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的警卫队由凯西奥指挥,奥赛罗吩咐他不要让士兵们喝多了,免得闹出斗殴的事,把当地居民吓坏了,或者叫他们讨厌起新登岸的军队来。伊阿古当天晚上就开始了他那处心积虑的阴谋。他借口向将军表示忠诚爱戴,怂恿凯西奥拚命喝酒——就一个担任警卫的军官来说,纵酒是很严重的错误。凯西奥最初拒绝了,可是伊阿古很会装出诚恳坦率的样子,他唱起劝酒的歌,一个劲儿催着凯西奥喝。凯西奥终于坚持不住,就一杯杯地喝了下去,咀里不断地称赞苔丝狄蒙娜,一遍遍地为她干杯,满口夸着她是一位最了不起的夫人。最后,他咽到肚子里去的那个敌人迷住了他的心窍,一个受伊阿古唆使的人故意惹他生气,两个人就都把剑拨了出来。一个很好的军官蒙太诺过来替他们排解,在扭打的时候受了伤。乱子越闹越大了。已经着手搞起阴谋来的伊阿古到处嚷着出事了,并且叫人敲起城堡上的警钟,就象不是喝醉了酒打的一场小架,而是发生了严重的兵变。警钟把奥赛罗吵醒了,他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赶到出事的地方,问凯西奥是怎么回事。凯西奥这时候清醒了过来,酒劲儿也过去一些了,可是他惭愧得答不出话来。伊阿古装作不好意思告凯西奥的状,好象是因为奥赛罗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逼得他没办法,才只好把全部经过说了出来;他只略掉他自己参与的那部分,凯西奥这时候也早记不清了。伊阿古讲得听起来好象是在替凯西奥开脱,其实是大大地加重了他的罪过。结果,严格执行纪律的奥赛罗只好撤销凯西奥的付官职位。
这样一来,伊阿古的头一步阴谋就完全成功了。他已经暗中陷害了他所恨的对头,把凯西奥的付官职位搞掉了。可是他还要进一步利用这个多灾多难的夜晚发生的事情。
经过这场不幸,凯西奥完全清醒过来了。他仍然把伊阿古当作朋友,就对伊阿古表示后悔自己不该胡涂到变成野兽一般。现在他是完了,因为他怎么好开口请将军恢复他的职位呢?
将军一定会说,他是个醉鬼。他真是看不起自己了。伊阿古假装把事情看得没什么了不起,说他自己或是别人谁都难免偶尔喝醉了,当前只有去想法挽救这个倒霉的局面。他说现在将军夫人就是真正的将军,奥赛罗什么都听她的,他劝凯西奥最好去请苔丝狄蒙娜出面在她丈夫跟前替他说说情。苔丝狄蒙娜性情很爽快,乐意邦人家忙,这样替人和解的事她一定会立刻答应下来的,那样,凯西奥就可以重新得到将军的器重,他跟将军的友谊经过这个裂痕反而会比以前更亲密了。倘若伊阿古不是别有阴谋,他出的主意本来也很不错。大家从下文就可以看出他的阴谋来了。
于是,凯西奥就照伊阿古出的主意求苔丝狄蒙娜去了。不管什么人,只要有事恳求苔丝狄蒙娜,她没有不答应的;她答应凯西奥一定替他在她丈夫面前求情,说她宁可死也不会撇开他托付的事。苔丝狄蒙娜立刻就去进行了,她说得那么诚恳,又那么灵巧,奥赛罗虽然很生凯西奥的气,也不能拒绝她。当时奥赛罗表示要是马上就赦免这样一个触犯军纪的人未免太快了,要求缓一下,她仍然不甘心,一定要他在第二天晚上恢复凯西奥的职位,要不就在第三天的早晨,最迟不出第四天的早晨。然后她又形容起可怜的凯西奥有多么懊悔,多么惭愧,他犯的罪过不该受这么严厉的责罚。
当奥赛罗仍然不肯的时候,她说:“怎么,我替凯西奥求求情要费这么大事吗?当初迈克尔·凯西奥来替你求婚,好多回我说过不满意你的话,他总是替你辩护呢!我认为我请你做的只是一件小事,要是我真地想试探试探你的爱情的话,我会向你要求一件大事的。”对于象苔丝狄蒙娜这样一个求情的人,奥赛罗是什么也不能拒绝的。他只是要求苔丝狄蒙娜容他一些时间,他答应一定仍然会重用迈克尔·凯西奥的。
恰巧苔丝狄蒙娜正在一间屋子里待着,奥赛罗和伊阿古走进来;这时候,来托她说情的凯西奥恰巧从对面的门走出去。诡计多端的伊阿古自言自语地小声说:“我看有点儿不大对头。”奥瑟罗并没怎么留心伊阿古的话,而且他随后跟他的夫人商量起事情来,也就把那话忘掉了。然而事后他却又想起来了,因为苔丝狄蒙娜走开以后,伊阿古装作自己想打听一下,就问起奥赛罗向苔丝狄蒙娜求婚的时候,迈克尔·凯西奥知不知道他恋爱的事。将军告诉他凯西奥知道,并且说,求婚的时候凯西奥还时常替他们撮合呢。伊阿古听了皱起眉头,好象在一件可怕的事情上又找到新的线索,只嚷了一声:“真的吗?”这使奥赛罗记起伊阿古刚走进屋子里看到凯西奥跟苔丝狄蒙娜在一起的时候脱口说出的那句话。他开始觉得这些话里都别有含义,因为他相信伊阿古是正直人,对他是满腔的爱戴和忠诚。如果一个奸诈的恶棍这样吞吞吐吐就是有鬼胎了,可是出于伊阿古这样的正直人却是很自然的,好象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堵在心里,说不出口来。奥赛罗恳切地要求伊阿古把他知道的情形讲出来,不管他想的事情有多么坏也要告诉他。
伊阿古说:“哪坐宫殿能免得了有脏东西进去呢?要是有什么非常污秽的思想闯进了我的心里,可怎么办呢?”伊阿古接着又说,如果为了他这些枝枝节节的观察竟给奥赛罗惹起麻烦来,那就太可惜了。他说,要是把他脑子里想的事情说出来,就会叫奥塞罗心神不安,不该为了一点点轻微的猜疑就毁掉人家的名誉。当伊阿古看出这些旁敲侧击的一言半语把奥赛罗弄得疑神疑鬼,都快发了疯,他又装出诚心诚意地关怀奥赛罗精神上的安宁,劝他当心不要吃醋。这个坏人就这样假装劝他当心不要猜忌,用这个手段在奥赛罗毫无戒备的心上反而引起了猜忌。
“我知道我的妻子长得美,”奥赛罗说,“她喜欢交际和宴会,爱谈天,会唱歌、弹琴和跳午。只要她贞洁,这些都是美德。我得有真凭实据才能认为她有暧昧的行为。”
伊阿古又装作很高兴奥赛罗不轻易怀疑他的夫人,坦率地说他并没拿到什么证据,只叫奥赛罗仔细留意当凯西奥在场的时候苔丝狄蒙娜的举止神情。他劝奥赛罗不要嫉妒,也不要认为安然无事,因为他(伊阿古)比奥赛罗晓得意大利的妇女(他本国的女人)的性格,说威尼斯的女人背着她们丈夫玩的鬼把戏是瞒不过上天的。然后他又狡猾地暗示说,苔丝狄蒙娜跟奥赛罗结婚的时候就欺骗过她的父亲,而且做得非常巧妙,可怜那位老人家竟以为奥赛罗用了巫术呢。奥赛罗听了这番话觉得很有道理,想到苔丝狄蒙娜既然能欺骗她的父亲,为什么就不能欺骗她的丈夫呢?
伊阿古请奥赛罗原谅,不该使他这样激动。可是奥赛罗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听了伊阿古的话他心里早已难过得颤动起来了。他要求伊阿古讲下去。伊阿古先说了许多抱欠的话,好象很不愿意讲凯西奥的坏话——他口口声声管凯西奥叫作朋友,然后他就狠狠地说到要害了。他提醒奥赛罗说,曾经有许多跟苔丝狄蒙娜同国家、同肤色、门当户对的人向她求过婚,然而她全都拒绝了,单单嫁了一个摩尔人奥赛罗,这在她是很不自然的,足见她很任性。可是等她清醒过来,她就很可能会拿奥赛罗跟那些相貌清秀、皮肤白净的意大利青年(她本国人)
去比较了。最后,他劝奥赛罗把跟凯西奥和解的事再迟延一下,看看这时期苔丝狄蒙娜替他求情求得有多么殷切,从那上头可以看出不少马脚来。这个奸诈的坏旦就这样布置下了阴谋,他利用清白无辜的苔丝狄蒙娜那种温柔的性情来毁灭她,把她的善良变成叫她自己上圈套的罗网:他先怂恿凯西奥向她去求情,然后又通过这个求情来布置叫她毁灭的诡计。
两个人谈话结束的时候,伊阿古反倒恳求奥赛罗在没有拿到真凭实据以前,仍旧要把他的妻子看成清白的,奥赛罗答应一定不急躁。然而从那以后,上了当的奥赛罗心里就再也安顿不下去了。不论是罂粟花、曼陀罗汁或者世界上所有的安眠药,都不能叫他重新享受他昨天还享受过的酣睡。他讨厌起他的职务来。他不再喜欢军事了。他这个人本来一看到队伍、旗帜、阵形就兴奋,听到鼓声、号角或者战马的嘶叫就跳跃,如今,军人所有的荣誉感和雄心壮志那些美德都不见了。他失去了对军事的热心,也没有了他一向保持着的愉快心情。他一阵觉得他的妻子是忠实的,一阵又觉得她不忠实;一阵觉得伊阿古是正直的,一阵又觉得他不正直。他但愿自己根本不晓得这件事,只要他不晓得,她就是爱上了凯西奥,对他也没有害处。这些千头万绪的念头把他的心撕得粉碎。有一次奥赛罗掐住伊阿古的喉咙,一定要他拿出苔丝狄蒙娜犯罪的证据,不然就是故意诬陷了她,奥瑟罗要立刻把他弄死。
伊阿古装作十分气忿,说他的一片好心倒被当作了恶意,然后问奥赛罗可曾看到过他的妻子有时候拿着一块上面有草莓花样的手绢。奥赛罗说他给过她这么一块手绢,而且那是他第一次送她的礼物。
“今天我看见迈克尔·凯西奥用那块手绢擦脸呢,”伊阿古说。
“如果真是象你说的那样,”奥赛罗说,“我不狠狠报仇,不干掉他们俩,我决不甘休。头一样,为了表示你对我的忠诚,我限你三天以内把凯西奥弄死。至于那个美丽的魔鬼(指的是他的夫人),我回去会想个办法叫她死得快当。”
对于喜欢嫉妒的人,即使象空气那样轻飘飘的东西,也会成为象圣经那样确凿的铁证。仅仅在凯西奥手里看到一块他妻子的手绢,竟然就足以使被蒙蔽的奥赛罗宣布他们两个人的死罪,也不问一下手绢是怎样到凯西奥手里的。苔丝狄蒙娜从来也没给过凯西奥这样一件礼物,这位忠实的夫人也做不出把丈夫的东西送给旁的男人那样的坏事。凯西奥和苔丝狄蒙娜都没有冒犯过奥赛罗,可是那个黑心的伊阿古无时无刻不在想方设法陷害人,手绢是他叫他的妻子(一个善良的、可是很软弱的女人)
从苔丝狄蒙娜那里偷来的。伊阿古装作要把手绢上的花样描下来,其实是为了把它丢到凯西奥可以捡着的地方,这样就可以给伊阿古一个口实,暗示说手绢是苔丝狄蒙娜送给凯西奥的。
奥赛罗见到他的妻子没多久,就假装头痛(老实说,这也可能是真的),要借她的手绢来扎太阳穴。她就给了他一块。
“不要这块,”奥赛罗说,“要我送给你的那块。”
那块手绢苔丝狄蒙娜没有带在身边,因为正象我们讲过的,它已经给偷去了。
“怎么?”奥赛罗说。“这一下可糟啦。那块手绢是一个埃及女人送给我母亲的。那个女人是个巫婆,她能看透人的心事。
她告诉我母亲说,那块手绢在她手里一天,她就一天惹人喜欢,我父亲也爱她。要是她把手绢丢了,或者送给别人,我父亲的心就要变了,他就会象他爱过她那样讨厌她。她临死的时候把手绢给了我,叫我哪一天结了婚,就送给我的妻子。我就照她吩咐的把它送给了你。你要好好保存,把它看得象你的眼珠那样宝贵。”
“会是这样吗?”夫人说,心里害怕起来。
“确实是这样,”奥赛罗继续说。“那块手绢有魔法。一个活了两百岁的巫婆在一阵狂热的神通来到的时候织的,做成丝的蚕也是神蚕,然后又用处女木乃伊里的心脏取出来的染汁染过。”
苔丝狄蒙娜听说那块手绢有这么神奇的效力,就吓得要死,因为她明明白白记得把它丢了,而且,她担心这样一来也就丢掉了她丈夫的爱。然后奥赛罗跳起来,好象要做出什么鲁莽的事情。他仍然逼着要手绢,苔丝狄蒙娜既然拿不出来,就竭力想把她丈夫沉重的心思排遣开。她欢欢喜喜地对奥赛罗说,刚才他讲的关于手绢的话只不过是为了不让她来替迈克尔·凯西奥求情罢了。随后(正象伊阿古事先说的)她又夸奖起凯西奥来,终于奥赛罗完全象发了疯一样,冲出门去。这时候,苔丝狄蒙娜才开始怀疑她的丈夫是吃醋了,尽管她还不愿意这样想。
苔丝狄蒙娜说不清她究竟做了什么事情使他吃起醋来,她又后悔自己不应该责怪高贵的奥赛罗,想一定是威尼斯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或者国家大事上有了什么困难,叫奥赛罗这样烦躁,弄得他的脾气没有以前那样温柔了。她说:“男人家也不是神仙,不能希望他们在结婚以后仍然对妻子体贴得跟结婚那天一样。”奥赛罗待她很坏,可是苔丝狄蒙娜却责备自己不该往坏里去想他。
奥赛罗跟苔丝狄蒙娜又见面了,这回他更明白地指责她不忠实,说她爱上别人了,可是没提爱上了谁。然后,奥赛罗哭了。
苔丝狄蒙娜说:“唉,不幸的日子!你为什么哭啦?”奥赛罗对她说,他能够坚忍地经受各种折磨——贫穷、疾病和耻辱,可是她的不忠实却使他的心都碎了。他管苔丝狄蒙娜叫毒草,样子很好看,气味也很香,可是一看见眼睛就痛,一闻到鼻子就痛。奥瑟罗巴不得她没生下来。奥赛罗走开以后,这位清白无辜的夫人听了她丈夫的莫须有的猜疑,震惊得直发呆,昏昏沉沉地只想睡觉,勉强叫她的丫环替她理好了床,铺上结婚那天晚上用的被单。她说,大人教小孩子做什么,他们总是用温和的方法,从容易的事情做起。奥赛罗尽可以那样温和地责备她,因为当她受责备的时候,老实说,她也只是个孩子。这位温柔的夫人就只有这么一点点怨言。
苔丝狄蒙娜睡到床上,她想她丈夫跟着也会来的。由于精神上痛苦,她不久就睡着了。奥赛罗走进屋里来了,他是怀着要把他的夫人害死的凶恶念头的。可是看到她在酣睡,奥赛罗不愿意叫她流血,也不愿意刺伤她那比雪花石膏还要白净的皮肤。
可是他拿定了主意要把苔丝狄蒙娜弄死,不然的话,(奥赛罗说)
她活着还会骗别的男人,正象把他骗了一样。奥赛罗最后一次吻了她,那个吻真甜啊(他这么说),还得再吻一次。然后他哭了,可是他说他流的是无情的眼泪。
苔丝狄蒙娜给他吻醒了。她望着奥赛罗,看到他咬着下咀唇,翻转着眼睛,知道他一这样,总是要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他吩咐苔丝狄蒙娜准备死,叫她去祈祷,因为他不想杀害她的灵魂。这个清白无辜的妻子完全听任他摆布了,她哀求奥赛罗放慈悲些,她问自己究竟做了什么错事。这时候奥赛罗才提起凯西奥的名字,和(奥赛罗说是)苔丝狄蒙娜送给他的那块手绢。
那位清白无辜的夫人正要替自己分辩的时候,他忽然不肯听下去了,就用被子蒙起她来,活活地把她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