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王渐渐靠近,握紧我毫无反抗的手——他的手真是柔软温暖,却在需要用力的时候,充满男人的力量,将我的手放到他的汉服左胸——那里有他的心。
“我想让你感觉到我的呼吸和心跳,感觉到我们未来美好的时光……”
他无比深情地向我诉说,眼神中写满真诚情感,我确信他绝无半点欺骗,竟让我感动到想要流泪。
刹那间,真有种想要抱住他的冲动。
抱住这个漂亮男子,抱住这个未来的征服者,抱住这个古老的兰陵王,抱住这个恐怕几千年才能诞生一个的完美的人。
然而,当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流淌下来,他温柔的手替我抹去脸颊上的泪痕,我们的呼吸在寒冷空气中互相交换,我们的心灵与身体几乎要撞在一起时——
我却冷酷地转过身去,无比悲伤地深深吸了口气,让寒流直灌入胸膛,冷却已经烧起来的心。
“大哥!”
慕容云也哀怨地喊了一声,似我的转身将要绞碎他的心。
“贤弟,非常感谢你看得起我,也非常感谢你给我的方案——可我区区一介平凡男子,有何德何能获你垂青?请你再给我一些时间。”
最后一句话燃起了他的希望,激动地点头:“好,大哥,我绝不会勉为其难,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希望得到你的答复。”
“我会考虑清楚的。”
“一个月后,即便你没有消息,我也会找到你——不管在天涯海角,除非你移民去火星。”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仿佛胜券在握,要做的只是等待,再等待……
我知道自己不能再说话了,更不能与他如此相处——他一定会影响到我,把他的魅力感染到我心中,就像瘟疫无法抗拒!唯一的办法是逃避,不要再见到这双迷人的眼睛,不要再闻到兰陵王的气息,不要再听到甚至不要再想到——可我却无法做到。
“贤弟,我能否就此告辞?我订了今晚航班回中国。”
“啊?那么着急回去吗?我已预定了最幽静的温泉酒店,整个酒店只有我们两人——”
这是他的生活,但不是我的!不敢想象我也会变成那种人?
“不!你不是正好被我遇到的,你是早就准备好的!”
“这重要吗?”
“对不起,我想我可以走了。”
但在我转身之前,他再度喊道:“大哥,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什么?”
他的目光恢复平静,瞥向我的身后:“刚才我发觉——有人在跟踪你。”
“啊?”
完全不知不觉的我紧张回头,身后却半个人影都没有,只有寂静无声的冬日森林,与大自然和谐为一体的春日大社。
“她已经吓得逃走了。”
“她?”
慕容云缓步走到我身边:“是啊,不知道是谁,不过我想不会有事的。”
“再见!”
“好,一个月后再见,我等你的答复!”
我转身快步离去,身后传来美少年痴情的声音。
坐上返回新干线的巴士,却并未发现有人跟踪。不到十分钟回到车站,我买了张前往大坂的车票,今晚就将飞回上海。
奈良之行,遇见兰陵,足矣。
半个月后。
黑夜,风里夹杂雪粒,稀稀落落洒到头发上,慢慢溶化渗透进头皮,冰凉得凝固大脑。商场外挂着大钟,指针已走到晚上十点。所有店铺早已关门,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夜归的出租车穿梭。不时响起刺耳的爆竹声,有的人家窗里响起央视春晚的笑声,有的顽皮男孩跑出来放焰火。抬头看着几串火光直冲高天,在空中散出五彩缤纷的图案。有时要躲避那些吓人的鞭炮,想起所多玛国的激烈战斗——今晚新闻说那场内战已造成几万人死亡。
2011年,除夕夜。
这是我恢复记忆以来最孤独的一个除夕夜,上次过年刚好从美国回到家里陪伴妈妈,再上一次则是在美国的监狱。
没有人再来理睬我了,包括以往那些殷勤的面孔,肉麻的吹捧话,转瞬已如云烟消散。我没有脸再回公司,不愿在新闻里看到“天空集团”四个字。只有端木良与我保持联系——他常去垃圾场看他的爷爷,但端木老爷子依旧不信任他。至于那个“莫妮卡”,她凭空消失了——看来我的判断没错,她即便爱上了我,也只是爱上身为天空集团董事长的我,而不是高能面具下古英雄的我。
半个月前日本之行,居然在《兰陵王入阵曲》表演时遇见我最大的敌人慕容云——虽说是最大的敌人,虽说他害得我如此之惨,每次见面却给我非常亲切的感觉,好像他真是我的亲人?抑或上一辈子有缘没份的情人?大概前世我是男人他是女人,却有某种障碍横亘于我们之间,直到我们阴阳两隔。他这辈子始于公元六世纪,那么我们的上辈子就是南北朝初期,抑或混乱的汉末三国?他又是谁?我又是谁?
不敢再想他在奈良提出的方案——我和他联手征服世界,这方案真的非常诱惑人,不正是我日思夜想的结局吗?尤其在我歇斯底里地以暴政统治天空集团期间。
我相信他说的不是骗局。
不!必须斩断这些妄念,斩断任何与他在一起的胡思乱想,斩断这些邪恶欲望——我奋斗或战斗的一切,并非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对莫妮卡的承诺!
我无权背叛我的承诺,因为我的生命我的一切早已不属我,而是那个已死去女子的恩赐!我没有权利背叛她和她的家族的事业,为了实现少数个人的欲望与野心,为了享受神仙般超凡脱俗的生活——那不是我!
无论,我将失败到何种地步,我都将选择战斗到底。
我,可以被消灭,但不可以被征服。
自从日本回来的那天起,我改变了前段时间的醉生梦死,从此不再去五星级酒店过夜,而是回到妈妈身边——高能的妈妈。
我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困境,只说过年想回家陪伴妈妈。以往我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尤其住进“狼穴”以后,几乎没怎么见过妈妈,这次可以常住在家,当然让她非常高兴。
今晚,刚陪妈妈吃完年夜饭,我说想出去透透气——其实,我是不想被她看到我掉眼泪。
漫无目的地游荡,街道越来越冷清,只听到满世界的爆竹声——穷人也有权力用这种方式寻开心,娱乐自己的耳朵与眼睛。
越来越接近午夜,双腿无意识地晃进人行地道,妈妈总是告诫我这里危险。但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危险已失去任何意义。附近游荡着几个乞丐,他们倒没有回家过年,而是留在这等待明天好运——难道大年初一人们会多施舍吗?乞丐们对我视而不见,并没有向我伸出讨钱的手——似乎我是比他们更惨的人。
虽然,在我自己看来已一无所有,但我的生活仍比他们舒适许多。
我却非常羡慕这些人。
因为,我没有他们幸福。
乞丐们很有尊严地坐在一起,用厚棉袄与硬纸板抵挡寒风,用不知哪弄来的火炉分享年夜饭。有男有女有老有小,想是一大家子,今晚享用的饭菜档次,竟不差于普通人家。看乞丐们欢快用餐的表情,完全没有穷人的痛苦与烦恼,想是庆贺今年收获颇丰。
这才明白幸福的意义。
孤独的人最不幸福。
而这些聚在一起吃年夜饭的乞丐们,正在享受比这座城市里大多数人更多的快乐。
忽然,一个乞丐家族的小女孩,调皮地向我做了个鬼脸。
我也难得地回了她一个鬼脸。
我们都笑了。
要走出地道之时,听到旁边传来吉它的声音——惊讶地回转头来,才发现在阴暗肮脏的角落里,坐着个腿有残疾的年轻男子。他留着长长的头发,长着充满乡土气息的面孔,身边放着一副拐杖,他抱着旧旧的木吉它,轻轻拨动琴弦,在深远的地道中发出奇异共鸣……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听着他手中木吉它的旋律,听着这个除夕之夜流落异乡,不幸却倔强的小伙子,唱出远超出他年龄的沧桑歌声——
掌声渐渐响起幕已渐渐拉起
又要开始另一出戏
总是身不由己从来没人在意
为了生活要卖力地演出
灯光亮起的时候忘了紧张颤抖
忘了尊严和坚持在现实中低头
五光十色的舞台浮浮沉沉的生涯
人群渐渐散去面对落幕的孤独
戏子呀戏子没有自己的名字
一个没没无闻的我演着小小的角色
戏子呀戏子忘了自己的名字
戏子呀戏子落泪的戏子
掌声再次响起仿佛是在梦里
一场盼望很久的戏
管它是悲是喜主角是我自己
所有的人陪我欢笑哭泣
大红大紫的时候没有时间休息
没有原来的自己在名利中低头
奢华靡烂和挥霍空虚不安和堕落
青春渐渐用尽面对梦醒的无助
戏子呀戏子没有自己的名字
纵然演过千般角色都是别人的故事
戏子呀戏子忘了自己的名字
戏子呀戏子落泪的戏子
是谁在编写人生这场戏
一生真真假假的谜题
是不是每个人都要戴着面具
演一场自己不愿演的戏
戏子呀戏子没有自己的名字
一个没没无闻的我演着小小的角色
戏子呀戏子没有自己的名字
纵然演过千般角色都是别人的故事
戏子呀戏子忘了自己的名字
戏子呀戏子落泪的戏子……
请原谅我颇为浪费笔墨的录下全部歌词,因为我已完全坠入他的歌声,完全被吉它颤抖的声音捕获,完全陷在他与我共同的悲伤之中。
除夕,午夜守岁的钟声即将响起,千家万户团聚在一起,只有我这个失败的男人,走在乞丐们寄居的人行地道,一动不动听着这个不幸的人(也许他的心灵比我幸运),听着这个并未被生活打垮的人,抱着吉它唱出凄凉的声音。
谢天谢地,我知道这首歌的名字——《落泪的戏子》,又是一首郑智化的歌。
“戏子呀戏子没有自己的名字/纵然演过千般角色都是别人的故事……”
我从前的生活不也是个戏子吗?被迫扮演一个陌生人,被迫冒充他的身份,被迫承担他的责任,无论我多么卖命地表演,无论我多么疯狂的追求,终究是别人的故事!戴着别人的面具,演着别人的故事,流着自己的眼泪,在除夕午夜肮脏的人行地道。
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我自以为多么伟大多么成功,根本来不及——来不及——来不及低头想想自己是谁?当我离开舞台就被所有人遗忘,只是个默默无闻的戏子,谁还记得我的名字——我真正的名字?
看着盘坐在地道角落的年轻人,我痴痴地像具凝固的雕塑,泪水模糊冰凉的眼睛,伴着午夜悲凉悠远的歌声,让我成为这部MV的男主角。
男主角?仍旧不过是个戏子。
流浪歌手一曲终了,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地道昏暗的灯光下,丝毫没有悲伤的表情,微笑着说了一句:“新年好!”
新年好!
是啊,无论怎样悲伤遭遇与难过心情,365天中总有一天是快乐的。
“新年好!”
我擦去孬种的眼泪,微笑着回答他,可惜身边没有带多少钱,只能将一张百元钞票塞到他手中。
然而,他却将钞票还给我说:“对不起,今天大年夜,我不开工,这首歌只是唱给我自己听的,谢谢你耐心听完我的歌。”
我不想再破坏他的情绪,收起钱说:“你在唱我的故事。”
“不,是每个人的故事。”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我,再也说不出什么,傻傻地对他笑了笑,用力挥挥手走向地道出口。
忽然,看到面前站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年轻的女人。
一个虽然年轻却不漂亮的女人。
你们已经猜到她是谁了吧。
“莫……莫妮卡?”
地道里卷来一阵寒冷的风,哆嗦着喊出她的名字,虽然我认定这是个假名字。
“新年好。”
她穿着件厚厚的风衣,像幽灵站在地道彼端,头发放下来任由被风吹乱。
怎会在这里看到她?大年夜,危险阴暗的人行地道,完全不该是她来的地方。
难道——她一直跟踪我?
真看得起我啊,现在的我还有被跟踪的价值吗?我苦笑着说:“好久不见。”
“是啊。”她把视线投向我的身后,“刚才,我也一直站在这里,听了他唱的那首歌。”
“原来我们也有共同喜好。”
她的脸上也挂着泪痕,是为那首歌而哭泣,还是为如此落魄的我,还是为她自己?她仰头抑制自己的悲伤:“我第一次听,好悲凉的歌声啊。”
我大胆地来到她面前,伸手替她拭去泪水:“是,这也是我的故事。”
“不,是我们的故事。”
“我们?”
这两个字说得有些暧昧,她却勇敢地回答:“是,我们两个,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不会再有人来了。”
是啊,我明白她的意思——全世界都抛弃了我,可是她却没有,她是唯一在这里的人。
只有我们两个。
“谢谢你,莫妮卡,亲爱的。”
刹那间,我被感动了,不争气的东西,怎么眼眶里又是湿热感觉?
神啊,救救我吧!我似乎真的有些喜欢她了。
她。
她是莫妮卡。
除夕,午夜,十二点,新年到!
全世界华人都在团聚庆贺,整个城市的鞭炮和焰火开始疯狂。
她,却站在清冷幽暗的人行地道,除了一家子团聚的乞丐,以及孤独的残疾流浪歌手,还有,他。
他,她的他。
一分钟前,他伸手拭去了她脸上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