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起床吃早饭出门挤地铁到这里,以往每天要做的事,已成为生活的习惯,就像宠物狗每天都要定时出去溜溜。一路上只是下意识行动,却压根忘记了失业的现实。
绝望地仰头看着十九层楼,我已不属于那个地方了,再见,天空集团!
羞愧地折返地铁站,低下头怕被同事们认出来。正好田露穿着性感的超短裙来了,她看都没看我就走了过去——我确实太不起眼,很容易被人忽略了存在。
坐上列车回家,头靠着后面的窗玻璃。不,现在不能回家,会被妈妈发现我的秘密。双腿麻木动弹不得,也不晓得该去哪里,后脑勺把一小块车窗温热了,带我永远疾驰下去吧。
不知不觉竟到了终点站,抬起针刺般的双腿,走到四面透风的站台上。到另一边坐上这班列车,用一个小时横穿整个上海,到另一端的终点站原路返回——在地铁上度过整整一天,从终点站到终点站,从城市的最北边到最南边,周而复始来回穿梭。
中午在车站里买两个面包一瓶水,像车上卖报纸的小女孩。我不想再看别人眼里的秘密,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秘密,对我来说全无意义,我只需要知道一个秘密——我的秘密。
春天已经过了,这是开往夏天的地铁,但终究还要开往冬天。
傍晚的地铁上,盲姑娘来了。
我立刻站起来说:“这里有座位!”
盲姑娘准确地找到我,欠身坐下收起导盲杖:“还是你吗?上次给我让位的人?”
她听出了我的声音,我紧张地说:“是,还是我。”
“你又上班了?”
显然她还记得我失业了,我尴尬地回答:“没有,我闲着没事出来坐地铁。”
“这可不是一个好习惯。”
“是啊。”我站在她面前傻笑了一声,“谢谢你上次和我说话。”
“不要谢我,你今天怎么样?”
她的声音非常好听,我把头低下来说:“老样子,不知道做什么好。”
“你总会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
“但愿如此。”
她是盲人,我永远看不到她的眼睛,整个车厢那么多人,只有她的心我看不到。
地铁开过几站,她起来说:“我要下车了。”
急忙伸手为她开路,请前面的人让一让。但她走起来并不费力,还说一个人可以出去的。
反正我也不着急回家,便跟她一起下了车,盲姑娘有些意外:“你怎么也下来了?你不是这一站吧。”
“让我陪你出站。”
“真的不用了,这条路我已走过了几百遍,对我来说根本不需要眼睛。”
“就当我是一条导盲犬好了!”
“导盲犬?”
她扑嗤一声笑了出来,便跟着我一起出了地铁站。
回到地面已夜幕降临,我小心地看着四周问道:“你要去哪里?”
“旁边的广播大厦就是了。”
原来地铁出口处就是广播大厦,怪不得她说根本不需要眼睛。
陪她走进广播大厦,被门口的保安拦了下来,必须有工作证才能入内。盲姑娘从包里掏出了工作证,保安也早就认识她了。
“啊,你在电台工作?”
“是。”
“电台主持人?”
她腼腆地点头:“是的。”
“什么节目?”
我的心跳加快,而她不紧不慢地回答:“八点有一个心理节目叫‘倾听心语’,还有一档午夜节目叫‘面具人生’。”
“你是——秋波?!”
盲姑娘微微点头:“你怎么知道我的?”
“是你?”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反正也不用担心被她看到,“我……我经常听……面具人生……我很喜欢……你的主持……”
实在无法想象,电台里那个富有磁性的声音,居然是眼前的盲姑娘——就是她的声音,只是在生活中不会想到就是她。
“你的声音在广播里非常非常好听,还有你好多次给听众播张雨生的歌。”
她扬了扬眉毛:“今晚要听哪首歌?”
“今晚?”我一下子受宠若惊,紧张地想了想,“《我期待》!”
“好,我也很喜欢这首歌。”
我还有数不清的问题:“看不见怎么点歌呢?”
“电台为我配了一台盲人电脑,可以和正常人一样使用。”
“半夜做完节目怎么回家呢?”
“白天我一个人走没问题,晚上家里人会开车来接我。”盲姑娘急匆匆地走进大楼,“对不起,编辑还在直播间等着我。”
原来她就是秋波!我第一次见到电台主持人,居然是个盲人,虽然广播最重要的是嘴巴,但不能看总会有很多麻烦,不知她怎样克服?
继续坐地铁回家,正好是平常的下班时间,妈妈丝毫没有怀疑我,爸爸倒是问我销售业绩怎么样了?只能胡乱编了一番,让他们安心就好。
照旧把自己关在小房间,一直等到收音机里的《午夜面具》——今夜不同在于,脑中同时浮现盲姑娘的脸庞。秋波的细语像一团丝绸,又似一块小小的磁石,将我的心吸了过去。
“今天,有位新朋友点播了一首张雨生与陶晶莹合唱的《我期待》。如果,你还坐在收音机前,请暂时放下心里的烦恼,共同期待一个不同的明天。”
“我期待有一天我会回来/回到我最初的爱回到童贞的神采。”张雨生之后是陶晶莹的声音:“我期待有一天我会明白/明白人世的至爱明白原始的情怀……”
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轻轻哼唱这些人类难以企及的高音,最后副歌部分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say goodbye say goodbye/前前后后迂迂回回地试探/say goodbye say goodbye/昂首阔步不留一丝遗憾……”
失业的日子。
第十天。
又是周一早上,地铁还是那么拥挤,肩上背的还是那个包,四周依旧是那批上班的人,只是我已经失业了。
失业的第一个星期,我保持每天早起的习惯,像以前上班那样准时出门。坐上地铁直到终点站,再到坐上相反方向,穿越整个城市到另一头。早上八点到傍晚六点,漫长的地铁线成了我上班的地方。大部分时间都坐着位子,闭目养神或听MP3,从网上当了许多歌,包括张雨生的全集,他的声音陪伴我在地底穿梭了几十个小时。
在拿到裁员赔偿金前,我身上的现金所剩无几,几次走到ATM前要提款,却把手缩了回来——积蓄本来就不多,卡里的钱只会越提越少,最终会被父母发现秘密。不敢在外面吃饭,饿了买蛋糕或菜馒头,渴了买矿泉水,后来干脆从家里带出一个水瓶。
上次投出的几份简历,全如石沉大海一般渺无音讯。我又投出几十份新简历,还开始看报纸招聘版,甚至投到几家连锁家电超市。鼓足勇气给一家公司打电话,没说两句话就被对方挂断了,他们的工资标准只有1500块。这些都是悄悄进行的,父母没察觉到蛛丝马迹,还以为我每天都正常上班。
莫妮卡给我打过好几个电话,但我一次都没接过。她打不通电话就发短信,无非是些鼓励安慰的话,我也从没回过她的短信。
八点五十分,地铁开过从前每天要下车的站台。要坐许多站才可能有座位,当我把头埋在臂弯里昏昏欲睡,忽然感到腰眼被人捅了一下,冷冷的感觉像一把枪口,抑或锋利的尖刀!
刹那间,腰际火辣辣地疼起来,似乎某种异物已撕裂皮肉,深入肌肉与内脏——火热的鲜血已从腰里喷溅而出……
回头却看到无数张冷漠的脸,只有一个黑色背影挤过人群,迅速向车厢另一头而去。
虽然没看到他的长相,但已确定就是那个神秘人,第一次在兰州拉面馆,第二次在地铁车厢里,第三次在杭州龙井。
也不管腰间到底什么情况,只想追上去抓住那个混蛋,痛打他一顿,把一切秘密问出来!
然而,只迈出去一步,就感到腰间疼得更加厉害,拥挤的车厢让我无法弯腰看清楚,只能想象下半身被鲜血浸透的惨烈景象。全身的血液也沸腾起来,一股脑向头顶爆发,再度头疼欲裂,整节地铁即将要塌陷了。
终于,天彻底黑了,一切都沉没入海底,我的世界塌陷了。
我还活着。
依然是飞驰的地铁,整个人已横躺了下来,睁开眼只见许多张陌生的面孔,他们疑惑地围观着我,却没有一个人愿上来拉我。
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刚才有人捅了我一刀?
然而,并没有想象中的湿热,再把手放到眼前一看,也没发现任何血迹。
我这是怎么了?
“高能!”
围观的人群中挤出来一个人,把我从地上拖起来,却是以前销售部的同事小于,他困惑地问:“你怎么躺到地上去了?”
该死!他不会以为我因失业穷困潦倒,被迫躺在地铁里流浪乞讨吧?
我拉住他的手,指着自己的腰:“小于,我受伤了吗?”
小于低头仔细看了看:“不,没有,你很好啊。”
但我不相信,把衣服掀起来,只见腰上白白的肉,并无任何受伤的痕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了。也许捅我的并不是刀子,而是拳头或手指,而我的晕倒也并非受伤,而是最近纠缠着我的间歇性昏迷。
“我早上去见一个客户,所以没去公司。”小于还是上下打量我,“高能,你怎么了?”
“哦……我……我没事……”
“你找到新工作了?”
无奈地苦笑:“不,我只是习惯了每天做地铁上下班。”
“啊?你就这么一天都在地铁上?”
“差不多吧。”
小于难以置信地摇头,这时列车停了下来:“哎呀,我到站了,我们回头再聊!”
他匆匆走上站台,地铁带着我飞速进入隧道。有个座位空了出来,我坐下仔细检查自己的腰,有些变态在地铁或公车上用针筒扎人,万一碰上就惨了。
然而,腰上并没有异样,倒是在我的裤子口袋里,意外发现了一张小纸条。
白色的纸条上有一行手写的圆珠笔小字——
为什么不上网了?我已经等了你一个星期
蓝衣社
蓝衣社!
我当场恐惧地喊了出来,地铁里的乘客们都回头看我,我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但心跳越来越快,腰间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仿佛那把意念中的刀子仍停留在体内。
“为什么不上网了?我已经等了你一个星期。”
再把纸条上的文字默念一遍,落款居然又是“蓝衣社”。
而且,我还认得这个笔迹,与杭州西湖边的电话亭里,发现的那张神秘纸条相同!我也永远不会忘记那行字:“只有你知道兰陵王面具的秘密。”
杭州发现的那张纸条,与此刻出现在我裤兜里的纸条,都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
西湖边的字条是匿名的,这次却留下了“蓝衣社”的大名。
自从上次与蓝衣社在网上聊过,我已一个多星期没上过MSN了,大概这个混蛋每天都等我上线吧?现在他终于等不及了,直接潜到我身边来,用这种可怕的方式告诉我。
后背心再度毛骨悚然起来,原来蓝衣社一直在我身边,难道就是那个跟踪我的中年男子?他今天可以悄无声息地接近我,用拳头狠狠捅我一下,并在我的裤子口袋里留下纸条,明天就可以在马路上用利刃捅死我,然后扬长而去神秘消失!
蓝衣社?蓝衣社!真是那个神秘男子吗?可是,在杭州凌晨给我打电话的人,他的声音与那个神秘男完全不同,到底谁是蓝衣社?难道说蓝衣社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神秘人物的统称?这些人有个统一代号叫“蓝衣社”?
太阳穴上方的神经剧烈疼痛起来,似乎血管被什么压迫着,怀疑自己是否要得癌症了?
不能留在地铁里,说不定蓝衣社就躲在黑暗中,或隐身于车厢的空气中,我的肉眼凡目无法看到他们,而他们却可以轻易地杀死我!
地铁车门一开,我飞快地冲出去,回到地面的大街上,阳光如同烈焰将我包裹起来。
阳光下才是安全的?
无助地在马路上闲逛着,到中午准备去买面包时,手机响起了短信铃声,打开一看是莫妮卡发来的——
“你还在地铁上吗?”
半小时后。
莫妮卡坐在我的面前,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菜单,一口气点了好些很贵的菜,我摇着头说:“莫妮卡,你不需要在那么贵的餐厅请我吃饭吧?”
“高能,既然是我请你吃饭,就不要嫌贵。”
她瞪着一双大大的混血眼睛,仍对我保持强势,我以美国的方式耸耸肩:“好吧,谢谢。”
原来,小于一回到公司,就把我的事告诉了全体同事,添油加醋地说我终日在地铁里流浪。大家觉得我得了失业忧郁症,甚至说我发了精神病,迅速传到了莫妮卡耳中,她立刻给我发了短信。铁石心肠一下子被她软化了,大概是蓝衣社造成的恐惧,让我极度迫切地想要得到帮助,不再想孤立无援地面对那黑暗中的力量。
我看着她栗色的头发说:“对不起,我向你道歉,不该拒绝你的好意。”
“好了,告诉我,今天怎么了?我不相信他们说你已经疯了。”
“也许他们说的没错。”
我长叹一声,把上午在地铁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莫妮卡。
“GOD!蓝衣社?”
“我感觉自己的生命随时都有危险,我成了一个猎物,而猎人始终躲在黑暗中,我希望你不是那个猎人。”
“当然不是!”
在我和莫妮卡对话的同时,一直紧盯着她的眼睛,她心底的话全都被我看清楚了,却发现至少现在她并没有说谎,她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是一致的,她完全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今天上午事情的来由。
终于可以稍微信任她一点了,起码她不是地铁上那个家伙的同伙,我托着下巴说:“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如果你还愿意的话。”
服务生依次端上了菜,我已忍受了一个礼拜面包馒头,顾不得形象狼吞虎咽起来。
“吃慢一点。”莫妮卡看着我的样子笑起来,可怜我的狼狈,“需要我做什么?”
“帮我查一家外资医院——太平洋中美医院,查查这家医院的底细,还有这家医院的院长,他的名字叫华金山。”
她迅速拿出手机记下:“没问题。”
“但你还是有许多秘密没有告诉我。”
“很抱歉。”她吃的很少,却坦白地面对我的眼睛,“我迟早会说的,但不是现在。”
“如果我还有机会活到明天的话。”
“你太悲观了,这个世界很大,绝不只有一片天空!”
她的“天空”真是一语双关,我摇摇头:“我的天空很小,小到只有井口那么大。”
“那就去找另一个天空!高能,你绝非平凡之人,你能看透别人的心,也能发现许多别人无法发现的秘密,你只是暂时被困在平庸的环境,但迟早有一天会飞上属于你的天空。”
从莫妮卡的眼睛里可以看出,这番话是发自她真心的。我有些莫名感动,因为从小到大那么多年,除了那些明显拍马屁的假话空话,从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
“谢谢,可究竟是哪一片天空属于我呢?”
“这取决于你自己!”
手机又响了起来,接起来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高能先生吗?我是欧洲德古拉公司,我们收到了你投来的简历,请你明天下午两点到我们公司来面试,谢谢!”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说到属于自己的天空,就收到了一家著名外资企业的面试通知。
我兴奋地告诉了莫妮卡,她点点头说:“我知道这家公司,明天一定要加油哦!”
还没等我说“当然”,手机又一次响起,难道明天面试有变?提心吊胆地接起电话,却是另一个陌生声音:“高能先生,我是贝贝集团的副总经理,我们收到了你投来的简历,请明天下午四点到我们公司来面试,谢谢!”
几乎与刚才如出一辙,只是换了一家公司,投简历前查过这家公司的情况,是一家新兴的民营食品企业,虽然不大但有很强的成长性。贝贝集团的面试是下午四点,紧挨着欧洲德古拉的面试时间,顺利的话都不会耽误!
苦苦等待了一个星期,突然同时接到两家公司的面试邀请,否极泰来时来运转了吗?
莫妮卡要了一小杯红酒,举起杯子说:“高能,祝你好运!加油!”
红酒杯里的荡漾着鲜血般颜色的汁液,感觉像从我的脖子里流出来的,我皱起眉头说了一声:“加油!”
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