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请坐。”端木良亲自给我倒了一杯茶,“路上遇到什么意外了吗?”
“不,没什么事情。”
他走到窗边说:“我站在这往外看,斜对面那栋大楼顶上,有人好像要跳楼自杀,楼下聚集了好些人呢,但刚才又散掉了。”
“哦,我没看到。”
“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他指了指我手臂上的黑纱,我平静地点点头:“上周,我的父亲去世了。”
“哦,节哀顺变。”端木良又指了指我的头,“怎么戴着帽子?”
房间里戴鸭舌帽确实很怪,我只能编了个理由:“夏天快到了,索性给自己来了个光头。”
“好,有性格!高先生,说正事吧,我们公司很小,但接触的客户很多,也包括天空集团这样的大公司,最近我在帮一家公司策划证券投资项目。”
我直截了当地问:“不知道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我很看重你的世界500强企业的工作经验,如果你愿意,我想请你做我的助理。”
“总经理助理?”
我怎么一下子就和莫妮卡平起平坐了?虽然是完全不同级别的公司。
“没错。”端木良站起来伸出手说:“愿意吗?”
我犹豫了片刻,下意识地与他握了握手。
“好!欢迎你加入明月投资顾问!试用期月工资八千元,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办公室。”
接着,他带我走进隔壁房间,要比我原来的小办公桌气派多了,就连椅子都是牛皮做的。
我受宠若惊地点点头:“谢谢!”
“今晚有空的话,陪我的客户一起吃饭吧!”
夜上海。
这是一家顶级餐厅,我还从没到过这么贵的地方吃饭。窗外就是黄浦江的夜景,对岸无数栋摩天大楼,不断变幻着颜色。
诺大的包间里只有三个人——端木良、客户、我,却点了一桌子的菜,还有最上等的法国红酒。
客户是一家浙江的投资公司老板,虽然手里攥着不少现金,但苦于找不到投资项目,似乎把希望都寄托在端木良身上了。
“这位是我的新任助理——高能。”端木良敬完酒,就开始向客户隆重介绍了,“你别看他这么年轻,却是天空集团的资深职员!我是特地高薪把他挖过来的。”
资深职员?我听着都脸红了,不过是小小的销售员,业绩太差给炒鱿鱼了。
“哎呀,真是人才啊!高先生,我敬你一杯,这笔生意就靠你了!”
我只能象征性地舔了舔杯口说:“抱歉,我实在不胜酒力。”
“现在不喝酒的年轻人不多啊,不错!不错!我是非常景仰天空集团的,听说那里都是留美的海归高材生啊。高先生,我一看你的气质,就知道非同寻常,你是哈佛毕业的吧?”
“不,不,不。”
“那一定是耶鲁了!”客户吹捧别人的本领可是一流,吹得我几乎晕倒,“高先生肯定是MBA吧?怎么又摇头了?你太谦虚啦!来,再喝一杯!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小弟!大哥我虽没什么本事,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给我打电话,肯定帮你搞定!”
最后还点了一份四头鲍,这顿饭总共花掉了几万多块——当然是客户买单。
吃完出来已晕头转向,客户还要请我去夜总会玩,我摇头指着手上的黑纱说:“谢谢,不必了,家里还有些事情,不方便再出去玩了。”
端木良也为我打圆场,总算从客户手中逃出来,打上出租车回了家。
这就算是第一天上班?
妈妈一直等着我回来,我只是说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其他的事情一概略过。
又独自关在小房间里,想起晚上那个奇怪的客户,百思不得其解。就算他对端木良有事相求,但也不至于对我如此巴结,好像我才是真正的大财主。
子夜,打开收音机,听到“午夜面具”秋波的声音,她为听众们放了一首郑智化的老歌《星星点灯》——
“现在的一片天是肮脏的一片天/星星在文明的天空里再也看不见/天其实并不高海其实也不远/人心其实比天高比海更遥远/学会骗人的谎言追逐名利的我/在现实中迷失才发现自己的脆弱/看着你含泪的离去想着茫茫的前程/远方的星星请为我点盏希望的灯火……”
第二天,周六。
早上接到了莫妮卡的电话,把我约到城市另一端的某个小区门口。
同样是八十年代的老公房,陈旧的外墙包裹着六层楼,一排排房子延伸到整片街区,居民大多是普通的工人阶层。
她穿了一条黑色的裙子,栗色长发被扎起马尾,墨镜遮盖混血的美丽眼睛,抬头看着天空说:“美国总部让我回去一趟,我订了明早去纽约的机票。”
“走得那么着急?什么事?”
听到她一下子要走,我有些怅然若失。
“不知道。”她摘下墨镜,盯着我的眼睛,“但我必须要回去。”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还是不知道。”看着我失望的眼神,她又靠近了我一步,“你舍不得?”
“没有——”我低下头喘了口气,“对不起,我是有些舍不得。”
“看着我的眼睛啊,你能看到的!”
我慌张地抬头,果然从莫妮卡诱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深埋于她心底的言语——
“傻瓜,我喜欢你。”
但我低下头,羞愧地说:“为什么?”
“需要理由吗?”
“需要。”
“不,这不需要理由。”
这段刘镇伟似的对话,让我莫名难过,沉默几秒后转换了话题:“为什么约我到这里?”
“我答应过你,要帮你查到古英雄的身份。昨天,我去交警部门查过了,2006年11月杭州白鹿山隧道的车祸确有记录,受伤者叫高能,死亡者叫古英雄——根据身份证的资料,他就住在这个小区19号的101室。”
“我以前就住在这?”
回头看看小区大门,进出的都是自行车,还有退休的老年人,我的脑中也没有任何印记。幻想又一次破灭了。古英雄并不是有钱人家的子弟,更不是什么年轻有为的才俊,而是和高能一样在平民小区里长大的普通人。
“古英雄真的就是我吗?”
想起在杭州,第一次看到“古英雄”三个字时,心里一阵特别的激动,仿佛有股电流穿透全身——虽然丧失了全部记忆,但自己的姓名会埋藏在潜意识中。就像在老师点名的时候,每当听到自己的名字,即便不必喊出“到”,心里和身体都会有一种条件反射。
一分钟后,找到19号101室,在六层老公房的底楼,阴暗的楼道堆满了邻居的杂物。距离车祸已经一年零七个月了,不知道古英雄的家人是否搬走了?
犹豫片刻之后,我忐忑不安地敲响了房门。
心跳骤然加快,不道开门的是爸爸还是妈妈?我要在半年之后,第二次认识父母了?
门开了。
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仪表干净但形容憔悴,头上有许多白发——妈妈?
我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一下子眼框都红了,莫妮卡急忙拉住我,以免我会突然失态。
“请问——你们找谁?”
莫妮卡代替我回答:“这里是古英雄的家吗?”
“是,但英雄在两年前就去世了。”
妈妈悲伤地说出了儿子的噩耗,虽然已时隔很久,想必同样的话也说过许多遍。
而我的心里仿佛被捅了一把刀子,真想立刻就对妈妈说:不,儿子还活着!妈妈,我就是你的儿子,我就是古英雄!
但现在还不能这么说,只能照刚才准备好的台词说:“阿姨,我是古英雄的小学同学。几年前我出国留学了,一直没有和古英雄联系。最近我家里有长辈去世,紧急赶回国内,才听说古英雄前两年出事了,所以特地来看望你。”
“哦,是英雄的同学啊,那快进来吧。”
我和莫妮卡小心地走进房间,妈妈看着她说:“这是你的外国女朋友吧?真漂亮。”
“阿姨,我是华裔。”莫妮卡顺势拉着我的手,“我陪他回国来看他的父母。”
“真好,你们真好啊,英雄如果像你们这样就好了。”
妈妈话语里仍带着遗憾与悲伤,也许我的小名就叫“英雄”,她把我这么从小叫到大的?
又是二室一厅,但比高能的家小,而且是底楼缘故,采光也不太好,狭窄的天井射入微弱的光线,似乎永远不见天日。家里的摆设都很旧了,看得出是普通人家,连家用电器也是许多年前的,但收拾得非常干净。
看来古英雄家里要比高能家里更平凡更普通。
妈妈客气地招呼我们坐下,倒了两杯热茶,还亲手削了两个苹果。
紧张地吃完苹果,我才小心地问:“阿姨,你还保留着古英雄的房间吗?”
“是。”
她领我们打开一间房门,是个不到十平米的小间,只摆着一张床和一台电脑。
“他的房间一直保留着,虽然我每天打扫一遍,但从不会动他的东西——英雄就是在这间屋子里长大的。”
我是在这个房间里长大的?
手指剧烈地颤抖,莫妮卡紧紧抓着我,因为我看到了张雨生!
不是张雨生死而复生,而是他生前的专辑海报。
没错,这就是我的房间!
我的房间里贴满了张雨生的海报,从《大海》到《我的未来不是梦》再到《口是心非》,从1991年到1997年,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和歌名,碎玻璃般扎进我的眼睛。走到古英雄的电脑前,发现架子上有许多张雨生的CD。在这间平凡普通的房间里,张雨生构成了最独特的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