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落日西沉,一抹红霞斜照在门前的梧桐树顶,呈现一种流光溢彩的安详。
终于将二斤蔷薇花籽研磨好了。沫儿伸了个懒腰,四肢舒展瘫倒在躺椅上,闭眼道:“累死了!要是有水果吃就好了。”
文清正在收拾那些瓶儿罐儿,回道:“今年的水果贵得离谱,一个香瓜都要几十文。”
一提到香瓜,沫儿又开始呼天抢地地抱怨:“婉娘这个小气鬼,没肉就算了,连个香瓜也舍不得买……”
婉娘从蒸房探出头来,笑嘻嘻道:“前天许还山大公子向我打听你的价钱呢,要不你考虑一下,我优惠些,将你卖给他,他家天天有水果吃呢。怎么样?”
沫儿闭了嘴,一声不响闭目装睡。
文清忍不住笑了,走过来拉拉沫儿,小声道:“沫儿,我知道哪里有水果。”
沫儿一骨碌爬了起来,咽了口水,双眼放光:“哪里?”
文清道:“我昨天去后园采花,见最里面的围墙塌了一处,隔壁的园子里……”迟疑了不说。
沫儿已经跳了起来,乐滋滋道:“快走!快走!”拉起文清就往园子里冲。
文清踟蹰道:“不好吧?那是别人家的园子。”
沫儿甩手怒道:“那你告诉我做什么?虚伪!”气鼓鼓自己去了。文清无奈,只好跟上。
这是一个废弃的小园子,藤蔓缠绕,荒草遍地,残破的亭台、雕花的围栏,显示出它曾经的优雅。一个小池塘,旁边依稀一条铺着碎石的小路,被青草遮住了大半;一边种着高大的柿树和十几棵山楂树,上面挂满了大大小小青涩的柿子和山楂果,显然还没长熟;另一边一个歪歪斜斜的葡萄架,一串儿串儿紫红色挂在白霜的葡萄正长得诱人,吸引着成群的蜜蜂儿和蠓虫嗡嗡飞舞。
沫儿皱着鼻子嗅着空气中带着酸腐味道的果香,冲过来摘了一颗丢在嘴巴里,兴奋地叫道:“好甜!”一口气吃了十几颗。
文清小心翼翼地摘了两串儿,拿到旁边水塘处冲洗了,递了一串儿给沫儿,四处张望着,道:“这园子看样子废弃没多久,我记得去年还听见有人说笑呢。”
沫儿随口答道:“嗯,估计是去年旱灾时出了变故。”两人专挑又大又紫的,吃得嘴唇都变色了。葡萄藤韧性足,很难折断,拉扯之间熟透的葡萄都掉地上摔烂了。文清看着可惜,道:“我回去拿个篮子和剪刀来。”飞快去了。
沫儿见棚架高处还有很多,便从倒塌的墙壁处抱了几块青砖垫着,探着身子去够上面的葡萄,却因无处可依,稍一用力便站立不稳,连忙就势儿跳了下来。
这一跳用力甚猛,松软的地面被踩得塌了下去,沫儿的右脚直陷进去,一条硬硬的竹子一样的东西刺得沫儿的脚丫生疼。
沫儿嘟囔着将脚拔了出来,鞋子却留在了下面,只好单脚跳着找了一根棍子,将地面上的烂葡萄拨弄到一边,伸手到坍塌的泥土里去拉鞋子。似乎什么东西勾住了。沫儿猛一用力,鞋子带着一只蜷曲的耙子状东西拉了出来。
沫儿将耙子抛到一边,将鞋子磕净穿上,无意中又看了一眼耙子,哇一声大叫,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满是烂葡萄的地上。——鞋子带出来的,哪里是什么耙子,而是一只人手。裹着的泥土脱落,露出白森森的指骨和腕骨。
一阵晚风吹来,周围的荒草瑟瑟作响,偶尔一声枯燥的夏蝉鸣叫,犹如哭声一般。再看四周,天色昏暗,悄无人声,一片死气沉沉。沫儿呆了片刻,突然如猴子一样跳跃着冲到围墙口,尖叫着文清的名字便往家里冲。
婉娘和文清刚好走到,一抓住沫儿的胳膊拖了回来。婉娘嗔道:“好小子,有果子吃也不叫我!”
沫儿指着后面的葡萄架,惊恐道:“有……死人。”文清吃了一惊,道:“真的?”
婉娘打量着周围,笑道:“我还以为你见鬼了呢。正觉得这些天无趣呢,赶紧看看去。”兴致勃勃地提了裙裾,走到葡萄架下。
沫儿唯恐招惹到什么,十分不情愿,但见婉娘兴致盎然,只好亦步亦趋了跟了过来。
婉娘用一根草棍儿拨弄着那只人手,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莫名其妙道:“这家园子是钱员外家的吧,为什么废弃了?”文清探头去看,惊惧道:“会不会是这里杀了人,所以就封了这园子了?”
婉娘直起了腰,赞道:“文清真是越来越聪明啦。”
沫儿却躲得远远的,不住乜斜眼睛瞄着周围的情形,唯恐有什么人形的青烟或者鬼魂突然出现。看到远处几间房屋,黑洞洞的门窗在暮色掩映下如同妖怪的眼睛,更是坐立不安。
天色越来越暗,婉娘用脚踢了踢地上的松土,道:“这葡萄没人修剪还长得这么好,我想着园子废弃的不过一年左右。文清,回去拿灯和火把来。我们来挖挖看,这下面到底有什么古怪。”
沫儿顿时急了,气急败坏道:“明天再来不行吗?这乌七麻黑的,正是……那个出没的时候。”
沫儿撅着嘴巴,一脸苦相地举着火把,嘟囔着:“这次再招惹到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可别怨我。”
黄三用一个小铲细心第将上面的浮土慢慢清理干净,再用铁锹慢慢往下挖。婉娘在刚才发现人手的地方扒拉了半天,喜笑颜开道:“不错不错,文清沫儿快来帮手。”
沫儿装作没听到,坚决不肯自己动手。文清将灯笼挂在树上,拿了一把小扫帚,将黄三挖出来的泥土扫到旁边。泥土松软,挖了有一炷香功夫,渐渐呈现出一副骨架来,身量不高,骨骼纤细,显然是个女人;惨白的牙齿和骨骼在火把的照耀下一闪一闪的,好似活了一般。文清不由得低声惊叫了一声,道:“要……报官吧?”
沫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只偷偷看了一眼,便觉得心惊肉跳,颤声道:“我要走了!我最讨厌晚上挖死人!”
婉娘扑哧一笑,道:“那你想晚上挖活人不成?”
沫儿丢了火把,跳回到闻香榭围墙内,这才叫道:“你干嘛高兴成这样?莫非你知道这人怎么死的?”
婉娘满面喜色,“生意来了,还是个大生意呢。”从怀里拿出一小瓶子香粉,绕着尸骨洒了一圈,道:“沫儿,你来闻闻,我这瓶尸香精的味道怎么样?”
尸香精名字听起来吓人,实际上是用羊骨头和桃木,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草根茎蒸熏而成的,一股子奇怪的腥膻花香混合味儿,沫儿觉得很难闻。
文清疑惑道:“这个做什么用的?”
婉娘道:“免得蚂蚁虫子乱爬。”拿起剪刀咔嚓咔嚓剪了一篮子葡萄,满意道:“走了,明天再干,我们吃饭去。”
沫儿巴不得这句话,一溜烟儿地跑在前面。文清拉着黄三的衣襟,小声道:“还是赶紧报官吧。我去告诉四叔。”四叔即老四,是衙门的捕快,与闻香榭私交甚好。
黄三拍拍他的脑袋,示意没事。文清迟疑道:“即使不是遇害,在这里发现一具尸骨,也不是什么好事。找个仵作验下好些。”
沫儿听到,慌忙站住,连声附和道:“就是就是,赶紧报告官府。”
婉娘瞪了沫儿一眼,皱眉道:“多好玩的事儿,被你们两个说得无趣的很。”掐着腰一扭一摆地走在前面,即将走过沫儿身边时,猛然回头将脸儿凑近,阴森森道:“那个女鬼跟来了!”
沫儿哇一声惊叫,抱头鼠窜。婉娘在身后哈哈大笑。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大亮,昨晚的阴森气氛一扫而光,沫儿胆子壮了些,好奇心大起,便雄赳赳气昂昂地扛着小铁锹,又随同婉娘和黄三去了隔壁的园子。
奇怪的是,葡萄架仍在,葡萄却一颗也没有了,仿佛这棵葡萄树从来没结过果子一般。若不是地上散落的果子和昨晚被他和文清扯得乱七八糟的枝桠,沫儿几乎怀疑自己对着葡萄大快朵颐是做梦了。
婉娘等人似乎没发现这种变故,已经围在了土坑周围。沫儿凝神看着葡萄架上的剪痕,心想,便是来了野兽,果子也不会被糟蹋的这么干净,昨晚他们走后,肯定又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一时有些惴惴不安,却故意不往上面想。
愣神之间,就听到文清叫道:“咦,这是谁?”跑过去一看,原本半掩在土里的尸骨,不知何时变成了一个浑身碧绿、形容消瘦的少女,一动不动地躺在坑中。原本黑洞洞的眼窝,变成了紧闭的双眼,眼睫毛历历可数;被沫儿当做耙子拉出来的那只手臂,晶莹剔透,折断处的伤痕隐约可见。
文清傻乎乎的,挽起裤脚便要跳下去救人,沫儿心里一动,将他一把拉住,抬头朝婉娘看去。
婉娘眉开眼笑,对黄三道:“三哥你看,果然是个宝贝。”黄三嘴角微动,点了点头,竖起拇指。婉娘面带得色,见文清沫儿一脸疑惑,道:“文清你将这株幽冥草慢慢挖出来,注意不要伤到她的根须。”
“幽冥草?”沫儿的下巴几乎要掉下来了。这么个古怪的东西,原来是一株植物。再凝神细看,这个碧绿的少女,可不正是葡萄树的根么,头发相连之处,便是葡萄发出的枝条。
沫儿大喜,绕着土坑又跳又笑:“太好了!可吓死我了!”一时之间又恢复了话唠本性,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只听说何首乌、人身能长成人形,原来这个是鬼草长得更像人呢!哈哈,我昨晚担心了一晚,后悔自己吃了那些葡萄,唯恐是因为下面埋了死人,葡萄才长得又大又甜……”
婉娘叹笑道:“文清和沫儿应该均一均才好。一个就话唠,一个就无话。”
文清羞涩道:“沫儿说的好。我不会说话。”沫儿拿起铁锹,高高举起,叫道:“挖哪里?挖哪里?”
婉娘慌忙喝止,道:“沫儿给你个轻巧的活儿做。你去将地上落的籽儿收集起来,这可是做香粉的上好原料呢。”
沫儿丢了铁锹,先四处晃荡了一番。这个园子原和前面的院子是连着的,好像是故意起了一堵围墙隔了开来。园子周围绿树成荫,各种果树花木错落有致,若不是满地荒草,门窗破旧,还真是一处精美的所在。
葡萄架后,有一块精美的云石台,上面残留着一些碎片。沫儿见云石花纹精致自然,便走近摸了一把,无意中发现,石台下面的草丛里竟然有拳头大的一个雕花镂空铜质熏笼,不由大喜,刚想伸手去捡,又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番。
这园子荒废良久,连石台上都布满了灰尘,这个熏笼却一尘不染,细腻光亮。沫儿不敢轻举妄动,匍匐下身体,将鼻子凑近了闻。熏笼里空空如也,并没有熏香燃过的痕迹,但留有淡淡的香味,分辨不出是什么香。
正皱着鼻子猛嗅,耳朵被婉娘拎着揪了起来。婉娘骂道:“你又偷懒!”
沫儿捂着耳朵,呲牙咧嘴叫道:“你看这是谁留下的东西?”
低头一看,刚才的小熏笼不翼而飞了,痕迹全无,如同从来没出现过一般。沫儿百口莫辩,只得任由婉娘拎着耳朵回到葡萄架下,将地上烂乎乎的果子铲到盆子里。
幽冥草同如意藤本属同源,如意藤善于幻化,幽冥草善于伪装,但幽冥草更高一筹,茎可入药,果、根可食用,籽可做香,甚至有书记载,说它的人形根能延年益寿,食用者可心通阴阳两界,比人参首乌强上百倍。大凡这种奇花异草,都不容易成活,可不知怎么的,钱家废弃的园子竟然长出这么大一株幽冥草,还结满了果子。
整整用了一天功夫,才将这株幽冥草挖了出来,移植在闻香榭的后园里,原本的葡萄架却保持原样。婉娘又指挥着文清和沫儿将刨出的土坑填平,上面整齐地铺上草皮,要求从表面看不是任何异样,却把两人累了个半死。
沫儿道:“这地方又没人来,干嘛还要填上?再下两场雨,就长满青草了,费着力气做什么?”
婉娘呸道:“你就会投机取巧。好好干活!”
沫儿拄着铁锹,惋惜道:“可惜那果子一夜之间都不见了,否则我们摘下来拿去南市去卖,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想了片刻,又挠头道:“不过只怕别人当做葡萄,不肯相信这是幽冥果。嗯,下次再见葡萄树,我就要留意一下了。”
婉娘笑道:“那些都是假象。这一年来风调雨顺,葡萄长得旺盛,幽冥草便依附于葡萄根系,结出的果子也同葡萄一样,这样便可避免被人发现。这种东西,狡猾的很呢。也就是我,慧眼识珠,一下子就发现了它,嘿嘿。”说者又自得起来。
沫儿不服道:“怎么是你发现的?明明是我拉出了它的一只手。”
文清连忙圆场道:“婉娘和沫儿都很聪明。就我最笨。”
婉娘笑道:“沫儿这叫做小聪明,文清才是大智若愚呢。”
立秋过后,天气日渐凉爽。这日,沫儿正在清洗收罗来的幽冥草籽儿,忽见老四来了,后面还跟着个布衣荆钗的女子,容貌还算清秀,气色却不太好,见到沫儿,微微一笑。
老四满面红光,结结巴巴道:“这是我的……贱内钱氏玉屏。”
沫儿施了一礼,口齿伶俐道:“婶子好。”玉屏瞬间脸儿通红,连忙还礼。婉娘已经迎了过来,笑道:“快屋里请!老四成亲怎么也不告知我一声,好歹我也送个祝福去。”亲亲热热拉了玉屏的手,到中堂坐下。
老四搓着手笑道:“哪敢劳烦婉娘呢。不过是花轿抬过来就是了,没有大张旗鼓操办。”
原来老四新近成亲,领着新人拜会来了。去年大旱之后,这一年来风调雨顺,洛阳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如今百姓安居,万事和谐,捕快衙役们也轻松了很多,老四便趁机将婚事办了。
婉娘让文清去楼上取了几款上好的胭脂水粉,送与玉屏做见面礼。玉屏一脸羞涩,除了回礼微笑,几乎一言未发,偶尔回应一声,也如蚊子哼哼一般。
老四看着中堂搁架上的瓶瓶罐罐,突然道:“婉娘,你这里有这种瓶子吗?”说者从怀中摸出一个扁平的黑灰色玉瓶,递给婉娘。
婉娘打开嗅了嗅,道:“你从哪里得来的?”沫儿站在婉娘身后,探头朝瓶子看去,忽闻一股奇怪的腥膻花香混合味儿,连忙捏住了鼻子。
老四脸色有些不自然,道:“前几日城北发生了一起小案,一名女子被狂徒骚扰,逃跑时丢下了这个瓶子。”
婉娘翻过瓶底,笑着抱怨道:“好啊,老四,你说是带夫人来看我,原来是调查案子来了!”
老四慌忙道:“不敢,我只是见您这里瓶儿罐儿不少,想您可能会知道。”
婉娘莞尔一笑,转向玉屏,道:“姐姐姓钱,可与玉器钱家有什么渊源?”钱家专门从事玉器的制作销售,有神都最大的玉器行,据说中原一半的玉制器皿都来自他家。闻香榭里用的玉瓶玉罐什么的,好多也都是钱家的出品。
玉屏涨红了脸,小声道:“本是远亲,好久不来往了。”老四见夫人拘束,补充道:“岳父与玉器钱家是同宗兄弟,只是他家大业大,我们小门小户的,不好高攀,前几年还有走动,这几年钱家发生了些变故,岳父也去世了,走动就少了。”
婉娘道:“这个确实是我闻香榭的。但是几年前的,已经好久没有用过这种瓶子了。这种玉成色不纯,原本是用来装低劣香粉用的,所以连我们的镌刻也没有。”
老四热切道:“婉娘可曾记得这种香粉是卖个谁的?如今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婉娘无奈道:“时日已久,且这种档次的水粉,一年不知道销出去多少,也不曾记账留底,肯定是查不出了。这里面的东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沫儿眼睛骨碌碌看着婉娘,知趣地闭嘴不言。
婉娘笑道:“幸亏不是命案,否则我可就说不清楚了!”
老四有点失望,却强笑道:“一起小案。”玉屏默默地看了一眼老四,眼圈一红,低下了头。
沫儿看到两人的表情变化,偷偷伸出一根指头捣婉娘的肘部。婉娘却像没有发现一般,东来西扯地给玉屏讲解各种香粉的用途,并热情地留老四夫妇吃饭。
老四和玉屏都有些心不在焉,小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三人送至门口看着他们走远,沫儿突然道:“老四的老婆有麻烦了。”
文清吃了一惊,道:“怎么了?”
沫儿看向婉娘,婉娘笑道:“你看我做什么?我瞧着她好得很。”
沫儿道:“老四肯定有些话没说,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另有隐情。”
话音刚落,只见老四又回来了,神态尴尬地朝婉娘鞠了一躬,不安地回头看了看站在远处垂头等待的玉屏,低声道:“婉娘,实不相瞒,那个受到狂徒骚扰的,正是贱内。”接着简短地说了一下当时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