几千块哩。
炮工王兵附和:我也看到了,老板今年挣下大钱了,给我们发奖金,陈老板人真不错,比那些本地的煤老板强多了,只知道给自己兜兜里装。
整个饭堂里都洋溢着融融的喜悦劲儿。
房子外面飘着雪花,往常令人感到刺骨的北风,今天也让人感觉到了丝丝的暖意。
门开了,陈老板和霍矿长、后面跟着提着大包的会计走了进来,马六带头鼓起了巴掌,大家也跟着拍了起来。
陈老板笑哈哈地拿出来两条软中华,递给每桌两盒,我们今天提前过年,大家吃好喝好,晚上古塔镇还要来一群小姐为我们唱歌跳舞助兴。
王兵点上一支中华烟猛抽一口,软中华,这烟就是好抽,你们看连烟纸都是明光光的。
霍矿长在一旁哈哈笑道,瓜蛋子,你看清楚了,那烟外面包装的是一层玻璃纸,把那层玻璃纸剥开里面才是中华烟。
大家都乐了,王兵红着脸,还真是这样呵,山里人没有见过世面嘛,有甚好笑的。
大家纷纷落坐,霍矿长做了个下压的手势,大家静一静,请我们矿最大的领导,陈总给大家讲话,大家鼓掌欢迎。
雷鸣般的掌声冲着会计手中的红包响了起来。
陈老板默默数了数人数,然后清了清嗓门,今天在座的五十多位工人,大都是跟着我老陈多年的老人手,首先我代表矿上和我本人感谢大家,给大家拜个早年,祝大家节日快乐,吉祥如意!今天我们欢聚一堂祝大家吃好喝好玩好。
一阵噼哩啪啦的掌声过后,陈老板回身指着会计手中的大包,大家辛苦一年了,我老陈也没有什么表示的,每人一个红包,三千块钱,表示我和矿领导们的一点心意,希望大家在新的一年里恭喜发财。
掌声中夹杂着个别人的叫好声。
会计打开包跟着陈老板和霍矿长,挨桌给大家敬酒发红包。
陈老板一边发红包一边问,霍矿,给大家助兴的小姐们还没有来吗?
霍矿回答:快了,安排六子开车去接了。
陈老板说我给大家讲个段子吧,霍矿带头鼓掌,一阵掌声过后,陈老板讲,前些年流行到南方打工,一个民工在东莞那边干了一年,到了年底准备回家过年了,心想人家都说这边的小姐多好多好,多开放,我辛苦了一年挣了一万块钱,咋说我也得去开开洋荤。
于是,他一个人跑去找小姐,开了房间刚脱了裤子和小姐搂在一起,突然门被打开了,几个警察进来说他嫖娼。
辛辛苦苦干了一年的钱被没收了。
到了第二年年底,这个民工不甘心,心想我就不相信我的点子还那么背,就又到城里找了一个小姐开了一间房,那小姐脱光衣服躺在床上,民工爬在小姐大腿中间仔细地往里看,小姐说你看啥呢,还不快点做呀?
民工:我看看里面有没有警察。
段子讲完大家哄堂大笑。有人问,陈老板,今天古塔镇上来的小姐那里面有没有带警察呵?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大家共同举起一杯酒干了,霍矿长做手势等大家静了下来,他开始讲话:去年煤炭形式一片大好,今年的形式更好,现在煤炭订货会正在北京召开,据说明年的煤炭价格还要再往上涨,还要再创新高,也就是说我们矿上明年的效益会更好,大家的收入也会更多。今年的一年里咱们岔湾矿年产量首次突破80万大关,照这样的行情,明年我们争取达产120万吨,到那时大家的工资和奖金都会翻翻。
说完这番话,他看了一眼陈老板,陈老板冲他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霍矿长又接着讲,但是,这么好的煤炭形势,我们却面临着春节放假,对矿上来说放一个月假,就意味着损失近千万的效益。刚才陈老板和我商量,趁此大好煤炭形势,我们今年不放假,大干一个月,按照国家标准,春节期间每人工资发平时的三倍,一天发三天的工资,另外,大干一个月,安全生产无事故,再给每人发三千元奖金。大家看有没有意见?
一阵沉默过后,马六首先站起来大声说,矿上这几年对咱们不薄,咱们也不能对不起矿上,就是在煤炭市场最不景气的时候,陈老板也没有拖欠过大家的工资,我第一个愿意留下来。
炮工王兵也附和道,将心比心,只要你霍矿长过年不回去,我也不回去。
陈老板看火候差不多了,站起来插话,我也不回去和大家同甘共苦。跟着有人表示不回去了,也有不愿意留下的,看大家都随口附和,也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
最后,陈老板看看大家,谢谢弟兄们给我老陈面子,我虽酒量不行,平日里很少喝酒,今天我就喝下这杯酒。说罢端起大玻璃杯,满满倒了一杯白酒,足足有三、四两,一饮而尽。
大家也纷纷干下一杯。
外面汽车喇叭响起来,有人喊:小姐来了。
矿上不放假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訾家墕村。
而对于訾三来说,自从塌陷那事出了以后,看来旧窑口的煤是再挖不成了,整日在家无所事事的訾三,听到这一消息后,他突然感觉自己又找到了事情可做。
訾三在想那天高半仙说的话,二十年一轮回,今年的零神在东方,主大吉,真神在北方主灾;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把村上的庙建在东方山梁上,左边是乌兰木伦河,前面是黄河,二龙盘绕主大吉,今年运程在东方……
而东边正是岔湾矿。
目前看来,北边主凶兆,看来老井口的煤是挖不成了,于是他又开始打起了岔湾矿的主意。
这陈老板虽说是外地人,但在古塔镇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不能说没有地方上的人脉。
于是訾三想到只要村长和支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村民们闹腾,陈老板撑不住了就得把矿盘出去。
按照当地风俗,每年农历腊月二十三日,正是当地敬窑神的日子。
到了这一天所有的小煤矿都必须封窑,按当地人的说法,从农历的腊月二十三日起一直到来年的正月十五日前是不能动土的,这已成多年来当地留下来的铁规矩,雷打不动。
訾三听到訾茂成给他说今年煤炭形势好,矿上决定不放假,茂成是訾三的本家侄子,如今正在岔湾矿上做掘进工。于是就来了精神头,他找来村长和支书商量,让村民们到矿上闹去,就说如果惊动了窑神訾家墕村是要遭大灾的。
三个人最后达成了一致看法,是该到把岔湾矿收回来的时候了。
他们最终定好把矿收回来后由訾三当矿长,继续以入股的方式大家分红,其实訾三心里很清楚,陈老板这些年里每年都给村长和支书明里暗里的送钱,好让他们在后面支持,只要他訾三给他们俩分更多的钱,甚至分得比陈老板给他们多得多的钱,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呢!
訾三早就给他们把这笔账算好了,依照岔湾矿的年产量,以目前一吨煤市场价170元计算,一年100万吨的产量,年销售额是1.7个亿,扣去成本5000万,一年下来的纯利润应该在1个亿左右。
这样算来,只要他们两人一年分到1000万左右,再加上全村一百来户人家,就是按人头分,一户每年也可以分到十几、二十万,折腾上几年下来,对穷了几个世纪的訾家墕人来说,那就是天文数字了,又有谁和钱过不去呢?
腊月二十三这天一早,天开始放晴,厚厚的积雪把个岔湾矿封堵的严严实实。霍矿长一边组织工人铲雪,清理煤场,一边安排工人们准备早班下井,继续开采。
突然,韩老大和放羊老汉领着村里的老少妇女们来到矿上,七手八脚地搬石头,拆沙子就把矿井口给堵上了。
等到霍矿长和会计跑到井口时,只看到井口边站的坐的都是村民,连孩子也跟着上阵了。
当霍矿长问明情况后,想到往年都是早早给工人放假的,今年看到来年的煤价行情决定不放假,就把祭窑神这一茬事给忘了。他也感到这事很棘手,于是赶紧给一大早就去古塔镇给镇上拜年的陈老板打电话说明情况,陈老板问是谁带的头?
回答说是韩老大。
陈老板咬着牙恨恨地,又是这个老棺材瓤子,每回村里闹事情要钱,都是他带头,这个老不死的。
陈老板的车刚进镇政府大院,于是掉转车头,打道回府。
四十分钟后陈老板回到矿上,远远看到井口那边一大群人,心说,看来这次是来者不善,又得花银子摆平了。
于是他把车没有直接开进矿部,而是向村子里开去,他得找村长和支书去,看来只有让他们出面,谈妥条件才能继续生产。
陈老板开着车把不大的村子找遍了,也没有村长和支书的人影子,打电话也是关机,那边霍矿长不停地给他打电话让他赶快回去,说是村民们闹腾得厉害,再不想办法解决怕是就要影响生产了。
陈老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开着车在村子里团团转。
訾三躲在暗处偷偷地高兴,心想看你陈老板能弄出什么妖蛾子来?
找不到村长和支书,陈老板只好先回到矿上面对韩老大谈判。
任何阴谋都是暂时的,任何阴谋也都会成为阳谋,这是事物发展的规律。訾三的阴谋也没有逃脱这样的规律,一回到矿上的陈老板,很快就从霍矿长和工人们嘴里了解到这是村里人的一个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