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是寂静黑夜,除了风声别无动静。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吩咐手下在车上别动,如果超过一个小时我没回来,就通知大队人马来搜索。
没人敢违抗我的意志,我也不可能听进逆耳忠言,但根据众人的眼神我已知晓——他们认为我此行凶多吉少。
独自跳下悍马车,我打开一个大号手电筒,拉起衣领遮挡钻进脖子的寒风,低头冲入深不测的竹林,就像栽进寂静的坟场。
手电扫出一条白色的路,却不断被丛生的竹子切断。寒夜的风吹过竹林,发出海浪般的咆哮之声。头顶的竹叶缝隙间,可以看到一溜明亮月光,忽隐忽现泄露天机。
往前走了几分钟,回头再也不见悍马的车灯。孤独地处于黑暗,没有“狼穴”的保护,凶猛残酷的大自然将我包围,却发现自己那么脆弱,尚不及身边的一根根竹子——他们可以在风中不停摇摆地生存,而我必须沿着既定的道路,直到彻底折断死去。
“大哥,你终于来了。”
忽然,身后响起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我惊慌失措地回头抬起手电,照亮一张美丽绝伦的脸。
男人的脸,用美丽绝伦形容有些奇怪,但用到这张脸上却恰如其分。
“别来无恙!”
他微笑着靠近我,也亮起一盏手电,这样两人都能同时看清对方的脸。
“慕容云!”
轻轻叫出他的名字,不过就算大声呼唤,在黑夜竹林的覆盖下,数百米外悍马车上的人们也听不到。
“大哥,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他依然穿着一身白色汉服,在黑夜竹林特别扎眼,这环境一定是他精心挑选,正符合他的气质与穿着,似乎复制了魏晋的竹林时代。
“失望?你是说邮件里写的那些话?”我看着周围苦笑一声,“贤弟,亏得你那么信任我!你怎知我没在周围埋下伏兵?”
美少年挑起漂亮的剑眉,摆帅似的左手撑着竹子,右手理着被风吹乱的长发,似笑非笑道:“大哥,为何贬低自己?如果我不信任你,何必发这封邮件?又何必万里迢迢来到这座岛上?”
“那我还得感谢你看得起我。”
“不,是互相看得起——显然大哥你也信任我,相信我没给你设下圈套,才敢如此大胆单刀赴会。”
我还是充满警惕:“此话言之过早吧?”
“大哥,你会相信我的。”慕容云又靠近一步,好像竹林中生出的古人,“你看,我们互相之间足可信赖,你做到了你的承诺,我也做到了我的承诺。我们都是有信有义,一诺千金的君子,完全可以成为好朋友好兄弟!而非如今的死敌。”
“我不是来与你叙旧的。”无情地打断美少年的意淫,“你说有要事相商,所为何事?”
“小弟已在信札中说明,事关大哥身家性命!”
这句不由得我怒火中烧:“赤裸裸的威胁!”
“不,是善意的警告。”那张高贵漂亮的脸庞,不断在我的手电光影中晃动,加上身后的竹林黑夜,仿佛电影银幕的感觉,“大哥,请勿生气,想必你早已知晓,牛总给天空集团造成巨大损失,这些全出自我的计谋。”
他的洋洋得意让我捏紧拳头:“是!他刚自杀之时,我就想到了你!”
“大哥果然日夜思念小弟啊。”
“住嘴!你太无耻了,居然利用高能从前的高中同学。”
“马小悦?”听到这个名字让我痛心疾首,他却轻描淡写道,“我知道她是高能第一个暗恋的女子,才让她去接近牛总。”
“够了,一切全是你安排的吧,还有——”
我想到秋波写来的那封信,但想想还是不要说出来,让他知道可能会对秋波不利。
“牛总的东窗事发只是开始,天空集团根基早已动摇,接下来你会遇到更大困难——不管你承认与否,在这场残酷的战争中,我已占据相当的优势。”
“我承认。”
慕容云温柔诡异地一笑:“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战争中最可怕的是,被敌人抓到自己的致命弱点!”
“你知道我的致命弱点是什么?”
“你自己当然不知道。”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不过——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许全世界都已知道了。
虽然心虚得紧,我依然冷笑着回答:“你的讹诈只是徒劳。”
“大哥,等你明白自己的致命弱点,这个弱点已经让你致命了!”
“我知道自己并不完美,但也不至于不堪一击。”
一线月光再度穿越竹叶缝隙,倾泻到兰陵王白皙英俊的脸上,不过已恢复严肃:“你曾经很强大,但再强大的人,也有阿喀琉斯之踵。”
“我的阿喀琉斯之踵?”
“是,我已经找到!有了这个发现,就可以随时随地打败你,轻而易举消灭你,甚至不用烦劳小弟亲自动手!”
面对这样的轻蔑态度,让我立时大吼起来:“贤弟,既然如此,请你现在就消灭我吧!”
“不,你是我的结拜大哥,自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怎能害死我的大哥呢?岂非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被天下耻笑之小人吗?”
这番话引来我讽刺的笑声:“你做了那么多恶事,还标榜什么忠孝仁义?”
“大哥,这绝非小弟妄言,而是发自肺腑,我不忍目睹大哥灭亡,更不愿让亲者痛仇者快。我知道世上有无数人盼你灭亡,但这个人绝对不是我!”
“那你究竟要怎么样?”
我快被他绕晕了,他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是敌人还是朋友?
“大哥,我此行之目的,就是来与你谈一件事——我们双方握手言和,休兵罢战!”
“好!一言为定!”
听到“休兵罢战”四个字,不经大脑思考就同意了。
若能终止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就能挽救天空集团几十万员工,也可拯救日益危险的世界和平,说不定明年的诺贝尔和平奖就归我和兰陵王了!
“常言道——兄弟齐心,其力断金!”
就当我还在点头附和,我们的兰陵王却语出惊人:“大哥,你我兄弟若能联手,一齐找到多年前我丢失的面具,便能拥有无与伦比的强大力量,定能征服整个地球!让骄傲自大的白种人,从此匍匐在我们华人脚下,重新书写一段辉煌历史!从此以后,你我兄弟将成为人间之王,并排端坐于宝座之上,携手统治未来新世界!”
“什么?”这段精神病患者似的臆语,让竹林深处的我目瞪口呆,一阵寒风呼啸卷来,手电筒都差点砸在地上,“你疯了!”
“亚力山大大帝远征东方,所有人都认为他疯了,但他确实做到了从没人能想象的事业。”
兰陵王也是中国未成功的亚力山大大帝?
他伸开双手迎接咆哮的风,宽大的汉服袍袖都被鼓起,这是征服世界的大旗。
“是,亚力山大大帝和你一样,也是癫痫病患者!”
我冷酷地说到他的痛处——原以为这种恶毒刻薄的话,将立即激怒高傲的慕容云,却不想他慨然一笑:“说的好!把我与这位伟大人物相提并论!即便我如他一样英年早逝,也照样要完成惊天动地的伟业。”
“对不起,你真的疯了,兰陵王!”
“只要能拿回我丢失的面具,这一切就不仅仅是梦想!”
美少年在竹林中仰天长啸,宛如荒野狼嚎。
而我依然决然地回答:“对不起,只要你保存这种野心,我是不会与你合作的。即便我得到了兰陵王的面具,也绝不会交给你!”
风,忽然停了下来。
月光,也躲到了寂静的竹叶之上。
我们,沉默了半柱香的工夫。
“这算是拒绝吗?”
他打破了沉默,表情哀怨忧伤。
“是。”
“大哥,你真让我失望。”
手电光束之下,隐隐可见他脸上泪光,为我还是为他自己?
“对不起,煞费了贤弟一番好心,可惜大哥我心如铁石,决心与你战斗到底!”
“好吧,我再回到A计划。”他匆忙擦去几滴清泪,嘴角颤抖,“大哥,我并非是为和平才向你提议联手,因为无论如何我必将获胜,而你败局已定。我只不忍看着你的灭亡,不忍看到你横死街头——这将是我的人生最大遗憾,也将令我彻底心碎,永远不能愈合——因为你是我最重要之人。”
最后几句肉麻的话,让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只能冷漠回答:“贤弟,感谢你那么看得起大哥。可惜,我又有何德何能?让你如此青睐?”
“你不了解,因为你最不了解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我承认这一点,那么你呢?”我大胆地靠近他半步,“能不能让我也了解你?”
“如果大哥有这个兴趣,是我的无上荣幸!”
我皱起眉头靠着一根粗大的竹子:“好吧,我想知道你为何有那么大的野心?假设不是精神错乱?”
“因为我是兰陵王高长恭。”
“嗯,这算一条理由,皇家血统八闳一宇——还有其他理由吗?”
“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如此,本来就是被极少数人统治,只是被冠冕堂皇以人民或民主的名义。与其让那些愚民来管理,不如换我这个正牌皇家子弟,我将对天下施以仁政,拯救地球上每个受伤的人,重塑新的世界。”
我再次被他震撼,不敢看他的眼睛:“你真的认为现实的人类无药可救?”
“是,因为他们都被贪婪蒙蔽了眼睛!”
“对不起,我不是在和你探讨哲学与人性问题。”
慕容云却陷入自己的世界:“贪婪是他们共同的名字——无论看起来多么伟大,无论得到怎样的进步,但这些人的每个毛孔,都滴着与生俱来的鲜血,因为无法消除贪婪的本性。”
“资本主义的自私自利?”
我毫无恶意地揣测了一下。
“贪婪所以自私,自私所以贪婪,这是人性深处难以扭转的恶性循环。他们贪婪到妄想用卑微的身体,吞噬比自己大得多的猎物,而这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猎物足够他们捕猎,最终猎物会转化为猎人,原来的猎人却将因贪婪而变成猎物!”
“说的好像经济危机的源头?”
“那不是源头,而是结果,数百年来人类历史发展的结果。”
看似哲理的话语,却让我想起记忆中残存的教科书——无限增长的社会生产力,与相对贫困的普通大众消费能力间的矛盾,使生产过剩成为资本主义周期性危机的根本原因。
即便亚当·斯密一代宗师开创大业、即便马克斯·韦伯借助上帝教义摇旗呐喊,即便吃下凯恩斯研制的灵丹妙药,即便经过上世纪末不战而胜的兴旺繁荣,如今却仍难逃周期率的魔咒,因为谁都无法克服人性的弱点——贪婪。
“Matrix瞄准的是人性的贪婪?”
“恭喜你,猜对了!”
我的太阳穴神经一阵疼痛,却跟着他的思维方式说:“这就是你在冰火岛上说的——操纵这个世界的世界?”
“大哥果然智慧超群!”
兰陵王微笑着露出红唇白赤,漂亮的脸庞和迷人的眼神,加上温柔自然的夸奖,却更令我毛骨悚然。
因为,我瞬间想到了一个方程——
操纵这个世界的世界=罗斯柴尔德家族+Matrix=人类的本性=“贪婪”
我在与人类的本性为敌?我的最大敌人是“贪婪”?
这不是一个悖论吗?
谁都无法逃脱人类本性,我的所作所为不也代表无穷欲望的“贪婪”吗?我要天空集团战胜敌人控制全球经济,我要掌握世界最重要的石油资源,我要把触角伸到世界上每个角落,我想成为各国总统府的坐上宾,我要拥有这个地球上最炙手可热的权力……
我的全部加在一起正是两个字——“贪婪”!
我的敌人=“贪婪”=我
第二个方程彻底打垮了我的自尊与自豪。
看我好久没有说话,美少年凑近我说:“大哥,我猜你已回心转意,答应与我携手成为世界的征服者,到时我们共享一个座宝,共享一顶皇冠,共享一份永世荣耀!”
“住嘴!”我慌乱地后退几步,抓着一根坚硬的竹杆,一阵寒风模糊了视线,兰陵王如飘浮的幽灵,“不!我绝不会接受魔鬼的邀请!”
“我欣赏你的固执和坚持。”
“那就请立即离开吧,趁我还没改变主意违背誓言!”
也许是“狼穴”的地下生活让我体质虚弱,风几乎把我吹倒,只能勉强站立着大喊。
慕容云再度无限哀怨地摇头:“大哥,我发现你这次憔悴了很多,是不是很久没见阳光?”
“这与你无关。”
他的眼神更显伤心,语气就像怨妇:“你连我的关心都要拒绝吗?”
“好吧,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秋波现在还好吗?”
“提她做甚?”
没想到他的回答那么冷漠,好像秋波只是个无关的陌生人?不由得我发怒:“我把秋波交给你,希望你好好照顾她,为何不能提她?”
“你还不明白吗?在我的心中,她永远不及你重要!”
风,忽然又停了。
月光,从静止的竹叶缝隙间,倾泻到他雕像般美丽的脸上,已写明一切情愫。
我的心,也在刹那间被他打动,脆弱得即将要被他的眼神融化,融化到一个古老传说中,融化到常人无法理解的世外桃源。
可是,我的心底还有另一个人,虽然死去却永远不能遗忘的人。
她是个女人。
而我是个男人。
此刻,站在眼前的竹林之间,令我感动到落泪的这张美丽的脸,却是我的同性。
对不起,我无法接受这份情愫。
对不起,我亲爱的兰陵王,我的兄弟。
我不想被他发现我的感动,转过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发出生硬的口气:“你走吧!”
“我不想走。”
“那我走!你自己保重。”
飞快地向竹林外走去,不敢回头再看他的脸,不敢再看那双迷人的眼睛,担心哪怕再看一眼,就会无可救药地坠入他的世界。
身后,传来兰陵王痛苦的声音:“大哥,你会为你的选择而后悔!”
不能回头!不能回头!强迫自己继续往前去,穿越寒冷残酷的北风,穿越茂密黑暗的竹林,哪怕心脏已碎成两瓣。
几分钟后,穿出竹林地狱,悍马车正打着大光灯等我。司机和保镖们早就等急了,若我再迟到几分钟,他们就会打电话报告白展龙。我浑身颤抖地跳上车,司机赶快开回“狼穴”。
再回头已是一片漆黑,凌晨的荒野与星空连接在一起,只剩那轮伤心的月亮。
“狼穴”。
天高,云淡,风清,日朗。
竹叶在沙沙作响,汨汨流水淌过桥下,一群锦鲤欢快嘻戏,一簇不知名的花,绽开在太湖石堆砌的假山下。我们头顶的崇明岛,正是西伯利亚的寒流来袭,万物沉睡百草枯黄。而在519米深的地下,却是春光明媚生机勃勃,怪不得杜丽娘在游园后伤春而逝。
凌晨,离开与慕容云密会之地,回到“狼穴”宫殿却再也睡不着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天明,想着美少年说的那些话,想着他离别时的哀伤眼神,想着最终那个毅然的抉择,不禁心生无限悲凉——无论最终谁胜谁败,灭亡的都将是我自己。
很晚才起床吃了早点,来到模拟自然的庭院中。端木明智老头正在水边赏鱼,似陷入很久以前的回忆。
“老爷子,我们再走两盘象棋吧?”
老头却摇头说:“小子,我要出去。”
“为什么急着要走?你还没享受过好日子呢。”我随口说出一个自以为是的理由,“是这里烧的菜不合胃口吗?我去安排新的厨师。”
“不,这里确实很好,虽然只是个监狱。”
“是觉得没有和端木良好好聊天吗?我马上把他叫过来,你们爷孙俩可以单独聊,随便谈什么都可以。”
老头却苦笑一声:“我要是想和孙子聊天,几年前就可以去找他,何必等到现在?”
“如果你一定要走,请告诉我理由。”
“我已到这里三天了,不能再超过更长时间,这就是我的理由。”
“为什么?”
端木老爷子沉默半晌,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的眼睛:“小子,如果你真是古英雄,那么你一定会放我走的。”
“古英雄也需要听到合理的解释。”
“好吧,就当你是古英雄——你的父亲,他还在等我。”
“我的父亲?”脚底微微一晃,差点摔到水池里去,“他还活着?”
老头虽然说不知道,但我已经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你的父亲还活着!”
“谢谢!老爷子,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我真的……我真的……很开心!”
自从两年前父亲自杀以后,我一度以为自己失去了生命中的一半。后来,虽然知道我是古英雄,却从没机会见过真正的父亲,就连他是生是死都不清楚——假如我的父亲还活着,那他才是蓝衣社真正的领袖,或许兰陵王的秘密就掌握在他手中。
“如果,你不放我走的话,那么你的父亲就会身处危险。”
我看着老头的眼睛,知道他没有骗我,为了现在唯一的父亲,我必须把老爷子放了。
“好,我答应你。”但我依然拦在老头身前,“不过,我想知道更多——关于我的父亲,关于蓝衣社,关于我们古家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