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由于不太明确的政治因素,外加自己炒饭技术含量过高,被逮进紫禁城临时拘留的夏春耀,战战兢兢地窝在这个政治权利高度集中的破地方,草木皆兵地过了好些日子,白天奔去御厨房里打杂,下了班直接窝在房间里打抖,把自己惹是生非的基因集体扼杀掉,结果几天下来,什么事也没发生,大家该干吗干吗,似乎没人在意她这个空降来的外来人口…
由于工作环境里,全是第三类人种,她逐渐也习惯了太监哥哥弟弟们吊着嗓子讲话的声音,而起初那些不满一个雌性动物加入他们华丽后勤工作队伍的太监哥哥们,也终于不再对她白眼,偶尔还会和她”哈啦”两句,切…本来嘛,她才是那个正常的人,没对他们进行惨无人道地性别歧视就不错了,没理由被他们反过来鄙视的…
当然,最最华丽的一次,就是和几个刚进宫的小太监一起清扫厨房,也不知是哪个比她还有惹是生非因子的家伙,提议研究一下皇帝的膳食是怎样的山珍海味,决定偷吃几筷子,因为见者有份,又怕人告密,她被迫下海,硬是被塞了几筷子,她吃得脑袋晕呼呼的,完全嚼不出味道,只是把脖子挺得直直的,比被老师当场抓到作弊还刺激,经过了一次御膳共患难的夜晚,她彻底融入了太监哥哥们的圈子,经常上工下工,还有几个小太监同她打招呼,做不完分来的活的时候,也不用被管事念得脑袋大,还有几个人帮忙手脚,搞得她乱感动的,也不用担心她家男朋友抓她红杏出墙,太监,真是个华丽的职业!
快到年关,御膳房里忙得一塌糊涂,一点也不比那些在朝堂上进进出出的家伙轻松,皇帝平日吃得复杂,一盘菜搞得比要上台的模特还矫情,而且老是端上去又原封不动地撤下来,平日的十大碟,八大碗要现做,还要准备过年的东西,有的时候,她都蛮同情掌勺的大厨哥哥,本来嘛,好歹也是个搞”创作”的,亏就亏在他是给雍正大人一个人搞创作,而这个人对吃的品位又实在高不到哪里去,否则就不会三天两头打发那个高公公跑来打包一份蛋炒饭回去啃了…也难怪每当她越俎代庖的时候,就会遭到大厨哥哥一阵哀怨的瞪视…
说到雍正大人,也奇怪,以往好歹每年还能碰上一两次,打打照面,可自打当了皇帝,估计这身价上去了,也开始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路线,就在她几乎以为,她真的只是为了几碗蛋炒饭进宫的时候,却因为厨房人手不够,被临时抓着去往乾清宫送膳…
她同几个小太监一起拎着食盒,踩着雪往乾清宫里走,远远地瞧着汀兰站在门口,自从那句”来日方长”后,汀兰再也没出现过,不可否认,她下意识地松了口气,要和没法沟通的人找话题,还是蛮困难的…
几个小太监见着汀兰立在门口,急忙弯着腰,只是恭敬地把食盒递给一并站在边上的宫女,礼数周全地让站在一边的她皱眉头,几个平日里一起瞎胡闹的小太监,见她傻傻地杵在一边,也不弯腰,也不低头,只是若有所思地瞧着一直浅笑的汀兰,不觉捏了把冷汗,好心地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口,示意她也行个礼…
她瞧着汀兰只是抬手,让身边的宫女拎着食盒,撩帘进乾清宫布膳,也不抬手让还站在雪地里他们离开,直到张罗完毕,才抬起眸子看着还杵在雪地里,那几个一直不敢离开,被雪铺了一层膜的太监再加上站在后头,始终抬着脑袋,不明白地瞧着自己的夏春耀:”你们几个,看着面生,可是新入宫的?”
“回姑娘的话,奴才们,今年刚入的宫。”
“站你们后头的姑娘,是我的朋友。可否帮我好生照顾?”她轻扬唇角,笑脸没变过…
几个小太监似乎被她的话刺了一下,有些警戒地转身去看那个站在他们身后的人,又立刻转回身,低着脑袋,答了声:”是。”
“下去吧。”汀兰一扬手,几个小太监退着走了两步,擦过她的身边,没有和来的时候一样同她讲笑话,也没有同刚才一样怕她不懂规矩,扯她的袖子,刻意地拉开了些距离,几乎敬畏地低着脑袋从她的身边走过去,她咬了咬唇角,转过身也准备闪人,却听见那把优雅的声音又扬了起来,”你知道这刻,谁在里头么?”她刚转过去的身子,在雪地里僵了僵,不敢转回头去看,虽然只是匆匆一瞥,她也瞧见了,那个立在门边,拿着一件眼熟的白裘的宫女,她还记得那件白裘被他披在她身上时候,毛茸茸的领子,老是让她不舒服地挠脖子,抓得脖口条条红印,下摆还因为某年陪她看烟火烧着了一角,她被烧得拖着白裘到处乱跳,抓着那烧着地方使劲踩了好几脚,才把火给灭了,却见他只是轻笑地隔岸观火,丝毫不心痛她和自己的白裘,她还懊恼地发表了一句由衷的感慨,现在总算知道什么叫女人如衣服了,他窒了窒,随即放大了脸上的笑意,敲了敲她满是歪理的脑袋,却再也不见他换了这件衣服,一如冬就总是披在他身上…如今,还穿着一件烧焦的衣服来见皇帝,她好想贤惠地告诉他,好歹注意一下仪容啦,她很高兴是没错,但是雍正大人不高兴,他们俩就都要爬去午门玩了…
可是,她现在杵在这里,走不到他面前,隔着台阶,隔着门帘,隔着好多人,这些话窝在她肚子里,翻搅过后,吐出来的,只是一阵白色的水雾,鞋子在雪地里磨出几声刺耳的”吱吱”声,她听在耳朵里,任由那声音盖了身后汀兰的话,张开腿就跑开了,那个晚上,她趴在床上使劲咬被子,把他的四字情书翻出来,从头读到尾…
“安好,勿挂。”她将信折好了,压在枕头下,她在哪里都能好好的,不用担心,她不惹是生非,安分守己,做完活,她就出去,去霸占他的床,他的衣服,他的人…他也要好好吃饭,衣服堆着,等她回来洗,不要一个人写折子写得太晚,不要喝茶喝太多睡不着觉,不要呆在那个满是她东西的屋子里打喷嚏…她将被子蒙着脑袋,窝在里面,发出小小的呜咽声,”安好,勿挂,我也是!”
不得不说,汀兰的一句话,很有用,比起她这么久的努力,真的更有效果,自那以后,她受到了无限的”照顾”,没人敢在她面前唧唧歪歪了,没人说她活做的不好了,没人叫她帮手做这做那了,当然,也没人拉她一起偷吃御膳了,没人老生常谈地教她规矩了,也没人上下班同她招呼了,她站在厨房里,没活干,只是多余地站着,她想伸手帮点啥,却被人微笑着推拒开来,从她面前走过的太监们,都是轻轻一笑,低着头,不会再有人扯着她的辫子说她闯祸,之前的小太监,更是能避则避,避不了就”姑娘好”三个字打发了她,
她叹了一口气,接受这等高等优厚的待遇,毕竟,托汀兰的福,来清朝这么久,也好歹有人开始怕自己,敬畏自己了,想想,也蛮华丽的…这样想来,当初雍正大人拖她进来帮忙也没给她啥优厚待遇,只是让高公公带她进来了,就把她丢进”三不管”地带,不愧是严肃的雍正大人…
她当着闲人,格格不入地看着所有人忙来忙去,一路忙到大年夜,她杵在厨房,又觉得自己碍手碍脚,索性蹲在外头搓雪球,虽是大年夜,却因为康熙大人丧事安静得吓人,没有鞭炮声,没有烟火,完全没有过年的气氛,想当初,她总是抱怨她家男朋友,每次过年都抛弃她,爬进这个破地方,结果,现在她也爬了进来,他们却还是各过的各的年…大年夜,并不是什么好日子…
“夏姑娘。”一声来自身后的轻唤让她手里的雪球落了地面,她急忙转过脑袋,看着弯着身子,同自己打招呼的高公公…
“呃?”她拍了拍身上的雪,站起身,”公公。”
“好似,你没在忙?”他瞧着她身边搓了一个又一个雪球,问到。
“呃…我是…因为我…”她看着旁边那些证明她真的很闲的证据,找不到什么借口来推脱。
“也好,万岁有事让您做。”他并不在意那些证物,继续开口说到。
“唉?”她眨了眨眼,不太明白雍正大人这个节骨眼能让她做啥事…
“万岁要宴请王族,大臣们,现下,差了一道菜。”
“……该不会是…”
“蛋炒饭。”高公公笑着丢出她脑子里的三个字,让她轻笑了一声,好似这些场景都很熟悉,好似什么都没变,好似这里还是四爷的府上,好似她真的是被借来帮手的小丫头,好似只要一转头,她还能听见一声稚气的童音,叫她一声:”嫖姐姐。”然后在她耳边说着,今晚翻墙去他家八叔家的伟大计划…
“要做很多么?”她一边说着,一边往里头走,笑着问背后的高公公,那次她可是做了很多,做到手抖个不停…
“是得不少呢。”高公公同她一道走进厨房…
“我就知道!”她好似猜中了电影结尾似地了不起,挽起了袖子,熟练地拿出鸡蛋,敲碎了薄薄的壳,一团圆黄的蛋黄滑入碗里…看来,今天她会好忙,她的手,又会抖上好一阵子了…
耷拉着抖得不行的手,她走在回房间的路上,夜色已经暗下来了,但是半空中还是干净得仿佛一块黑布,没有一块炸开的火花,她看着自己的手抖得心满意足,正准备赶快趴回房间好好睡一觉,却看见她面前的道路上,多出一个人影,那人负手立着,似在等人…
她走近了些,看着那身影微微地侧了侧,她再走近些,看着那身影转过身来,她走得更加近些,看着那身影立在自己自己面前,她吸了吸鼻子,微微地福了个身,姿势如同以往一样完全不标准,声音却有些颤:”…九爷。”
“恩。”他淡淡应下一声,也似乎习惯了她那蹩脚的请安姿势,那总是在自己面前低着的脑袋,那老是一过年就抖个不停的手,张了张唇,吐出一口白雾,她微微抬头看见那雾气仿佛叹息般消散在他薄唇间…
他也不说话,径自转过身去,往前走,她立在原地发了会呆,待他微微侧身来看她,她便马上抬起脚步跟了上去,没让他最后再吼她一次,那句”走不走,别让爷等你”,她实在没有勇气听第三遍…
他看着她提起脚,小跑了两步,自觉地跟了上来,微微舒展了眉头,勾了勾唇角,转过身去,继续朝前走,她踩着步子跟在他后头,明知道他明天就要动身去西宁,她抓耳挠腮地想说点啥精彩的道别话,但那些一路顺风,旅途愉快的屁话却怎么也跳不出喉咙…
“呃…”她发出一个单音节的字眼,却让那位往前走得欢腾的大人猛得停住脚步,她正要抬眼瞧他,却被一抹红色拦住了自己的视线,她突然被揪住了心口,轻易地被酸楚逼到了顶端,两滴眼泪几乎不带犹豫地掉出来,砸在那被他拿在手里,递到她面前的红包上,红纸一瞬间被两滴眼泪给韵了颜色,她的话才发出一个音节,剩下的全部变成了小声的呜咽,在这个说她不爱哭的大人面前,哭得有点颠覆自己以往的坚强形象…
“收好。”他的声音有些懊恼,不太擅长应付突如其来的眼泪,只是将手里的红包往她手里塞…
她把脑袋更往自己的方向低,想逼自己压下一点难堪的呜咽,却发现那酸楚越压越浓,化解不开地堆在胸口,这场景隐约的相似,那年她被借去四爷府,手抖得正欢腾,却被他用”牵”得带回了他所谓的”家”,那年迎接她回家的是春桃的枕头,和放在门口的两个包子,那年被他硬塞进手里的红包,早就被她花得一干二净,却一点也没花在他要求她买的衣服上…
“…别哭了。”他压了压音调,难得几乎称得上温柔,淡淡地说出三个字,不同于那个雨夜里跳出来的”不准哭”的命令…
她摇了摇头,因为他的话不是命令而大胆地顶了回去,眼泪肆无忌惮地一个劲往下掉,她知道,这次不同,他不能用”牵”得带她回家,她得继续呆在这儿,而他即将离开,她回不去那个有春桃的枕头和一碗包子搁在门口的家,她回不去那个被她扒了青蛙皮,啃了牡丹头的家,就算她拿着他塞来的红包,就算这场景似曾相似,但是,那一年,毕竟是过去了,她回不去那个满是欢笑的那一年…
一只深色的马蹄袖靠上她的脸颊,那有些冰冷的衣服料子碰上她的泪水,开始吮吸,她微微愣了愣,稍微抬了抬头,却见他稍稍弯身,抬起右手帮她擦掉眼泪,她咬了咬唇,没有把头再低下,看着他的手忽轻忽重地在她脸上摩挲,看着他不太适应似地别开脸,看着他的脸习惯性地泛起一阵红晕,他这边小心地擦,她这边却再接再厉地使劲流,直到她把他的袖子哭了个湿透,才收住了势头…
他整了整马蹄袖,立起身,正抬起手往宫门口走,她下意识地抬起了那手里还被塞着红包,打着抖的手,去扯他,他被身后突然一扯,拉回了神,回头瞧着那眼睛肿得吓人的她…
“我…我送你出门。”她开了口,直到这一刻,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的厉害…
“恩。”他应下声来,瞥了一眼那难得伸向自己的手,开始缓缓向下,一边抖着,一边落进他手掌里,他收了收手掌的力道,让她轻易地碰到自己袖口的湿漉,她踩着步子跟上他的脚步,那一年,他拖着她走在大街上,她抖着手被他带回家,而这一年,她的手还是抖,只不过,换她送他出门…
“叩叩”一声不算响的敲门声,让还趴在床上睡懒觉的夏春耀皱了皱眉头,随手拉起被子蒙住脑袋…
“叩叩”那声门响似乎不打算停息,让她不自觉地努了努嘴巴,习惯性地翻了身,用脚踢了踢身边的东西,嘴巴里嘟出一句:”找你的,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