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铺满厚厚的枯黄落叶,许多大树已不见一丝绿色,露出斑驳树皮与干枯枝桠。我命令司机放下车窗,可以直接感受北风,长驱直入温暖车厢,无情摧残我的头发与眼睛。寒风隐藏许多气味,是遥远西伯利亚的冰雪味,东方辽阔大海的咸涩味,南北两侧长江的泥土味,还有冬天特有的寂静与死亡。
守卫大门的基地保安们,惊讶地看着我的悍马来到。经过严格的例行检查,我和端木良还有几名保镖,坐在三辆车上冲出“狼穴”。相比以往兴师动众的庞大车队,这次甚至没通知白展龙,反而事先把他派去市区。我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不想让无关人员介入蓝衣社的恩怨。所以,我禁止白展龙或公司其他人,与端木良有任何接触。
穿过冬天萧瑟严酷的森林,很快驶上跨越长江的大桥,看着两边越来越密的车流,端木良长长叹息:“总算回到人间了。”
我何尝不是如此感想?冬日阳光穿过车窗,洒在苍白虚弱的脸上,这是我搬入“狼穴”地底以来,时隔一百多个小时后,第一次回到地面晒到真正的太阳。
西郊,某个荒凉角落,被废旧工厂与建筑工地包围,中间是一大片坟墓般的垃圾场。
私家侦探汇报了最近情况——端木老爷子每天清晨出门,去附近小区和工地捡垃圾,下午通常会在垃圾场内处理废品,卖给马路对面几家废品回收站。他总在旁边的建筑工地买盒饭吃,有时也在自家棚屋里做饭。他同周围的人们关系不错,互相帮助交换一些东西,但看不出其他人有特别之处,也没有外人找过他。
此刻,端木老爷子正在自己的棚屋门口,拆卸一台被人丢弃的洗衣机。
我和端木良,分别换上普通廉价的外套,不引人注意地走进垃圾场,就像附近废品站的工作人员。
穿过地上一堆电子垃圾,我们来到老爷子面前。七十多岁的老人蹲在地上,披着一件肮脏的厚棉袄,低头认真地摆弄洗衣机,想必有不少零件能卖钱。
根据事先的计划,由端木良第一个说话。他看着捡垃圾的爷爷,不免情绪有些激动,半蹲下去说:“爷爷,我来了。”
老头的反应有些慢,缓缓抬起头来,只看了端木良一眼,又继续低头弄那些零件。
“爷爷,是我啊!我是阿良!”
孙子的嘴唇不停颤抖,寒冷的风几乎冻僵他的身体。
“对不起,先生,你认错人了。”
老头依然无动于衷,只对洗衣机零件感兴趣,似乎眼前两人都不存在。
“爷爷!”端木良显然真心感到内疚,“我来晚了!孙子对不起你!不该让你在这里受苦!你快跟我回去,阿良会给你买新衣服,给你住新房子,给你吃好东西,你不能再这样了。”
老爷子再次抬起头来,看看激动悲伤的端木良,又看看旁边沉默的我,摇头说:“你认错人了。”
不,他没有认错!虽然,只有短短一瞬,我的读心术已感觉到了——老头的心在剧烈颤抖,他依然爱着自己的孙子,为端木良来看他而高兴,只是边上有一个他不信任的人——我。
看来老头是死不承认,但我们还有第二套方案,端木良瞪大眼睛说:“爷爷,你可以不认我这个孙子,但你不认你的孙女了吗?你不想念秋波吗?”
听到“秋波”这两个字,老头果然抬头,浑浊的眼里放射精光:“你说什么?”
“妹妹想要见你。”
抱歉,这是我和端木良商量出来的计谋,利用无辜的秋波来吸引老爷子。
“她怎么了?”
老头说到这句话之时,等于承认了自己就是端木明智。
“爷爷,你不知道吗?她已恢复光明,不再是个盲人了!”
“她能看见了?”
看来老头子对秋波的变化一无所知,更不知她早已跟随慕容云远在美国,他真是彻底的隐居,两耳不闻垃圾场外事?
“是,已经大半年了,全是我的一位朋友帮忙,资助妹妹做了视网膜移植手术。”
端木良说完伸手指了指我。
“他?”
老头子肯定记得我的脸,两次在我的坟墓前与我相遇。
“没错。”端木良像兄弟一样拍拍我的肩膀,“爷爷,他也是你的一位故人。”
“故人?什么人?”
他对我充满警惕,大概怀疑我也是常青的手下。
“爷爷,等你见到秋波,会跟你详细说的。”
“她在哪里?”
“秋波不再是盲人了,她非常想见爷爷,她最思念的就是你。但是,我不想让她来垃圾场,看到你现在的样子,这样肯定会让她伤心。所以,我想接你到另一个地方与她见面。”
老头皱起眉头想了想,还是怀疑自己的孙子:“阿良,你不也是‘他们’的人吗?”
“他们?”这个“他们”让端木良满脸痛苦,“不,他们早就完了,常青也早死了,蓝衣社——已经第二次换了主人,我也差点死在他们手里。现在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过着凄惨的流浪生活,幸好是我身边的先生救了我。”
端木老爷子没有放松警惕:“我不会相信你的,但如果秋波要见我,我愿意和你一起走。”
看来爷爷不相信孙子,却相信孙女。
老头很不舍得的放下破洗衣机,把已拆下的零件放进棚屋,以免被其他拾荒者捡走。
三人离开垃圾场,坐上我的悍马车。老头始终表情严肃,没说过一句话,怕言多必失,只想快点见到孙女。
车子开上郊区公路,端木良拥抱了一下老头,拿出一件崭新的羽绒服:“爷爷,你换件新衣服吧,不要穿着破棉袄见秋波。”
老头很乐意地换上羽绒服,却发现车外风景不对:“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很快就要见到秋波了。”
不久,悍马在公墓门口停下来。
老头认得这个公墓,我也认得——这里是埋葬我的地方。
老爷子明显有些紧张,拒绝跟我们下车。
我终于第一次说话了:“端木老先生,感谢你每年来给我上坟。”
“你是谁?”
“我们可以去墓碑前聊聊吗?”
老头停顿片刻,狠狠瞪了孙子一眼,和我们一同下车了。
其他人照旧等在我们,只有我、端木良、老爷子三个人,穿过无数寂静的墓碑,走向每个人必将回归之地。
四周坟茔丛丛,不见半个人影,迎面朔风飞舞,席卷荒野大地,万物萧条肃杀,宛如空旷的墓地。
老头边走边说:“没有秋波,是不是?”
“对不起,爷爷。”端木良紧锁眉头愧疚地说,“秋波现在美国,她过得还不错,眼睛也确实好了。”
“幸好没有她啊。”
端木老爷子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幸好没在这看到她——原来他担心会见到秋波的墓碑,就像四年前树立于此的古英雄的墓碑。
“但这里有我。”
我突然插了一句,抢先来到我的墓碑前,看着“古英雄”三个字,看着冰冷的陶瓷相片里,那张我从未回忆起来的面孔。
老头子果然有些触动,身体微微一晃,端木良扶住他说:“爷爷,不要伤心,坟墓里埋着的是另一个人。”
“我不相信。”
“你还记得当初和古英雄一起出车祸的人吗?”
老头想了想说:“高能?”
“是,他是兰陵王高家的后代,这座坟墓里埋着的骨灰,就是高能。”
“爷爷不是小孩子,不需要听你的故事。”
端木良搀扶着老头子,目光激动地说:“爷爷,恳请你就当我在说故事,至少让我把这个故事说完!”
三个人的厚外套挡着寒风,站在我的墓碑前,听端木良说完四年前的往事——从常青控制的蓝衣社,直到杭州龙井的致命夜晚……
这是端木老爷子第一次听到这段往事。
最后,他的孙子指了指我说:“他——就是古英雄!
老头平静地听完孙子的话,整个过程一直观察我的脸,寻找话语或表情上的漏洞。
“阿良,刚才全是你嘴上说的,你拿不出任何证据。”
“是,因为古英雄没有死,他冒名顶替了高能的身份,继承了天空集团的产业,成为这个地球上最有权势的人——这是个天大的秘密,绝对不能泄露出去的秘密,所以任何证据都必须要销毁!”
端木老爷子冷笑一声:“既然这么重要的秘密,为何要告诉我?”
“因为,爷爷你也掌握着一个秘密,蓝衣社数代人都想知道的秘密,不是吗?”
“果然动机不纯。”
“爷爷,你要我怎么说才能相信?”端木良痛苦地抓着头发,“难道,你不希望古英雄还活着吗?古家绝后不是对你最大的打击吗?现在我告诉你——蓝衣社古家后继有人,你效忠的古英雄仍然活着,他就站在你的面前,只是戴上了一张高能的面具!并且,他已牢牢控制了天空集团,完成了蓝衣社几代人都没完成的心愿,他是我们最大的骄傲!”
看老头依然沉默不语,我才说话:“端木老爷子,我已失去了车祸前的记忆。虽然无法回忆起你,但你一定记得我的小时候。”
随后,我摸摸自己的脸颊说:“这不是我的脸,我的脸已经毁掉了,但我确实是古英雄,这是DNA检测证明的。但是,我做的一切不是为了蓝衣社,也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对另一个人的承诺,而是对许多人的责任。现在我们遭遇了一个敌人,这个人已控制了蓝衣社,同时也控制了一笔巨大的财富和力量。他非常非常邪恶,要将我引入灭亡,要统治这个世界。我必须与他战斗到底,直到将他打败拯救世界。”
我激情飞扬地说了那么多,却得到老头一句冷漠的回答:“与我何干?”
一旁的端木良也几乎晕倒了:“爷爷,他是古家后人啊!他真的是古英雄。”
老头无奈地叹息一声:“好吧,那请他转过身子去。”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便顺从地转身背对端木老爷子,他不知从哪抽出一副老光眼镜,戴在鼻子上端详我的耳朵。
半分钟后,我感觉他的身体在颤抖,那只撩开我的左耳的手,几乎要撕下我的耳廓了!
“你——你真的有?”
“什么?”
我装作不知道耳后的胎记。
老头对端木良训斥道:“阿良,是你告诉他的吗?左耳后的那个新月胎记,从老社长开始代代相传的胎记。”
“爷爷,你怀疑这个胎记是我们伪造的吗?好吧,我们现在就去医院检验,医生一看就知道胎记是真是假!顺便我们还能做个DNA鉴定,古英雄妈妈不是还健在吗?请她过来一比对就知真假!”
“够了!”
端木老爷子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我——心想这个年轻的男人,要么就是对自己最重要的人,要么就是最可怕的敌人。
然而,我毫不惧怕这双眼睛,这是跟随过我的祖父与曾祖父,保守着蓝衣社与兰陵王的秘密的眼睛,这双眼里写满对我的家族的忠诚,即便他为之付出捡垃圾的代价,只能让我感到无与伦比的尊敬。
“老爷子,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不是他们那些人,我也不会用他们那些手段。但是,请给你的孙子一个面子。”我指指端木良,又指指自己的墓碑说,“也请给古英雄一个面子。”
“我会给他面子的。”
老头说完动情地抚摸墓碑上我曾经的照片。
这回轮到端木良说话了:“爷爷,请跟我们回去吧,让我好好照顾你几天,我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和你说。”
端木老爷子沉默半晌,呼啸的北风卷过他满是皱纹的额头,终于微微点头道:“好吧,你要带我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