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口。
我在长江口的上空,一条隧道与一座大桥,连接着上海与崇明岛。
车窗外烟波浩渺,往西是滚滚东去的大江,往东是水天一色的东海。除了漫长绵延的大桥,任何陆地痕迹都看不到,惟有无边无际的浑浊之水,不时掠过江面的白色海鸥,阴沉灰暗的寒冷天空。几种单调颜色交织在一起,构成肃杀的江海秋色,一如当年平淡到乃至被遗忘的人生。
今天,是我搬家的日子。
搬家车就是我的悍马,不需要装什么家具电器,新家早就准备好了。但我的搬家阵容依然强大,前前后后总共十几辆车,如一字长蛇穿过长江大桥,颇像某些高官子弟的结婚车队。
车窗前方渐渐露出绿色,是依稀可辨的芦苇荡,大桥坡度慢慢下降,接近这座宽阔宁静的岛屿。
为什么我的人生总是与岛屿有关?无论大西洋还是长江口。
开过大桥便是崇明岛,这座中国第三大岛的形成,完全拜无数春秋的长江泥沙所赐——从青藏高原的雪山倾泻而下,经过千里川江惊醒巫山神女,两岸是啼不住的猿声,载的是飞过万重山的轻舟,挟带三星堆与赤壁的尘土,盛着屈灵均与李太白的眼泪,至此撞上汹涌澎湃的大海,复活为这座年轻的岛屿。
车队碾过新建的岛上公路,不同于一水之隔的上海,仍是一派田园风光。只是日渐寒冷的天气,在绿色中染上不少枯黄。乡间小道,茂密的水杉林,树叶遮蔽天空,不见人烟。
林间小道不断分出岔路,宛如迷宫难辨方向,我的司机借助GPS,才没有迷路开进死胡同——白展龙说万一开错路,误入森林中的沼泽,便极有可能车毁人亡。
在寂静森林开了十几分钟,突然出现一道路障,还有三层楼的坚固岗亭,怎么看都更像鬼子炮楼?数名身着保安制服的男子,以军人的姿态站岗放哨,严格检查每辆车的证件,核对车里的每张面孔,就连我也不能例外。几条德国黑背大狼狗,绕着车子转了几圈,检查有没有爆炸物。
全部检查完毕,路障才高高抬起。车队刚开过不到五十米,又遇到一扇大铁门,两边绵延不绝的铁丝网,在浓郁森林里不易察觉。铁门后面又是个“炮楼”,十几个男人穿着制服,照例像刚才检查一遍才放行。
里面还是森林,半分钟后遇到一扇高大牌楼,两边是五六米高的围墙,耸立的墙顶插满玻璃渣,隐约可见高压电网,简直就是肖申克州立监狱翻版。
同样遭到严密检查,所有人被勒令下车,全是保镖和文秘人员。端木良也跟我一同搬家至此,负责保护监视的几个保镖,替他拎着沉重的行李箱。他目瞪口呆看着周围,原以将要搬到乡村别墅,却没想到搬进了监狱。
经过严密筛选之后,最后只有八个人,获准进入这道大门。车辆都开到外面的地下车库——地面依旧是森林。其他未被准许进入的人员,被安排到附近几栋房子,实际是新建的员工宿舍。
我、白展龙、我的四名保镖,加上惊慌失措的端木良,以及他的一名保镖,在数名立正敬礼的保安注视下,缓缓进入我的新家,也是天空集团亚太区的大本营——尽管看起来绝非人住的地方,更像野蛮的狼群栖息之处。
不错,我的新家有个别致的名字——“狼穴”。
微笑着踏入我的庭院,发觉实在大得奢侈,相当于一个足球场面积。不过看起来是片荒野,平地上突起些低矮建筑,没有门窗,高度不过一两米,完全不像住人的房子。庭院角落里有个数十米高的铁塔,顶上插着巨大天线,直径数米的卫星接收器,是大本营对外联络的系统。看不到的是地下一根专用光缆,直接铺设到太平洋海底,连接集团的纽约总部。
两名穿着制服的男子,将我们领到“庭院”深处最隐蔽角落,这里放着一堆废铜烂铁,实在与我的新家很不相称。但他们一按遥控器,这堆金属废物中间,便打开一道坚固大门。
大门里还有一道密码门,显然通往深深的地下。两人先后用指纹按下,然后分别输入一组密码,这道门便自动打开。
我原以还要喊“芝麻开门”呢!
一行人进入地道,两边是钢筋混凝土,每隔几步就有通风口,感觉不到空气浑浊。随着越来越深入地下,不断看到一些奇怪设施,白展龙说是防范化学武器的。地道不断分出岔路,每个路口都有穿制服的保安,都是为了迷惑入侵者,只有一条道路才能通到我家。
走进一台宽大的电梯,感觉至少下降了几百米,早已穿过长江口的泥沙,进入坚硬的大陆架岩石层,可见“狼穴”花了多大代价。幸亏天空集团搞石油起家,我们的工程人员做过许多石油钻井,深入地底的活也算稀松平常。
如地心游记走出电梯,大门口站着两名穿制服的人,用新的指纹锁和密码,将这道可以阻挡核辐射的屏障打开。里面属于“狼穴”核心区域,只有极少数人才可以进入。
现在感觉好了许多,不再是冷冰冰的混凝土,而是漂亮的墙纸和壁灯。有人把可怜的端木良叫出来,单独带进一条岔路,那里有他的办公室和起居室——他必须住在这里,但又与我相对隔离。
为了笼络这个重要人物,我在给了端木良一个职务。虽说是无事可干的闲差,却可以拿一笔丰厚年薪,远远超过他以前自己当老板。这个差事的唯一缺点,是必须每天24小时待在“狼穴”,并切断与外界的全部联系——与其说是个肥差,不如说在“狼穴”蹲监狱,确保不会向外泄露我的秘密。
这才进入我的地盘,两边开着好几个房间,分别是保镖和秘书的办公室。工作人员基本就位,新制服竟像党卫队行头,每个人见到我都立正敬礼,仿佛回到二战时代。到处张挂我的半身油画像——不太像我真实的模样,画家做了微妙调整,我的外表缺陷都被抹去了。油画中我穿着不知哪国的军装,胸前挂满大大小小勋章(是我访问各国政府获得),体形挺拔高大,容貌英俊帅气,目光坚毅有力,无论相貌还是神情,竟都酷似当年那位奥地利下士。
再往里是一大一小两个会议室,另有一个小型电影院,有专业的放映和音响设备。后面有桌球房、壁球房、桑拿房、卡拉OK室,可以提供各种娱乐。甚至还有个地下游泳池,差不多有二十米的泳道,大概因为我擅长游泳吧。
整个“狼穴”最深处,便是我的办公室和起居室。照例又是一道坚固的密码门,有两名绝对忠诚的卫士看护,还有一条经过严格训练的德国狼狗。进入这道门必须我来按指纹,并且由“狼穴”的负责人亲自输入密码。
白展龙陪我进入办公室,就像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隔着两道门才是我的卧室。当中夹着我的私人书房,装满根据我的喜好搜罗来的数千本图书,其中不乏许多绝版经典。
卧室里有张巨大的床,各种家用电器和先进设备,冰箱里堆满好吃的食物——五十米外的另一条地道,有我的御用厨房,重金聘请几位顶级厨师入驻。
寝床对面整张墙上,贴满超大的世界地图,中国位于地图中心,代表我征服世界的雄心。房间装了人工窗户,可以看到美丽的原野,其实是三维视频。晚上变暗熄灭,完全模仿自然光线。空气如地面森林般清新,一年四季恒温恒湿,工程师以昆明的春天作为指标。
这个家不但舒适先进,而且极其安全。地堡覆盖厚达数米的钢筋混凝土,中间夹有三层现代化合金装甲,可以阻挡任何高科技钻山炸弹。即便遭到原子弹或生化武器攻击,也不会影响地下人员生存。
我对自己的新家相当满意!
今晚,我将睡在“狼穴”的大床上,度过乔迁新家的第一天。
正如第三帝国在东普鲁士的“狼穴”,我的新家将成为天空集团坚不可摧的大本营。自从我在美国海岛被绑架,这个极具想象力的“狼穴”就已启动。为确保我的个人安全,也将是集团全新的指挥中枢,将美国总部的权力更多集中到中国。我特意选址在崇明岛,这里分布着茂密森林,有足够的地皮建设大本营。距离上海仅一水之隔,却又是个相对独立的岛屿,去年大桥隧道通车后,到市区已非常方便。虽然,泥沙堆积而成的土地不太稳定,但现代科技完全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我们的地堡已深入岩石层,即便遭遇高强度地震也不必惧怕。
可是,为自己建造一座固若金汤的保护所,难道就因为怕死?还是我已彻底丧失安全感,似乎整个世界都是我的敌人?尤其几天前牛总的自杀,发现他严重的错误,导致集团数百亿美元损失,让我感觉身边任何人都不可信任,即便读心术可以看到他们的心里话。
所以,我才会给自己的新家,安上那么多道密码门,养上那么多条看门狗,就像我曾经的恶梦——肖申克州立监狱。
我的人生是一个悖论吗?
千辛万苦从美国监狱逃出来,现在却主动建造一座监狱,把自己关进去判处无期徒刑。
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那么危险,竟然只有监狱才能提供安全!
这是命运给我的讽刺。
她。
她是莫妮卡。
当我搬进新家“狼穴”,同一天的同一时刻,她在干什么呢?
她在寻找牛总自杀的真正原因。
今天周末,她按照牛总收到的包裹存根上的地址,独自来到虹桥的古北小区。
寒风越来越紧,扫起满地尘埃,梧桐叶子快落光了。她穿了件不引人注目的黑色风衣,反正本来就不会有人多看她两眼,她也乐得不被男人们的目光骚扰。小区里不时走过年轻漂亮的少妇,以往总能感受到她们的羡慕与嫉妒,如今却是傲慢而轻蔑地瞪她一眼,又视若无睹地擦肩而过。这里是有名的高档公寓,许多房子被台湾人投资买下,现在居住了大量二奶。
来到包裹存根上的地址,是整个小区最好的房子,电梯出来就感觉是复式结构,网上挂牌的建筑面积是两百多平方米。若按照目前市价计算,牛总这次投资至少净赚了三百万。
她在门口深呼吸片刻,略带紧张地按下门铃。
十秒钟后,门里并没有任何反应。房门是普通的防盗门,没有张贴什么东西,无法判断是否有人居住。她第二次按下门铃,等待了半分钟,还是听不到动静。她决定按三次门铃,没有人的话就只能放弃。
第三次门铃。
一分钟后,就在她转身要回到电梯时,身后的房门忽然打开。
“你是谁?”
门内站着一个警觉的女子,穿着小巧可爱的居家衣服,长发随意地扎在脑后,年纪看上去仅比她大两三岁。
这个陌生女子很漂亮,有双善解人意的眼睛,浑身上下散发独特气质,绝不亚于电视上那些美女。显然,她对异性具有极强吸引力,自少女时代起,就赢得过很多男人们的心。即便经过多年感情折磨,到行将青春流逝的二十八岁,这种诱人气质,依然可以令很多男人,无论老男人还是小男人,为之神魂颠倒夜不能寐。
在发生那件悲剧之前,我们的莫妮卡也具有同样的魅力,还要多一点混血儿的神秘优势——可惜,现在的她已面目全非,自惭形秽,更理解当年那个平凡男子强烈的自卑心理。
不过,二十多年来都是在众人惊艳的目光下长大,她仍然可以自信从容地应对这种美人:“对不起,请问你是谁?”
门里的美人没有料到她会同样反问,只能故作镇定:“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关门了。”
“等一等!”莫妮卡要使出杀手锏了,“你为什么住在我爸爸的房产里?”
对方的面色大变:“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别关门!请你回答我!”
“你爸爸是谁?”
这句话问得有些心虚,这让莫妮卡的胆子更大。她曾在台湾读书,容易就能模仿台湾腔:“天空集团亚太区总裁,大名鼎鼎的牛总,几天前他在办公室自杀了,我陪妈妈从台湾飞过来处理后事。”
“你是他的女儿?”
牛总确实有个女儿,但远在美国硅谷工作,这两天也飞来上海奔丧。
莫妮卡冒充牛总的女儿,并未使她心存不安,因为牛总生前真的把她当作自家女儿对待。
“是,我是这个房子真正的主人,当然有权利到这里来,那么你又是什么人?”
潜台词——你是被他包的二奶吗?
门里的美女再也不敢赶她走了,把房门敞开让她看看——房间虽然装修得很好,地面却是乱七八糟,堆了十几个纸箱和大袋子。
对方表情也柔软许多:“很高兴认识你,我是租下你爸爸房子的房客。”
“真的吗?”
莫妮卡断定她不是什么租房客,所以使用让对方恐惧的怀疑口气。
“是,我也听说了你爸爸去世的消息,正准备搬家离开这里,你看所以房间才会这么乱。”她特意侧过身子让我看清楚,挤出一丝忧伤表情,“太遗憾了,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我会和你结清剩余的房租,可以给我留个电话号码吗?”
这个女人反应还算快,莫妮卡将计就计留下手机号码,并说这是昨天才申请的本地卡。
“谢谢,牛小姐,我可能明天早上就会搬走,到时候再给你打电话,把钥匙还给你。”
“好吧,请问你贵姓?”
“哦,我姓马。”她不愿意说自己,又指了指门里,“牛小姐,你还要看看房子吗?”
“不用了。”
莫妮卡不愿在房里看到牛总与这个女人的秘密,或者想象他们在这里过夜的情景,这会让她感到恶心。
“那我继续收拾房间,准备明天搬家。”
“再见!”
莫妮卡不想过多停留引起对方怀疑,平静地转身坐电梯下楼。
虽然,对方巧妙地搪塞了过去,连名字都没有说,至于姓马很可能也是假的。不过,莫妮卡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女人不简单!
无论她是不是牛总的二奶,但她确实在准备搬家。原因很简单,既然牛总自杀身亡,家属肯定会来上海,处理他生前留下的房产。所以,她必然要尽快搬走,免得牛总家人找上门来。而无论她采用什么解释,在这个高级二奶云集的小区,总会引起别人怀疑。
电梯下到底楼,她并没有离去,而是来到门口邮箱。找到顶楼那套房子的邮箱,趁着四下无人,抽出其中一份厚厚的印刷品,是个美容产品目录,收件人名字写得很清楚——
马小悦。
“那个人回来了。”
“谁?”
我从朦胧中醒来,这里是最深的地底,被坚硬岩石包围,头顶却是滔滔流淌的长江之水。
“那个人!”
幽灵梅菲斯特死灰复燃,不知从哪冒出来,揪着我的心脏发出阴森的声音。
“天哪,你怎么又回来了?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说过话了吧?我还以为你已经——”
在我欲言又止之时,幽灵先生替我把话说了:“以为我已经死了?或者已经离开你的身体了?对不起,我不会死,因为我早就死了;我也不会离开,因为我非常喜欢你,只有居住在你的体内,我才会感到人生乐趣。”
“为什么选择现在把我吵醒?你知道现在几点钟吗?”
我睁开眼睛看向窗户,虽然在地下数十米深处,依然能感受昼夜变化,现在是最黑暗的凌晨时分。
“抱歉,因为你搬了新家,而这个地方太适合我了。”
“地下?对了,你这个阴暗的幽灵,必然喜欢这种鬼地方。”
“你不喜欢吗?”
梅菲斯特的反问让我不得不承认:“是,我也很喜欢这里。”
“所以,你不应该对我那么敌视,因为我们在本质上是同一类人。”
“同一类人?你是人吗?”
他说的也有些道理,现在我和他一样喜欢隐藏,喜欢像老鼠一样住在地洞,喜欢用阴谋诡计对付别人。
我竟然沦落到和一个幽灵同样的境地?
“我亲爱的朋友,奉劝你还是信任我,因为我可以帮助你做到一切。”
“我自己可以做到。”
幽灵不屑地冷笑:“不,那只是你的臆想,其实是我——你最忠诚的朋友,起到虽然微小但决定性的作用。”
“好了,请不要绕来绕去,你刚才说谁回来了?”
“那个人。”
“谁?”我真想立即掐死他,哪怕把自己剖心挖腹,“难道是秋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