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车队会准时来接我——低调地停在小区外面,等我上车开往19层的豪华办公室。大多数时间与亚太区高管开会,从天空银行抽调有限资金,加大对亚洲地区投资,这是环球金融风暴之下,集团唯一有发展前途的地区。
每逢周五,纽约总部会有高管飞过来朝拜。除了与我对着干的财务总监外,所有人都到过我的上海办公室。我们还在香港与北京,召开过两次全球董事会,几乎替代了曼哈顿的天空中心大厦。
至于以前的老同事们,自然一番与当年截然不同的众生相。田露千方百计要接近我,故意徘徊在我的办公室外,装作与我偶遇的情形。而我每次都会礼貌地打招呼,在她性感地倒在我身上之前,迅速抽身离开免惹麻烦。她不知从哪打听到了我的手机号码,每夜给我发一些暧昧短信,说她是我的第一个女人,那么多年来一直思念着我,随时随地等待我的召唤。就差跑到我的办公室来宽衣解带了。
最后,我给她还了一条短信:“田露,在我还没有瞧不起你之前,请你先瞧得起你自己,不要再侮辱自己的人格,也不要再侮辱我的人格。”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敢给我发短信了。
对于我的归来,最高兴的莫过于老钱,每天上班兴高采烈,面对其他同事甚至领导都飞扬跋扈。他自栩为大老板当年最好的同事兼朋友,大肆吹嘘早就看出我有真龙天子之相,一直对我细心栽培,似乎我成为CEO完全是他的功劳。他认定我必然要提拔熟人做亲信,他将抱着我的大腿飞黄腾达,每次见到都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我对董事长的景仰之情,有如长江之水绵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然而,无论怎样肉麻地吹捧,都只会让我恶心,只是念及同事情谊才给他留几分面子,这种老油条只能做一辈子销售员。
若要颁发公司最恐惧奖,非销售七部的侯总莫属。当年,他对我的恶劣态度众所周知,更是他决定将我裁员解雇。公司内部斗争极其残酷,如今我成为集团的大老板,自然该拿他第一个开刀。但我并未如大家所料那样,将侯总扫地出门,而是继续留用他在原来位置上。
他和田露确实深深伤害过我脆弱的心,但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何必再与他们计较呢?对伤害过自己的人宽恕,就是为自己打开更大的世界。
然而,我的宽宏大量并未使他领情,读心术从他的眼里看到,他对自己的前途更害怕,担心这只是陷阱,让他留在公司遭受更大羞辱。既然如此,就让他永远惶惶不可终日去吧。如果他完成不了销售业绩,销售总监也会让他走人,如果勤勤恳恳努力工作,说不定还会提拔他呢。
没错,我确实会提拔一个亲信,作为我在中国区的心腹耳目。经过对管理层包括基层员工的考察,最终的幸运儿却是销售六部的白展龙——我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对我的忠诚度毋庸质疑。何况他在销售方面能力出色,又有过被与我一样的失业经历,却能重整山河待后生杀回公司,说明他对天空集团的深厚感情。这样的人才难能可贵,在自杀未遂被我醍醐灌顶之后,他已具备强大的意志与心理素质。白展龙也没有什么背景,与集团传统利益层毫无瓜葛,年纪三十出头,正符合我心目中集团未来的高管结构。
于是,白展龙荣升集团董事长常驻亚太区特别助理,年薪一百万人民币。
昨天,我去看了我的妈妈——不是高能的妈妈,是古英雄的妈妈。
她比两年前更老了,仍住在老式小区的房子里,保留儿子以前的房间,看着古英雄的照片发呆。她想不到我会再度出现,也不知道以前收到的匿名汇款是我打出的。我激动地要哭出来,但又强迫自己伪装成古英雄的同学。我说这两年在国外赚了些钱,想报答我的救命恩人,既然古英雄已不在人世,那就报答他的妈妈。以前我没有能力帮助她,但当我拥有万亿美元富可敌国,又怎能再让亲生母亲受苦?我请了最高级的钟点工来打扫卫生,又雇佣私人医生为她治疗老毛病,通过天空集团给她买了一份顶级养老保险,每月可以支取几万元的养老金,秘密派遣保镖确保安全。
但是,我不敢告诉她真相,不敢说她的儿子没有死,就站在她的面前,已成为一个值得骄傲的人物。
自从上次去广播大厦接秋波下班,她的同事就永远有事无法送她了——他慌称老婆住院开刀需要长期护理,为此我的秘书给了他两万块钱。
秋波每次去广播电台,我都会派遣专车送她,再也不能让她挤地铁。每晚我都会亲自接她下班,但她总是极力推辞,说这不是客套,而是真心不希望麻烦我。但我不管她怎么说怎么想,每次都是强势地请她上车,让她的表情很尴尬。以这种反应来判断,若她是个健全人,一定会远远地逃走,到马路上叫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不过,若不是秋波这个盲姑娘,99%的上海女孩都不会拒绝我的请求——半夜里有加长版凯迪拉克来接,又是身家无限的超级富豪王老五,早就主动投怀送抱了吧。即便矜持一些也会靠在我的肩头,享受这份让许多人羡慕的虚荣。
秋波可真算是一个异类!
我的秘书都看不懂,明明有钱有势,又是正常健康的男人,为何不去找个女朋友——这年头别说找一个,就算同时找一百个都不希奇,哪个有钱人没有三妻四妾五六七八奶的?何况我又无婚姻的束缚,不必考虑道德问题。
有一次秘书说某位大导演,带着几个漂亮的女明星过来,想陪我飞去三亚吃顿饭——他很暧昧的说:这几位女明星都可以陪我过夜,要是满意还可长期包养,若不满意也可换人,如果我指定自己喜欢的明星,人家可以马上飞过来,都是一线正当红的名角,算是大导演要我投资的敲门砖。
我当即把这个秘书解雇了,让白展龙给我物色了一个新秘书。
最初一个星期,秋波还是非常拘谨,毕竟看不到视觉形象,盲人有一种天生的戒备心。尤其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高能”,越狱归来摇身一变为大老板,更让她产生疏离感,好像以前的高能还属于这个人间,而现在的我是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的。
如果不解释清楚,恐怕她将永远对我充满警惕,甚至以她的性格而论,很可能某一天会突然消失,以躲避我不厌其烦的“骚扰”。
于是,我把越狱的过程告诉了秋波,这段奇迹般的经历让她很惊讶,若非盲人必定目瞪口呆。她终于相信其中也有她的功劳,她的书信是继掘墓人童建国、老马科斯,还有莫妮卡之后的第四种力量,促使我有勇气逃出生天。之前的三个人都已死去,秋波是唯一还活在这个世上的,我发誓要好好保护她。
还说了我如何成为天空集团大老板,其中少不了要提到莫妮卡,她是我不能绕过的人——我坦言自己深爱过这个混血女子,而她以生命为代价,铺就了我通往权力宝座的道路。
秋波再度为我感动,第一次看到她悲伤的样子,当听到莫妮卡最后留言的故事,她嘴角颤抖着说:“你真幸福!能有一个真心爱你,又被你真心所爱的人。”
“但幸福的时光太短暂了,几乎转眼就一去不复返,也许我再也找不到这种感觉了。”
“不,你会找到的。”
从此,她不再处处提防我,也渐渐进入无话不谈的境地。她告诉我在节目里听到过的各种悲伤故事,也说了自己少女时代的种种不愉快——双目失明的痛苦,被周围人看不起和欺负,无法正常就读大学,父母离异后双双亡故……
许多是从未讲过的,甚至连她的哥哥也没听到过。而我却说不出自己的少年时代,因为记忆已被彻底埋葬。
然而,无论如何向她敞开心扉,却有一个秘密没有说出口——我不是高能,而是那个在水中救起她的古英雄。
她大概也不会相信,我居然从一个被她救命的人变成了另一个救她命的人。
但这个世界就如此荒谬。
当然,还得解释我和莫妮卡的关系,既然必须说自己是高能,那只能说莫妮卡并非我的亲堂妹,只是被叔叔收养的一个混血孤儿,所以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可因为我的这种谎言,每次与秋波分别以后,都会感到心内隐隐不安。
莫妮卡——她离开人世已经半年,那双丝绸之路上的混血双眼,仍时常在凌晨梦中出现,翩然穿越阴阳来与情人相会,当我醒来又是满眼泪水。
不,我怎能忘记她?
过了几个星期,秋波已习惯我的存在,习惯每晚凌晨我来接她,一直送到她家门口,礼貌地道别离去。我保持良好的绅士风度,从未对她有过任何轻浮,更不敢加以暧昧言语,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好朋友,曾经的救命恩人,电波里的声优偶像。
不过——今晚,我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凌晨一点,车队开到广播大厦楼下,接上穿着连衣裙的秋波,驶入茫茫的上海夜色。
今天她显得特别漂亮,虽然看不见自己衣服的颜色,但仅凭双手就能挑出最合适的。她耸了耸眉毛似乎有什么要说,却含在嘴里没说出来,我直截了当地问:“发生什么了?”
“上午,我见到了爷爷。”
“什么?”
端木秋波的爷爷,也是端木良的爷爷,我想象中的端木老爷子,果然还在这个人间?
其实,中午我就得到报告,暗中保护秋波的保镖说——有个老人敲了秋波的房门,但不到一分钟就走了。
“我猜他是爷爷,虽然看不到他的脸,就算看到也认不出,但我有一种感觉,他就是我的爷爷!”
秋波差点要把眼睛睁开了,仿佛爷爷就坐在我的车里。
“他没有说话吗?”
“大约十点,有人敲我的门。我已养成了警惕的习惯,躲在门后问来人是谁?对方是个老爷爷的声音,说是来找秋波的。于是,我牵着导盲犬贝贝打开房门,我问他是谁?他也不回答,只是说:‘秋波,你长大了,长得真漂亮!’”
“啊。”
“是个七十多岁老人的声音,话语还有些激动,我是盲人所以对声音很敏感。”她仰起头靠在车窗上,“他没有进门,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匆匆离去。90%的可能是爷爷,除了他没有其他人会这样对我说话。”
不知该怎么安慰她,至少对我来说是件好事——端木老爷子终于出现,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想必是因为监视秋波的暗哨已被拔除,否则会引来南弓的跟踪,甚至更可怕的事。
老爷子一定还会出现的。
车子在夜色里飞驰许久,秋波的面色微微有变,果然是敏感的女人,疑惑地问:“怎么开了那么久还没到家?你要带我去哪儿?”
我只能向她坦白:“对不起,事先没有告诉你,我想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秋波恐惧地向后缩去,双手下意识护在胸前,像夜路里遇到流氓:“你……你……想要干什么?”
“带你去听海。”
“听海?”
“去听海哭的声音。”
请允许我直接引用《听海》的歌词。
“海边?我这辈子还没去过海边呢!”
是的,正因为上周她说了这句话,才使我决心要带她去听海。
车队在通往的大海的路上,一个多小时后才抵达尽头,机场附近一片荒凉海滩。滩涂广大漫无边际,白天从来没有游人,晚上却能欣赏机场浩瀚的灯光,听到缓缓起落的潮声。
没有月亮。
车子停在黑暗的大堤上,我已提前吩咐保镖们分散,不要靠近我超过一百米。我扶着秋波走下堤坝,举起手电走下平坦的滩涂,除了远处机场的灯光,眼前什么都看不到。耳朵充满了海的声音,从遥远的太平洋汹涌而来,穿越第一岛链接近长江口,与浑浊的江水融为一体,却逐年被人类击败向后退去,只剩下海天一色的荒凉景象,不知何年何月会一鼓作气报复人类?
我和秋波闭上眼睛,在这里双目已是摆设,惟有耳朵与鼻子有用。她比我更加灵敏,能清楚分辨海的气味,还有远方海浪发出的完整音阶,甚至脚下小螃蟹吐泡泡的声音。凌晨咸咸的海风,就像伤心时的眼泪,抚摸脸上每寸皮肤,渗入张开的毛细血管。我担心她穿着裙子会着凉,就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却不敢伸手揽她入怀。
“如果你想哭,就对着大海哭出来吧。”
其实,我已抢先流下了眼泪。
她终于被深深感动,发出电台里才有的磁性嗓音,似乎来自高空电波的歌声:“听,海哭的声音,叹息著谁又被伤了心,却还不清醒。一定不是我,至少我很冷静,可是泪水,就连泪水,也都不相信。听,海哭的声音,这片海未免也太多情,悲泣到天明。写封信给我,就当最后约定,说你在离开我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终于,情不自禁地抓起她的手,她在最初的剧烈反抗之后,却温顺地抚摸我的脸。
冰凉的手指,带着海风咸味,划过我的额头和鼻梁,穿越脸颊和下巴,电流从四面八方袭来,刺激孤独的心脏。
“让我猜猜你长什么样!”她微笑着靠在我耳边,“嗯,你的鼻子很正气,眼睛不大也不小,嘴唇长得也不错,应该长得很好看吧。”
这样的答案真让我尴尬,我可从来不觉得自己好看。她大概是今晚对我很有好感,所以给自己的心理暗示吧?
我心慌地回答:“不,我可是个丑八怪呢!”
“切,你骗我!坏东西!”
她说着渐渐靠在我身上,鼻息间已没有海的气味,全被她的气味所取代。
瞬间,我感觉自己爱上了她。
却忽然心如刀割!疼得几乎无法站立,疼得想要粉身碎骨。
黑暗里浮起另一张女子的脸庞——莫妮卡。
重新揉了揉眼睛,却又是阴影中秋波的轮廓,也许这两个女子对我来说是同一个人。
其中一个早已化为幽灵,仅仅半年多的时间,曾经的海誓山盟就变得这么快?
也许男人比女人更善变。
对不起,莫妮卡。
同样也对不起,端木秋波。
我痛苦地后退几步,拉着她的手回到大堤上,黎明前的海风吹乱头发,也吹乱了我脆弱的心。
但是,有一件事我已打定主意。
必须为秋波做些什么——无论我与她如何发展,无论是否对莫妮卡心存内疚,无论秋波能否引出她的哥哥与爷爷,我都必须拯救她。
当年,她为了救高能而失去了光明。
若是少年高能被烧死了,也不会有我现在的脸,更不会有天空集团大老板的高能。
就像古英雄在十多年前救过她那样,我也将再度拯救她一次,报答她对高能的救命之恩,报答她写到狱中的两封信,报答她此刻给我的温暖。
要尽一切力量还给她光明!
秋波披着我的外套打了个冷战:“谢谢你带我听海!我想可以回家了。”
2010年,五月。
赤色的五月。
舷窗之下几千米,是干旱酷热的黄色大地——传说中旱季的热带草原,布满枯黄灌木,一望无际赤地万里,依稀可辨成群结队的非洲野象,高空看去似蚂蚁搬家。
天空集团公务专机,我坐在舷窗边忐忑不安,十个小时前刚从中国起飞,不经停任何地方直接前往东部非洲——所多玛共和国。
三天前,华尔街传来一条重磅消息,迅速震惊全球财经界——非洲所多玛石油项目,即将与一家英属维尔金群岛的投资公司签约,这家公司刚于去年注册成立,有个特别而神秘的名字:Matrix,意即“矩阵”——如果熟悉美国电影,就会知道这也是《黑客帝国》片名。
这家以《黑客帝国》电影命名的公司,居然击败了许多强大的竞争对手,包括早已觊觎多年的天空集团,还有埃克森美孚公司、壳牌石油集团、美国雪佛龙集团、道达尔石油公司……甚至中石油这样的后起之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