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祖李昪去世后,两党相争逐渐明朗化,随着宋党进入鼎盛时期,双方的矛盾渐渐激化。“元宗即位,延巳喜形于色,未听政,屡入白事,一日数见。元宗不悦,曰:‘书记自有常职,此各有所司,何其繁也。’由是少至。遂与宋齐丘更相推唱,拜谏议大夫、翰林学士。复与其弟延鲁交结魏岑、陈觉、查文徽,侵损时政,时人谓之‘五鬼’。”所谓时人,很可能就是以孙晟、韩熙载等为首的那些人。
就这样,两党开始了你来我往的“交战”。当然,大家都有死伤。所谓杀人一万,自损三千,韩熙载一党虽然在有些时候占了上风,但他看出来了,朝廷不是做事的地方,是吵架的地方。
众所周知,韩熙载是一个具有远大政治抱负的人,见识学问都有许多独到之处,他入仕南唐以来多次进言,均能切中时弊。可到了后主李煜统治时期,南唐统治已经岌岌可危,而李煜却不想有所作为。韩熙载知大势已不可扭转,又不能跟皇帝说,自己不想干了。只好采取另一个办法,那就是纵情于清歌艳舞之中。
他想,是他的事,李煜可不这么想。当时朝中无人,确切地说,是无李煜认为可以的人。就想拜他为相。但有一件事很让李煜头疼,那就是韩熙载这人经常摆饭局,惹得诸多大臣对他印象非常地不良好。他也听过有人谈起这种事,但还是不太相信。所以,他派出狗仔队队长顾闳中去偷窥,顺便带点证据回来,于是,就有了《韩熙载夜宴图》。
李煜看到这一证据后,果然就取消了拜他为相的打算。因为李煜本人虽然纵情歌舞诗词,但他绝对不会再找一个宰相是这样的人。
还有一种说法是,韩熙载之所以不想让李煜拜他为相而选择纵情饭局,是他的一种认识:“中原王朝一直对江南虎视眈眈,一旦真命天子出现,我们连弃甲的时间都没有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如何能够接受拜相,成为千古之笑谈?”
也就是说,在这一时期,韩熙载的政治抱负和理想完全破灭了,而且亡国当俘虏的命运迫在眉睫,折磨着他的是个人内心和客观现实的错综复杂的矛盾与痛苦,他除了以声色自娱来安慰和消磨自己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我们看到《夜宴图》中的韩熙载在欢宴时,非但不是心情欢畅,反而表现出悒悒不乐、心情沉重的表情,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此。
当然,顾闳中偷拍到的还不仅仅是《韩熙载夜宴图》的内容,还有别的。据说,毎当延宾客请谒,韩熙载先让女仆与之相见,或调戏,或殴击,或加以争夺靴笏,无不曲尽,然后韩熙载才缓步而出,习以为常。同时还有医人及烧炼僧数人,毎次来无不升堂入室,与女仆等杂处。
李煜知道了这些情况后,才让顾闳中去偷拍。他拿到证据后,把韩熙载找来,对他说,您得悠这点,外面风言风语的,您这宴会搞得也太色情了吧。
韩熙载不为所动,依旧如此。
试想,每天都吃喝玩乐,需要大把银子的。韩熙载是有钱人,他的工资很高,皇帝又经常赏赐他,当初又从山东带过来许多家财,最重要的收入就是他的文章。由于他的文章写得好,江南贵族、士人、僧道载金帛求其撰写碑碣的人不绝于道,甚至有以千金求其一文者。所以,他有这个条件蓄养伎乐,广招宾客,宴饮歌舞。
有钱人请吃饭,那可就不是饭了。
中国人的饭局大都有“奢华”作眉批。晋朝时,皇族王恺与石崇斗“奢华”,王恺请客用麦芽糖涮锅,石崇就用蜡烛当柴烧;然后斗到了客人来赴饭局的路上:王恺在四十里的路面用绸缎作帷幕,石崇针缝相对地把五十里道路围成锦绣长廊;最后又回到餐厅上斗:王恺用花椒面泥房子,石崇则用赤石脂作涂料……王恺屡斗屡败,就入宫晋见外甥司马炎,祈求皇帝助他一臂之力。司马炎气愤不已,居然有人敢跟皇族斗富,找死嘛。他从府库里拿出西域某国进宫的一株价值连城的珊瑚树,高约二尺左右,命舅父拿去斗败石崇。王恺得此皇家奇珍后,自信心一瞬间增长十倍,立即召开饭局,在吃饭时,把珊瑚树拿出来,给石崇看。石崇扭头与跟班说了几句话,跟班走了,一会回来,拿了一柄铁如意。石崇抄起铁如意就把珊瑚树砸了,王恺真想骂娘,石崇却笑道:“区区薄物,值得发那么大的火吗?我赔你损失还不成吗?”一使眼色,“跟我去我家。”
到了石崇家,石崇命令仆人取出家藏珊瑚树任王恺挑选。仆人捧出的珊瑚树有几十株,高大的约三四尺,次等的约两三尺,似王恺所示的珊瑚树要算最次等的。石崇指着珊瑚树对王恺说:“君欲取偿,任君自择。”
王恺知道,自己丢人丢大了,只好认输,两只脚抹油走人。
韩熙载当然没有这样的大手笔,但每次宴会,花的钱肯定不是小数。而且每次宴会,他都赏赐自己四十几个小妾财物,长此以往,他就变得穷了。但他有招:每到宴会时分,就自己穿上破衣服,带上破斗笠,拿着破箩筐,打扮成活脱脱的一个乞丐样,到各个妾的庭院中去讨饭开宴。五老婆这里讨得一碗鱼翅,十四老婆这里乞到一盆熊掌,一路走一路要,等到第四十七个老婆施舍给了他一只烤全羊的时候,众人就都high了,就这样,夜宴开始了!
被邀请来的男性大官儿们几乎都扮作一副浪荡而落魄的模样,调换角色,向那些香香的,美美的妾姬们讨要东西吃。而女人们则要装出爱理不理的表情,漫不经心地喂他们一口,又一口。
这样看来,似乎如果没有美女陪这吃,自己就吃不下东西一样。中国的饭局后来就演变成,如果没有美女陪着吃,还真有人吃不下的。
还是回到石崇这里来。石崇在家举办豪华宴会,就必须有美女在旁陪着。就象今天的贪官土肥佬在酒店要小姐陪酒一样。但跟今天的这些人有所不同,石崇给那些美女下了个规定:宾客有饮酒不尽兴者,劝酒的美女就必须去死!
有一次,东晋宰相王导和大将军王敦两兄弟去石崇家吃饭。王导酒力很浅,因为怕劝酒的美女杀身只好强饮数杯,当场醉到在席上。王敦酒亮很大,但他是个混蛋,任凭美女流泪劝酒也不肯喝一口。至少有三位美女被拉出去砍了,可王敦仍不动声色,依旧滴酒不沾,第四个美女仍旧不能劝他喝一口,被拉出去的时候,王导责备兄弟无恻隐之心,王敦平静地回答说:“彼杀自家人,关我何事?”
韩熙载当然不会这样做,他对那四十几个小妾疼爱有加,甚至因为他贫穷的缘故,有几位还跟客人吃完饭后就给他戴了绿帽子,他也不介意。
但小妾们介意,韩熙载请吃饭请穷了后,这些人纷纷逃离了他,韩熙载不能没有饭局,就跑到李煜那里上表哭穷,李煜虽然不满,但还是以内库之钱赏赐。于是韩熙载索性不再上朝,被人弹劾,贬为右庶子,分司于南都,即于洪州安置。韩熙载一面单车上路,一面上表乞哀,当后主将他挽留下来后,以前的那些小妾又都回来了,韩熙载也重新回到了以往那种纵情声色的日子。李煜有一次感叹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肆
我们只能说,李煜并不是一个善于使手段的皇帝。他虽然能偷窥到韩熙载的饭局,但始终拿他没有办法。等于说,他成立的这个狗仔队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实惠。自他之后,就有人利用这一狗仔队,进行有目的并且非常能见成效的偷拍活动了。
其中,明太祖朱元璋就是其中最厉害的一位。有一天,朱元璋想见国子祭酒宋讷,但又不想打扰他休息,就派一个画家潜伏到他家去画一张像来。那天正好宋讷在家穿着公服,危坐不语。画家就这么画了一张宋讷生气的模样呈给朱元璋。
第二天退朝后,朱元璋把宋讷叫住,问他昨天为何阴沉着脸。宋讷说,有个手下办事太毛糙,自己已经训斥他好几次,但仍旧改不了,所以很生气。朱元璋点了点头,拿出那张画像给他看,安慰了几句。朱元璋之后的几个皇帝,对“偷拍”更是趋之若骛。虽然没有设置类似画院的专门机构,但宫廷画家是袭用特务机构锦衣卫职衔的。宣德到弘治年间,有一大批着名的宫廷画家,如周鼎、谢环、商喜、吕纪、吴伟等,都授“锦衣卫指挥”、“锦衣镇抚”等衔。可以想见,这些人如果不是特务,就是一些小报记者。他们的老板皇帝让他们“偷拍”谁,他们就得去做。
韩熙载被“偷拍”,证据确凿,皇帝李煜为什么说出来什么呢?因为摆饭局,在南唐,本就是一件非常平常的事。
在那时,皇帝的赐宴与会食就花样繁多,且吃起来没完没了。简单说,最为尊贵的一种叫“大酺”,时间一般为三至九日,在全国城乡举办。大酺期间,百官庶民可恣意聚饮,歌舞嬉戏,并伴之以各种游乐活动,且常常乱到无法收拾。早在唐朝时,有一次玄宗皇帝搞“大酺”,闹得很不成样子,玄宗就对高力士说:“吾以海内丰稔,四方无事,故盛为宴乐,与百姓同欢,不知下人喧乱如此,汝何方止之。”
据说,战国时赵武灵王灭掉了中山国,大酺五日,打了胜仗,大吃大喝,以示庆祝。现在的我们肯定想不明白,怎么吃个大餐还得皇帝下令才能吃呢?这是因为秦朝法律规定,禁止三人以上群饮,只有得了大酺,民众才可聚饮。这真是管天管地还管吃饭放屁了。
试想,百姓好不容易聚到一起喝酒了,还不是怎么痛快怎么喝。玄宗皇帝不知道,百姓和贵族的欢乐又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在百姓眼里,狂欢就是狂欢,搞个狂欢也要讲究节制与分寸,而非狂欢。就比如在今天的饭局上,大家正襟危坐,一杯啤酒喝三小时还剩半杯,那是在喝砒霜,而非狂欢。
韩熙载的夜宴上,不知道喝的是什么酒。但肯定有酒,并且大家喝得都很高兴。不然,就不会有人搂着小妾求欢了。
提到酒,中国人对酒简直比对我们传说中的祖宗还亲。
酒的发明纯属意外,古人储藏谷物,但可能是因为保管不善而发芽发霉,这种谷物烹熟后食之不尽,存放一段时间就会自然酿成酒。当人们喝了这种东西后,感觉很舒服,所以,酿酒开始了。
饭局怎么可能离得开酒呢?所以就有了关于酒的饭局定律:敬酒是一门艺术,拼酒是一门技术,耍酒疯是一门骗术,千杯不醉是一门防身术。
无论韩熙载的饭局是否有酒,是什么酒,都不是最重要的。尤为重要的是,韩熙载经常搞的这饭局,是饭局之意不在“饭”而在“局”。
韩熙载摆饭局是不想当丞相,是想让皇帝看到他的荒淫,是想以这种纵情声色的态度来对抗那个王朝和那个即将要风雨满楼的时代。
千篇一律,如果一场饭局不在“饭”而在“局”时,这饭局就真的具备了你所有能想到的学问了。有人说,中国的饮食之道其实就是人情融合之道。一场饭局,既能是亲朋故交之间的沟通交流,也是生意对手间的交锋谈判。所谓人脉,所谓圈子,所谓社会关系,所谓资源,所谓一个人的能量,所谓友谊,所谓生意和交易,这一切如果要绕开饭局,可能就不存在了。首先,中国饭局有着源远流长的历史,可以看作是饭局历史学。孟尝君广招宾客,对于那些投奔自己而来的侠士,无论贵贱都与自己吃一样的馔品,而战国四君子门下笼络的三千食客,每日都会有大大小小的饭局开张。饭局文化在中国古已有之,其巅峰概是清朝的千叟宴和满汉全席。如今,高档酒楼里,那些哼哼呀呀的人们正在延续这一历史。
而饭局又属于社会学研究的范畴,在中国,饭局可谓无处不在,又无所不能,结婚有饭局,升学有饭局,赔礼有饭局,办事有饭局,过节有饭局,跳舞有饭局……看一个人经常混迹于何类饭局,几乎便可以洞悉其兴趣、爱好、财富、身份、地位。饭局在中国,也是一个人的社会身份认同体系。
饭局当然还是一门政治学,老子就说:治理一个国家其实就如炸小鱼,说的就是当权者治国,就像一个星级大厨,将各种食物配料融和烹调,从而达到政通人和的佳境。饭局当然有文化,在《礼记?礼运》里有这么一说:夫礼之初,始诸饮食,说的就是礼仪制度和风俗习惯始于饮食活动之源。
而一个完美的中国式饭局,设局人、局精、局托儿、陪客、花瓶众角色一个都不能少。拿韩熙载夜宴打比方,设局人就是他自己,局精是那些士大夫、局托是韩熙载的门生,陪客当然很多,花瓶就是他那些小妾。少了其中任何一个,这饭局就没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