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策马回到龙鳞军的营地。已近黄昏,太阳快下山了,斜晖映得到处一片祥和。右军营中的士兵大都在交头接耳,武侯终于同意与共和军联军的消息,准也已经传到了四处,每个人都在谈着这个事情。
我们下了马,几个右军士兵冲了过来,道:“楚将军,君侯真的同意和共和叛匪联军吗?”
我道:“是吧。”我下了马,让人把马牵回马厩,那几个士兵还要说什么,有个传令兵道:“楚将军,栾将军和柴将军请你去商议事情。”
我来到右军后,栾鹏和柴胜相还从来不曾让我商议事情过。也许,龙鳞军以前属于沈西平的精锐,他们两人也把这看做右军的私产,我来当龙鳞军统领,他们心中很有些不满吧。
我道:“我马上就去。”尽管我对他们这些事有点不以为然,但我现在在右军,栾鹏是代理主将,柴胜相也是万夫长,都是我的上司。我看看跟在我身后正交头接耳的龙鳞军士兵,扭头对金千石道:“金将军,龙鳞军的事你要看着点,不可让弟兄们鼓噪起来。”
金千石点了点头。这样的事让吴万龄做更得心应手,但吴万龄毕竟刚来一天,他带的百人队都不见得有多服他。
我走出龙鳞军营帐,外面的士兵也东一簇西一簇的,到处都是。要是蛇人这时候攻来,我都不知道柴胜相会不会乱了手脚。左军的军纪,在全军中的确是太差了。
沈西平战死后,他的营帐空了下来,一直放了些沈西平的甲胄兵器,以供左军上下勉怀。栾鹏的营帐正在沈西平营帐边,我走过沈西平的营帐时,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不要说沈西平救过我一命,就算他没救过我,他也是个值得尊敬的将领。
我行了一礼后,听得耳边有人道:“是楚将军吗?”
我转身看了看,有个人站在我身后。这人个子不高,黑黑瘦瘦,只是两眼很是明亮,年纪也还轻,只有三十出头吧,只是身上却是一领有点怪异的军服。我道:“你是……”
他向我行了一礼道:“卑职左军工正薛文亦。”
他就是薛工正?我忙回了一礼,道:“薛大人,末将龙鳞军统领楚休红,请恕末将失礼。”
左军工正,论官职,是十三级中的第七级,我以前做前锋营的百夫长只有十一级,现在升了两级,是第九级,但比他还低了两级了。虽然龙鳞军的职位也有点特殊,我已算中级军官,而他却还无权列席武侯的军机会,可他毕竟在名义上比我要高两级。
薛文亦道:“你们要开会吧,栾大人和柴大人正等着你们呢。我的营帐就在边上。”他指了指一边的一个营帐,道:“楚将军,告辞了。”
这时,门口又三三两两地过来几个军官,有几个我也认识,他们向我打了声招呼,走得却仍是慢吞吞的。右军的军纪的确很成问题,真不知为什么在战事一起时,那些平常将军纪视若无物的将领会突然间有令必遵的。
一走近栾鹏的营帐,只见门口守卫着许多士兵,那阵仗看上去如临大敌。我走到门口,一个士兵道:“来者何人?”
我拿起腰牌,道:“龙鳞军楚休红。”
那士兵道:“是楚将军,请进。”
栾鹏开军机会议比武侯还要隆重吗?我正要走进栾鹏的营帐,却见薛文亦站在我身后动也不动,忙道:“薛大人,你先请。”
他有点局促地道:“楚将军,我是工正,没权商议军机的。”
他不能商议吗?按他的职位,他也可以有权列席商议了。难道栾鹏开军机会,只有带兵将领才能参与?我一脑子纳闷,走进了营帐。
营帐中,已坐了些千夫长,栾鹏和柴胜相坐在首位,四周围围地侍立着一圈亲兵。我向前行了一礼道:“栾将军,柴将军,龙鳞军楚休红见过两位将军。”
柴胜相面前放着壶酒,他喝得脸红红的,见我进来,抬起头道:“楚……楚将军,你来了?”
他似乎还要说什么话,栾鹏站起来,打断他的话头,道:“到齐了吗?”
边上一个亲兵道:“禀将军,还有左将军未到。”
那左将军叫左元再,是柴胜相手下的千夫长,属于柴胜相的亲信。他有柴胜相这样的上司,自己便也以不遵军纪著称。柴胜相那一军中的将领,大多像是小号的柴胜相,柴胜相能带着他们没有散掉,倒也说明他也算名将了。
栾鹏道:“胜相,怎么回事?”
柴胜相不知怎么,手一抖,道:“我让他在营外守着,怕出乱子,不必等他了。”
栾鹏点点头,道:“也好。各位将军,此番紧急约见诸位,不知大家可知道什么头绪?”
一个千夫长道:“是因为君侯要和共和军合兵的消息吧。”
这消息传得也当真快,武侯做出决断可能也没多久,却已传遍全军。栾鹏道:“正是。此事万分紧急,不可怠慢。”
我的位置比较靠后。可能,我这个龙鳞军统领,在右军上下看来,终是个外人,连座位也排我在最后。我看着栾鹏,心想,如果这话是柴胜相说出来的,我自当他是胡扯。但栾鹏说这席话,却也不可小视。不知道栾鹏怎么会觉得这事有如此紧急,要召开这等紧急会议来商议。
我周围已坐了十来个千夫长,他们看着栾鹏的嘴,倒似在听什么圣旨。想必在左军,栾鹏和柴胜相二人有着绝对的权威。
栾鹏道:“列位将军,君侯身负王命,带大军南征,如今被那些怪物困在城中,但到现在为止,仍不曾堕了锐气。以君侯之能,扫平那些怪物,胜利班师自是指日可待。此时陆经渔竟然逼迫君侯颁布与叛贼合军的命令,罪该万死。”
我万料不到他竟会说出如此激烈的话来,不由看了看四周,边上的千夫长也有点惶恐。虽然左军和右军素不相能,但按军阶,陆经渔毕竟比栾鹏高出一级,栾鹏作为右军代理主将,召集属下开会抨击左军主将,如果有人上报到武侯耳边,那也难辞妄为之罪。难道栾鹏竟然想作乱么?我看着坐在边上的柴胜相,这个以莽撞凶残著称的猛将,此时头上汗涔涔而下。也许,尽管他天不怕地不怕,但这样等同作乱,便是柴胜相也是怕的。
栾鹏说到最后那四字时,已是声色俱厉,手在案上拍了一下,柴胜相面前的酒壶也跳了跳,柴胜相倒没动,帐中诸将却都开始交头接耳。这在另几军都是不可想象的,在右军中大约也算不了什么吧。
栾鹏续道:“大军南征,本来便是为了扫灭共和叛匪,岂有反被叛贼要挟之理。若叛匪不除,得以坐大,此番南征战果尽付阙如,我们也有何面目去见战死的弟兄,去告慰沈大人的在天之灵。”
右军的一个千夫长道:“栾大人,可这道军令是君侯已经下达了的,我们还能说什么?”
栾鹏道:“那庭天大人的《行军七要》中也说过‘不从乱命’的话,列位将军也必都读过。而今君侯所颁,正是一条乱命,我们又何须服从?沈大人为国捐躯,身后却成了这帮跳梁小丑的天下,又怎不叫天下英雄心寒?”
那千夫长有点吞吞吐吐地道:“那么,我们该怎么做?”
栾鹏看了下面一眼,嘴里像蹦出来似的,道:“兵谏!”
这两个字一出口,我看见他有点像长吁了一口气。就算栾鹏,说出这两个字也是要有很大勇气的吧。他道:“趁现在尚有可为,我们速速谒见君侯,要求他收回这条命令,将城中的叛匪一鼓而灭,斩草除根!”
他的话里,已是杀气腾腾。这话像晴天一个霹雳,让我几乎一下不知所措。他说的“叛匪”,大概把陆经渔也算进去了。这时,我只觉得栾鹏的眼神有点古怪地扫了我一眼,又转向别人去了。我不由周身一凉。
他最担心的,也许正是我吧,我是武侯一手提拔上来的,本来就是武侯的嫡系前锋营中的人,来右军统领龙鳞军,但栾鹏他们一直不把我看做右军中人,以前有什么事也多半并不召我共议,前一阵关于退兵的事,他内心底一定也是赞同柴胜相的,只是班师之论占了优势,他便一下转而支持退兵了吧。
这个人真是会见风使舵。那时我无非这么想,但现在看来,他不仅仅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更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现在所说的,其实已形同叛变,如果一旦成功,那武侯的位置多半便是他的了。我也不禁看了看四周。这是栾鹏的营帐,栾鹏召集诸将,也一定早作安排,他的亲兵列在四周,足足站了三十几个,贴着帐篷站着,一个个面无情。再说还有那么多右军将领,就算我想冲出去,只怕只有死路一条。
那个千夫长嚅嚅道:“若是君侯不接受我们的建议,我们岂不是形同叛乱?”
这也是我们心中要说的话。栾鹏这么做法,若武侯接纳了还好,若不接纳,栾鹏和柴胜相自是要被视作反叛,而右军诸将也难辞其咎,恐怕全要被降级不可。
栾鹏叹了口气,道:“主将不明,乱命有所不从。若君侯真个要一意孤行,将错就错,那我们便要……”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了。我们都倒吸一口凉气,那千夫长道:“纵然我们能掌握君侯,可陆将军和驻在东门的共和军军力在我们之上,若他们与我们刀兵相见,我们如何应付?”
栾鹏道:“君侯在我们手中,中军也在我们手中。而以君侯名义命令后军,想罗经纬也不敢不从。”
那个千夫长道:“可是……可是这样岂不真的是内乱了?”
栾鹏喝道:“容照希,你家世受国恩,如今要你当机立断之时,哪里还有那么多话说?”
容照希被栾鹏一喝,仰起头道:“栾将军,如今我们被困孤城,理应合力,共抗外敌,君侯所作决断,末将看来也不无道理。栾将军若要一意孤行,恕照希不敢从命,也望栾将军不要错得太多。”
这容照希我也不认识,这一番话却说也甚有道理,几个千夫长都不禁微微颔首。栾鹏脸上冷冷一笑,道:“容将军是不从在下之命了?”
容照希顿了顿,道:“不从。”
他话音未落,忽然面色一滞,胸口出现一摊血迹,一枝短箭插入他胸口。这一箭来无踪去无影,也不知是从哪里射出来的。容照希连声音也出不了,便已毙命。
帐中一下子都发出了惊叫。不知在外的士兵如果听到里面的声音会怎么想,我却不由得浑身发冷。栾鹏已是铁了心了,看样子,谁若不从,他便要灭口,这次与其说是来开会,不如说是胁持我们。
栾鹏道:“容将军不识大体,死不足惜。列位将军还有什么话说?”
这时,柴胜相在栾鹏一边忽然哧哧地笑了两声。真想不到这个杀生王笑起来居然还有点猥琐的意思。他突然对我道:“楚将军,你可同意栾将军之议?”
边上的人的目光一下集中在我身上。他们都是右军嫡派,都是沈西平一手提拔起来的。而我却是个半路来的外人,我来得又未久,他们多半不把我当本军中人看。可是有容照希的前车之鉴,我能说出什么话来?
我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也心知定然不是轻易能脱身的。想着,我站了起来。谁知我一站起来,围在周围的护兵一下子如临大敌,离我最近的一批将手一下按到刀柄上,倒好像防备我马上杀上去一般。
我站了起来,脑子里已飞快地转动。栾鹏把我叫来,名是商议军机,真意恐怕巴不得把我拿下。龙鳞军人数不多,在右军中却是威望极重,若龙鳞军不附议栾鹏的提议,恐怕有一半右军不会跟他们起事。
我站直了,按了按受伤的左肩。左肩的伤口已好了大半,现在要握刀也已经握得住了,可却还没什么力量。栾鹏也实在不必那么防着我的,我的心底不禁又苦笑了一下。我现在最多只顶大半个人,他只消两三个护兵便拿得下我了,这么防我,也实在太看得起我了。
栾鹏道:“楚将军,你意下如何?”
他说这话时已是杀气腾腾,我想,要是我说的不合他的意,他可能会马上下令砍了我的头的。此时,我已无计可施,道:“栾将军所言,极是有理。”
我话是如此说,心底却是一万个不赞成,可也只能这么说,只是嘴上也只能滑头点,心想:“有理是有理,我赞不赞成却是另一回事。”此时共和军要求合兵,不管如何说,都是在加强我们的战力,若此时同室操戈,我们还有力量对抗蛇人么?可要我再像容照希那样明说不从,我也实在不敢。这么违心地说着,我也有些痛苦。
栾鹏听了我的话,居然笑了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有谁反对的没有?”他不伦不类地套上这一句,准也是说给我听的吧。此时还有谁会反对?他问了两声,只得到了些附和之声。他喝道:“拿酒来!”
两个士兵提了一坛酒进来。右军驻在城西,这些酒倒是不会少的。那两个士兵把一个个大碗放在我们跟前,栾鹏拔出腰刀,道:“今日事,成者大成,败者大败。若真说服君侯,日后列位将军也多能分封爵位,愿意的上来歃血为盟。”
他一刀砍落酒坛封泥,又将刀在指上割了一刀,血滴入坛中。这时,柴胜相也拔刀在手上割了一刀,他的动作却没有栾鹏那么沉稳,刀子有点抖。栾鹏道:“列位将军,都上来吧。”
我们面面相觑,栾鹏这般逼我们歃血,那也是不让我们回头。帝国最重歃血之仪,歃血之后,若再反悔,那要被天下人所不齿。一个坐在最前面的千夫长见躲无可躲,走了上去,拔出腰刀,正待要割手指,却又道:“栾将军,我们若要兵谏,有几分把握?君侯营帐位于中军,边上除了中兵士兵,外围还有前锋营,我们就算倾右军之全力,也未必能敌得过。”
栾鹏道:“用兵之道,岂在多寡。我们本是要向君侯兵谏,又不是要与中军开战,只消出其不意,中军兵员再多再强,又有何用?”
那千夫长道:“如此兵谏,已形同反叛,若君侯不顾一切,命中军和前锋营攻击我们,那如何是好?”
栾鹏道:“现在也只有赌一赌了。至于前锋营,那不必担心,我已安排妥当。”
我像被针扎了一样,人差点跳起来。栾鹏说这话是难道是指他已买通了前锋营了?前锋营只有路恭行能调得动,栾鹏这话的意思是说路恭行已与他有了密谋?
我越想越觉得事有可疑。陆经渔带苍月回来时,虞代说过,君侯曾召前锋营拱卫,可后来却仍是接受了苍月的办法。以君侯的性格,是宁死不屈的,我们这批士兵在君侯眼里也不过等同一些蝼蚁,君侯自不是惋惜士兵的性命才被迫订约。那么,当中路恭行扮演了怎样一个角色?
那千夫长还想说什么,栾鹏大喝道:“当机立断,再有多言者,杀无赦!”他的声音很是响亮,想必外面的士兵也能听到。但就算听到了也未知能知道是什么意思,何况现在去报告武侯,武侯措手不及之下,又能怎么做?那千夫长一惊,刀子一动,手上已割了一条伤痕。本来歃血不过浅浅割一道,他这一下却几乎要把手指也割下来了,疼得脸也煞白。
我前思后想,不知如何是好。栾鹏这等做法,就算成功,于大局有何好处?不过削弱自己力量。可是我实在想不出一个好办法,这时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道:“禀栾将军,末将愿去将龙鳞军拉出来,一同带去。”
栾鹏摇了摇手,道:“不必了,我们不是去打仗,只带我的亲兵队便是。楚将军既有此心,你先来歃血吧。”
我不由一怔,情知自己弄巧成拙,武侯本怀疑过我是内奸,虽然伍克清已为我洗脱嫌疑,但武侯未必会对我就此信任。如果真的歃血了,就算不参与兵谏,在武侯眼里,那也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我站着不知如何是好,正想再编个什么理由蒙混过去,忽然,帐外发出了一阵惨叫。
那是些士兵的叫声。栾鹏一惊,也顾不上我了,道:“怎么回事?”
他话音方落,一个士兵跌跌撞撞地直冲进来,这人身上插满了箭,几乎像是从血泊里捞上来的。这士兵一进帐门便跌倒在地,似乎想说什么话,却张了张嘴,一句也说不上来。
我们一下全站起来了,这时,外面传来一个雷鸣似的声音:“帐中诸将听着,速速出来,若有手持武器者,当视若叛将,格杀勿论。”正是雷鼓的声音。
我眼角瞟了瞟栾鹏,他的脸变得煞白,喝道:“不要慌。亲兵队,守住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