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翻出一块饼,给了文清沫儿每人一块,道:“这是当然。”转向黄三道,“三哥,这株幽冥草就交给你了!我们都饿啦。”
黄三将幽冥草放在日常清洗花瓣的大木盆里,汲了几桶冰冷的井水上来,一股脑儿冲在幽冥草上。待冲洗干净,拎出来放在砧板上,拿出菜刀咔咔几刀将整株幽冥草剁成了数段,放入烧开的锅中,加入冰糖和百合,片刻过后,香气四溢。
婉娘舀了一勺,小抿一口,啧啧道:“好味道!你们俩小子真好福气,这么大的人形仙草可是难得一见的,快过来尝一尝。”
文清捂上眼睛,叫道:“太吓人了。我不吃。”
连沫儿也迟疑着不敢走上前来,唯恐看到锅里煮着个形似婉娘的人头。婉娘笑道:“想什么呢?这不过是同人参首乌一样的东西罢了。”自己舀了一碗,吃得津津有味。
沫儿终究受不了美味的诱惑,闭着眼睛舀了一碗,尝了一口果然香美爽滑,甜而不腻,里面的果子块儿更是香滑,比吃到的任何一种果子都美味。沫儿一口气喝完,叫道:“文清尝尝,很好喝的。”
文清强按着咕咕叫的肚子,苦着脸道:“我想到雪儿姑娘,就……”
婉娘嗔道:“幽冥草不过是吸收了谁的灵气,便会长成谁的摸样,哪里就真的是雪儿姑娘了?”
沫儿不觉一愣,道:“这里离布庄挺远,怎么会吸收了雪儿姑娘的灵气?”
婉娘优雅地喝着汤,悠然道:“不知道,不好奇。”
黄三盛了一碗端给文清,文清却闭着眼,固执地不肯尝。黄三无奈地看向婉娘,婉娘微微叹了口气,道:“算了,这都是定数。”
沫儿急道:“文清你好歹尝一口,绝对不是你想的那种人肉汤,是果子的味道,你闻不出来么?”用小勺舀起一块果肉,趁文清不注意,倒入他嘴巴里,并一把捏住他的鼻子。
文清反应不及,一口吞了下去,但却坚决不肯吃第二口,自己去找些冷馒头,就这冷水咸菜吃了,气的沫儿只叫他“榆木疙瘩”。
黄三和沫儿每人吃了三碗,婉娘也吃了两半碗,锅里还有一大半。沫儿捧着肚子,伸长了脚杆瘫坐在椅子上,半闭着眼睛哼哼道:“我一吃饱就想睡觉。”
婉娘看窗上的沙漏已经指向亥时,道:“睡什么睡,开始干活啦。”
沫儿艰难地挪动了下肚子,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不可思议道:“这时?干活?”
黄三一跃而起,将灶头重新点燃。炖着的幽冥草咕嘟咕嘟重新滚了起来,片刻功夫,便成了糊状。黄三将下面的木材换成火炭,锅里的水渐渐干涸,表面栖出一层浅绿色的油来。
沫儿见好好一锅美味成了浆糊,连叫可惜:“干嘛不放到明天早上作早餐?”婉娘搅拌着锅里稠乎乎、绿莹莹的胶状物,道:“这东西,就是一个时辰内吃了才好,过了夜,灵气散净,吃起来连馊饭都不如呢。你还是别废话,赶紧去二楼称五钱麝香来。”
沫儿砸巴着嘴,拿了铜灯走去门口,突然想起今天镜雪信笺之中镇着的那个白影子,顿时毛骨悚然,坚决不肯一个人前去。文清只好丢下看火,陪他一起去称麝香。回到蒸房,见婉娘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块巴掌大的破棉絮,反复揉搓。
黄三将五钱麝香放入锅中,缓缓搅动。婉娘指使文清另开了一个灶头,将破棉絮放入砂锅中烘焙。一股微微的腥味和苦味传来,沫儿一看,原来不是破棉絮,而是蟾衣,好奇道:“用这个做什么?”
婉娘将焙好的蟾衣取出,对着烛光观看了成色,赞道:“不亏卢护修炼多年,这蟾衣还真是难得。”然后放在一个石臼中,吩咐道:“研碎了,淘出最细的粉末。”转而向沫儿道:“今日做合安香。合安香主要用三种原料,幽冥草、麝香、蟾衣,三者缺一不可。”
文清和沫儿都连忙认真听。婉娘道:“合安香主要用来安神固本,调神理气,先以麝香辟恶去邪,去三虫蛊毒,后以蟾衣去恶疮疳积,再以幽冥草之灵补充人体元气。如不是拿了万年镜雪来换,我可舍不得这么贵重的材料呢。”
沫儿心虚道:“也不知雪儿姑娘和那个……魂魄有什么渊源。”一边东张西望,唯恐那个白影子突然出现在面前。
文清恍然大悟,道:“是雪儿姑娘今日送的镜雪?婉娘,你怎么知道她要的是合安香?”
沫儿抢先答道:“那个白影子是个生魂,但是魂魄又不完全,估计是被什么邪祟的东西给逼了出来。本来是安放在布庄的梅树上的,可能有什么事情发生,导致雪儿姑娘将其放在镜雪的信笺中来求我们的香粉。——是不是这样的?”
文清佩服道:“沫儿真聪明。”婉娘笑着点头。
沫儿愈发得意,摇头晃脑道:“我还猜,钱家少爷,钱玉华,肯定身体不好;雪儿姑娘也不简单,她不知用了什么香粉,钱少爷一会儿就好了。”
婉娘故作惊讶道:“哇,沫儿果然聪明,这你都看出来了?钱玉华倒在地上,我以为他是突然睡着了呢,原来是身体不好。”说罢掩着口儿笑。
沫儿遭到嘲弄,气急败坏道:“梅树上的白影子,是我发现的吧?还有镜雪里的,你们都没发现吧?”
文清唯恐沫儿真恼了,慌忙打圆场道:“沫儿又聪明又心细。”
说话之间,锅里的幽冥草和麝香混合物,已经凝成碗口大小的浅绿色半透明膏状物。黄三熄了火,帮着文清将研磨的蟾衣淘出最细的粉末,混合入绿色膏体内。
已经子时,一轮半圆的明月斜挂天幕,地上一片银光。婉娘道:“时辰到了。”黄三飞快地将锅中的膏体铲出,放入旁边备好的鬼脸青小陶罐,用火漆封好。
婉娘指使文清搬开梧桐树下的小石桌,用锄头在原地刨出一个坑来。
这石桌周围被人踩得硬邦邦的,刨起来十分费劲。一阵困意袭来,沫儿大打哈欠,无精打采拄着一个小锄头,嘟囔道:“半夜三更的,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就行了,还专门找硬地刨。”
黄三抱了陶罐过来,用手量了量坑的尺寸,指指头上的梧桐树,意思是合安香要必须要放入梧桐树下。
文清突然想起了什么,疑惑道:“怎么用陶罐?不是说这种粗陶罐时间久了会沁色渗水的吗?”
婉娘收拾了蒸房的东西走过来,道:“这个含有蟾衣,正是需要这种陶罐的渗透功能才能去除其中的毒素呢。”胭脂水粉用于皮肤,自然要求极高,但许多用来做胭脂水粉的原料原本也是中药,可能会有刺激性或者含有毒素,因此必须通过调配其他相克的花草、改进炮制技术或者借助其他东西将不适用人体使用的毒素化解掉,方能称得上一款上等香粉。
看来这香粉制作,可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沫儿还以为自己掌握了不少香粉制作技艺,原来还差得远,心里又服气了几分。
黄三和文清刨了有一炷香功夫,终于刨出一个尺半见方的坑来。坑底盘根错节,全是梧桐树的根系。婉娘解释道:“梧桐树清雅洁净,它的根具有解毒之功效。这千年蟾衣,毒素虽然不多,但还是小心为妙。“说着小心翼翼地将小陶罐稳稳地放在梧桐树根上,将挖出的土重新封上,上面照样摆上石桌。
做完这些,正好子时三刻。婉娘打了个哈欠,拍手道:“时候不早了,好困!明天还有重要事情做呢。“
沫儿眼皮已经抬不起来了,还不忘嘟囔着反驳:“你还知道时候不早了啊?哼。“
第二天一早,文清就兴冲冲地来叫沫儿,说前几日在雪儿布庄做的衣服送来了,婉娘让去试衣服。沫儿撅着嘴巴,老大不情愿地下了楼。
中堂的桌子上果然放着几件新衣服。沫儿睡眼惺忪,拉起一件看了看,觉得衣服又大又肥,不像是自己的,就自管瘫软在椅子上继续打盹儿。文清摇晃道:“沫儿别睡了。婉娘说,一会儿又重要事情做,要我们打起精神。”
沫儿含含糊糊道:“不睡好哪有精神。”翻了一个身,微微睁开眼睛瞄了一眼,便要重新睡过去。眼睛的余光无意中扫过桌面,似乎觉得刚才放新衣服的地方堆满了破布烂纸,不由得一愣,猛揉了一通眼睛,定睛看去。
桌面上好好的,一个蓝色绣花包袱,里面摆着几件新作的衣服,做工精致,样式时尚,并无异常。
不过这么一惊吓,沫儿的睡意消了不少。一口气吃了四个菜肉包子,灌了一碗粥下去,抹抹嘴巴道:“今天做什么?”
婉娘喝完最后一口粥,慢悠悠道:“我们去拜访钱家少爷。”
黄三抬起头看了一眼。婉娘道:“放心,我就去看看。”
文清道:“上门推销香粉?总要找个借口吧?”
婉娘得意地看了一眼堆在桌上的衣服。沫儿猜测道:“扮作他的朋友?”
婉娘抿嘴一笑,上前将包袱收拾了,道:“沫儿和我去钱府,文清和三哥去北市进一些货。家里的胭脂盒子、香粉瓶子快用完了。青玉长颈瓶十五个,白玉大肚阔口小瓶二十个,再订购十个羊脂圆瓶。”
文清一一记下。沫儿也想去北市,眼巴巴地望着婉娘,婉娘笑道:“不行,你今天可是重要人物。从现在开始,你就叫小安了。”
沫儿突然明白过来,指着蓝色绣花包袱道:“你扮雪儿姑娘啊?”
婉娘调皮一笑,几步上楼,走下来已经换了衣服。柔紫色香云纱襦裙,浅紫色珍珠腰带,头上像雪儿一样梳了个青螺髻,上面插着一支紫晶珠花,若不是笑起来得意的眼神,真和雪儿姑娘毫无二致。又从包袱最下面取出一件月白色短衫,催促着沫儿换了,将发髻也梳成小安的圆髻。
文清偷偷看着沫儿的样子,脸儿红红的。
两人收拾完毕,准备出发。沫儿拿了包裹,又扯又翻,反复查看。婉娘笑骂道:“还不快走!”一把夺过包袱挽在手上,急匆匆出了门。沫儿慌忙跟上,狐疑道:“你从哪里得来的衣服?”
婉娘伸手拦了一辆马车,道:“总之和钱少爷订做的一样就是了。”那日沫儿亲眼见钱家少爷去雪儿布庄试衣服,婉娘定是钻这个空子,冒充雪儿去钱府打探消息。
两人很快便到了钱府大门。这里是钱家老宅,大门只是一个简单的门楼,门墩上摆放着两只小小的石狮子,装潢简单,与钱家的身份气势不很相称。据说是钱老太爷认为此处风水甚宜,不肯拆了扩建。门楼旁边,是下人住的一间小房。门房是一个相貌猥琐的老头,眼角的眼屎足有米粒大小,灰黄的手指甲个个都有半寸长,一件油腻的黑色长袍上面满是斑点;如今天气上不算冷,却戴着一顶黑色硬翅帽子,显得不伦不类。这还罢了,关键是身上的气味,一股子腥膻味儿,臭烘烘的。沫儿不由得往后面退了几步,站在一棵桐树下。
门房见有人进来,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半天,慢吞吞道:“何事啊?”
婉娘朝沫儿略一点头。沫儿略一施礼,脆生生道:“雪儿布庄,来给钱少爷送衣服来了。”门房用指甲挑起眼屎,嘭地一下弹在沫儿身旁的树干上,又把手指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凑近包袱,用指甲挑着翻看了一番,这才道:“哦,请进”。一瘸一拐地在前面带路,竟然露出一双翠绿色的绣花鞋来。
沫儿恶心得不得了,咧着嘴跟在后面。婉娘四处张望,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门房老头带着二人绕过迎门墙,朝西边一个跨院走去。正屋出来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女子,身后跟着两个丫头,刚好和婉娘打了个照面。
门房老头慌忙站住,弯腰施礼。女子打量了一眼婉娘,道:“老赖,和你说了多少遍了,不经通报,不要随便把人往家里带!”口气甚是威严,沫儿猜想她应该是钱衡的夫人。
老赖一双枯瘦的手上下乱摆,手足无措道:“是,夫人……这是雪儿布庄的人,给少爷送衣服来了。”
婉娘忙笑着施礼道:“夫人好,在下雪儿,在铜驼坊开了一个布庄,夫人得空儿可以去看看,也可上门订做。”
钱夫人哼了一声,略一示意,后面一个丫头走上来,在沫儿手捧着的包袱上下翻看,见没什么异样,又重新退回到中年女子身后。
钱夫人却没有放行的意思,阴沉着脸盯着婉娘和沫儿。老赖低着头一声不响。
正在尴尬间,从旁边甬道走过来一个又高又壮的仆妇,像是奶娘,怀里抱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一身红衣红裤,头上戴着一个虎头薄帽,十分可爱,正闭着眼睛哭。奶娘一抬头看见夫人等人,忙哄道:“小少爷不哭,看前面是谁?”
小男孩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见到钱夫人,嘟起嘴巴,伸手要抱抱。钱夫人脸色瞬间柔和,接过正在哭泣的小男孩,亲了亲他的脸,一脸慈爱道:“永儿乖,怎么又哭了呢。”
小男孩钱永他伏在钱夫人的肩头,抽泣着撒娇道:“我只要娘抱。”
钱夫人清拍着他的背,柔声道:“哈,男子汉了,还哭,太羞啦。”
钱永一双大眼睛骨碌碌盯着沫儿,看到他上手的包袱,突然扭着身子哭着叫道:“要他走,要他走!”
沫儿本来见他虎头虎脑的,挺好玩,刚挤出一个笑脸来,听到此话嘴巴一努闪到了婉娘身后。
钱夫人慌忙安抚,回头对着老赖喝道:“赶紧送进去吧。”
老赖唯唯诺诺地点头,带着婉娘二人继续往里走。沫儿见那个小孩子竟然嫌弃自己,心里老大不舒服,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钱永还在踢打哭喊。隐隐听见钱夫人焦急地问奶娘:“今天怎么样了?”奶娘说了什么却没有听到。
三人走到东侧跨院门口,老赖尖细地喊了一嗓子,只见老木颠儿颠儿地从旁边门房中出来,见了老赖,亲热地朝他肩头打了一拳,两人十分熟络的样子。
老赖咯咯尖声笑着,道:“少爷订做的衣服做好了,布庄的人送来,烦请通报。”
老木还是老样子,面相和善到有点小糊涂的感觉。老木笑道:“没事没事,少爷在呢。”朝婉娘略一点头,见后面的沫儿,不由得一愣,觉得似曾相识。
婉娘笑道:“在下雪儿布庄的雪儿,这个是我的小伙计小安。”
老木人不灵光,且冥思派一事已经过去将近两年,对沫儿的印象已经模糊,便心想,半大的孩子长得都差不多,自己认错了。慌忙走过来,殷勤道:“姑娘请跟过来。”老赖任务完成,一瘸一拐地回去了。
婉娘疾走几步,和老木并肩走着,笑道:“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老木见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叫自己大哥,不禁有些受宠若惊,慌忙道:“你叫我老木就行了。”沫儿心道,婉娘明明认识老木,还废这个话干嘛。
三人走过一个月型拱门,里面是一处精致的院落。几株枫树红叶似火,晚开的雪菊纯洁烂漫,映照着旁边一个清澈的小池塘。最难得的是,沿着一个小亭子周围,一丛丛碗口大小的花,形似牡丹又不是牡丹,红黄紫白各色齐全,而且一朵花上往往有两种以上颜色,红花白边的,紫花黑边的,白花黄边的,同以往所见甚为不同。
沫儿忍不住凑近了看。这些花的花瓣排列得十分整齐,不像牡丹花那样大小错综,虽不及牡丹雍容华贵,但胜在自然奔放,色泽艳丽,在碧蓝的天空下极为赏心悦目。
婉娘一边欣赏风景,一边夸赞老木,无非就是善良老实,一看就是好人等等,说得老木心花怒放。沫儿跟着后面不好插嘴,只好偷偷拉拉她的衣角。
婉娘随意拉过小径旁一朵旁逸斜出的大花,惊叹道:“好美的大丽花!这么大片的,开得这么好,还真是难得呢!”沫儿猛然想起,大丽花又叫天竺牡丹,婉娘原是讲过的,只是这种西域花卉,洛阳城中甚为少见,自己便忘记了。
这朵大丽花花瓣润泽,枝叶娇嫩,粉白色的细长花瓣镶嵌着淡紫色边,柔美典雅。婉娘俯身去嗅,一张俏丽的粉脸,一袭柔紫色长裙与大丽花相映成辉。老木不禁看得呆了。
婉娘直起身,放眼望去,热切道:“从没见过如此美的花呢。这个园子,想必是老木大哥打理的吧?”
老木慌乱地收回目光,挠头憨笑道:“我哪里有这种手艺。我们少爷喜欢侍弄花草,园子种了很多种类的花,好多我都叫不上名来。”
婉娘赞叹道:“这园子可真美。没想到钱少爷还有这种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