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笑道:“公蛎说哪里话,欢迎时常来闻香榭里小坐。沫儿文清,送客。”
公蛎缩着脖子走到门口,眼睛骨碌碌转,还不住回头张望,婉娘只当没看见。
沫儿突然想到一事,悄声问道:“公蛎先生,我有一事想请教你。你说哪种东西灵气最足?
公蛎一听请教二字,不由挺了挺胸,一本正经道:“你是做什么用的?”
文清忙道:“我们俩做香粉,感觉缺乏灵气。怎么办?”
公蛎黑眼珠子闪亮,歪头想了片刻,郑重道:“我觉得论灵气,当然是以内丹为最。”
沫儿心想,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顿时高兴地跳起来,朝公蛎肩膀拍了一把,恭维道:“公蛎先生果然心灵手巧!等下次我们都去找你做衣服!”
公蛎被沫儿的热情吓了一跳,受宠若惊,下巴点得象小鸡啄米,快速道:“欢迎欢迎!”
沫儿兴奋地朝公蛎挥手告别。文清正要关门,却见公蛎站在门外面带难色,欲言又止,便道:“公蛎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公蛎一张小脸皱得像个干核桃,不好意思道:“我还有一事要求婉娘。”懊悔地拍拍自己的头道:“今日的正事倒忘了。”
沫儿和文清连忙又带了他进来。婉娘正在调试香露,见公蛎满脸羞涩,低眉顺眼地跟在后面,不禁好笑。
公蛎二话不说,先深深施了一礼。婉娘笑眯眯道:“公蛎可真不错。”
公蛎的脸更红了,偷看望着婉娘,小声辩解道:“婉娘不要误会,我……并无他意,只是不忍看她……一直伤心。”声音一直低下去,直至听不见,脸色笑意也渐渐隐去。
婉娘默默地看着他,道:“你打算怎么办?”沫儿觉得,这是婉娘第一次如此郑重其事地和公蛎说话,不带一点夸张和戏弄。
公蛎低着头,象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她很不开心……”微微抬头用眼睛溜溜地扫一眼沫儿文清,又诚惶诚恐地低头看地,“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她其实,其实很善良,除了稍微有些任性……”他在“稍微”二字上加重了些。
文清还似懂非懂,沫儿却听明白了。公蛎今天来,是为了小公主。
婉娘叹息道:“确实,我们都太过武断。”
公蛎的小眼睛瞬间发亮,惊喜道:“婉娘,你肯帮我是不是?”
婉娘无奈道:“我只做香粉,不做郎中。”
公蛎鞠了大大一个躬,喜不自胜道:“我愿倾囊,换取一款香粉。”
婉娘笑道:“公蛎先生真是个衷心耿耿的随从!好吧,婉娘就试一试,制作一款忘忧香给你,半月后来取,如何?”
公蛎欣喜不已,连着朝婉娘拜了几拜,一阵风似地走了。
婉娘看着公蛎出了门,突然嗤地一笑。沫儿正在发呆,见婉娘发笑,道:“笑什么?”
婉娘瞪了他一眼,“没笑什么。”
沫儿道:“公蛎似乎……不那么让人讨厌了。”
婉娘道:“人都会长大的。”
沫儿做个鬼脸道:“人?小呆蛇,哼!”
婉娘板起脸道:“什么人啊蛇的?他遵照生老病死,做工赚钱,有什么分别?”
沫儿无言以对,过了良久,方喃喃道:“真没想到,公蛎竟然能去永祥稠庄做伙计……”
婉娘也不抬头,只管道:“我可以在这里买香粉,他当然也可以去学做衣服。”
沫儿突然想到街上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不知里面有多少如同公蛎一样的人物,不禁愀然变色。婉娘在旁边窃笑不已。
管他呢,只要他遵守大唐的律令,不做作奸犯科之事,其他的也没什么所谓。沫儿晃晃脑袋,不再去想人和非人的差别,而专心研究忘忧香。
内丹为修道者精气所化,灵性最足,添加到忘忧香里肯定合用。上次做同心露时还用过,怎么没想到呢。沫儿一向自诩聪明,这次还要公蛎点拨,不禁有些沮丧。
既然知道了内丹,沫儿自然毫不客气,向婉娘提出就要上次小公主带来的内丹和金鳞。
婉娘头也不回,道:“没有了。”
沫儿惊愕道:“一颗也没了?明明见小公主拿了好几颗,呢。”
婉娘道:“还说呢,你算算,从救三哥那晚到制作同心香,用去多少了?”
沫儿顿时丧了气。那晚由于他的不小心,弄灭了烛火,婉娘将几颗内丹分别给了黄三和罗汉他们了。
文清捅捅沫儿,小心翼翼道:“那就要金鳞好了。”
沫儿不甘心,突然想到胡十一第一次来的时候送了个乌黑闪亮的小石子,便道:“我要胡十一给的小石子。”沫儿并不确定那是什么东西,但胡十一如此珍惜,肯定不是俗物,也许同内丹一样功效呢。
婉娘笑骂道:“小东西,眼睛贼尖。”但明显闪过一丝忧虑,正好被沫儿捕捉到。
以沫儿对婉娘的了解,若是单纯舍不得,她会直接大呼小叫,一脸吝啬相。沫儿不由得迟疑,愣了片刻,无可奈何道:“算了,先给我金鳞吧。”
婉娘眉开眼笑道:“今日是最后一天。”突然一脸坏笑道:“啊呀,如果这款香粉没做好,你们准备怎么赔偿?”
沫儿当时一心想着烤全羊,没想到还有什么赔偿之事,顿时跳起来叫道:“不行!当时没约定,如今再约不能算数的!”
婉娘托着下巴歪着脑袋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拍手道:“文清扣去全部工钱,沫儿再签十年的卖身契,如何?”
沫儿一看她故意扮作天真的样子就讨厌,更听不得“卖身契”三个字,怒道:“不行!打死我也不同意!”
婉娘撅起嘴巴,眼睛一瞪。沫儿做出要呕的样子:“你正常点行不行?我要吐了!”
文清在一旁不住地傻笑,婉娘悻悻道:“太打击人了!”
小朵爹额头上捂着一块热毛巾,哼哼呀呀地躺在炕上,见小朵低头出去,一把抓掉毛巾,飞快爬起来拉开床头柜子的抽屉,将一个冷包子塞进嘴里,噎得直翻白眼。
小朵娘看着女儿消瘦的背影,气呼呼地瞪了小朵爹一眼,倒了一碗水重重地放在桌上,背对着小朵爹坐在床边。小朵爹猛喝了一通,手抚胸口顺了顺气,这才气哼哼道:“就你惯的!瞧瞧这个样子,我都几天没吃东西了她都不关心一下!”
小朵娘斜了他一眼,不满地小声犟嘴道:“几天没吃东西?一点也没少吃!”
小朵爹一口气将油纸包的五个包子吃完,用袖口抹了抹嘴,又爬上炕头,掖好被子,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十分怜惜地按了按自己额上的红肿包块,吸着冷气道:“这事你别管,全听我的。”
小朵娘小声道:“我看着闺女这样子,心疼。”
小朵爹猛地把眼睛睁得溜圆,喝道:“我的丫头,我就不心疼啦?”看了看窗外,低声道:“她孩子家,不知道过日子的艰难,你也不知道?”说完捻着山羊胡子,闭上眼睛,表示讲话到此结束。小朵娘叹了口气,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小朵正和她爹冷战。前几日,张富贵已经请了刘庄的王婆来,讨了小朵的生辰八字去,下聘一事俨然已经板上钉钉。小朵借口洗衣服,在河边吹着冷风躲了一天,却无丝毫办法。她既不能拿棍子将媒婆打出去,又不敢哭叫着反对爹爹的意见,只能自己偷偷哭泣。
小朵娘知道女儿的心思,可是却做不得主,只是劝小朵爹将下聘之事稍推迟几日。凭良心说,张富贵脾气好,又会过日子,人虽然俗了些,但小朵跟了他,至少不会象自己一样,一辈子连句话都说不上。这也是小朵娘摇摆不定的原因。
小朵几次想直接告诉爹娘,她就喜欢胡十一,愿意跟着胡十一吃苦受累,却总被老奸巨猾的小朵爹打断并巧妙地绕回到其他问题上。他软硬兼施,又是恐吓又是哀求,将此事掰开揉碎了讲,虽然没有明确提到胡十一的名字,但已经表明态度:他不能看着小朵跳入火坑,小朵必须要嫁个家境良好的,比如张富贵,“象周围这些穷汉,想打我们小朵的主意,没门!”如果小朵不从,他就一头撞死,或者绝食把自己饿死。前日,闹得最凶的一次,他果真一头撞向山墙,硬生生将脑袋撞出一个红亮的大包,倒在地上做抽搐状,吓得小朵再也不敢提起。
二月初头,天气晴好,微风和煦,山林上的树木尚未发芽,只透出一抹淡淡的绿意;蛰伏了一个冬天的昆虫们,慢吞吞地从土地里,石缝里,山墙中,爬出来活动着手脚,然后犹如突然清醒了一般,急匆匆隐遁不见;已经解冻的溪流淙淙,叮叮当当一路欢唱着冲下山坡。平缓处,几个浣纱的女子正说笑。
小朵提着一篮子衣服,快步走在山路上,和几个女子打了招呼,转身走到稍远处一个平坦的水面处,将竹篮放下,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朝身后望了望,低头摆弄皂角。
身后传来一阵鸟儿的叫声,小朵脸儿一红。胡十一拿着一把锄头,从后面的竹林走出,在小朵的下游停下洗手,仰脸看到小朵,仿佛刚发现一般,笑道:“小朵姑娘洗衣服呢?”
小朵偷偷瞟一眼前面那几个低语浅笑的浣纱女子,微微朝胡十一点头道:“是呢。胡哥这么早就开始春种了?”
胡十一呵呵大声笑道:“先把地翻一下,过几日好播种。”说完装作清洗锄头上的泥巴,殷切道:“你……可好?我很想你。”
小朵脸上腾起两朵红晕,慌忙看看前面几人有无注意,连嗔带笑瞪了他一眼,低头不语,用力地反复搓洗一件衣服。
胡十一把溪水拨弄得哗啦啦响,低声喜滋滋道:“我刚去卖了一批笋干,价钱不错。再攒上一段时日,就够彩礼了。”
小朵的脸儿红得象秋天的苹果,娇羞道:“你别累坏了。”
胡十一吹来几声口哨,捡了一块碎石去刮锄头上的硬泥块,趁人不注意道:“明天你有空么?二月二呢。”
一听到“二月二”三字,小朵脸色不由得一沉。小朵娘已经告诉她,她爹和张富贵商定了二月二要来下聘,这几日小朵在家里不住哭闹、哀求,好不容易才迫使爹爹将日子推迟。今日趁爹爹进城通知张富贵,自己借洗衣为名偷跑出来见胡十一。
胡十一看在眼里,慌忙道:“你没空就算了。”
小朵不敢向胡十一提起关于张富贵下聘之事,唯恐他着急,拿起棒槌,在衣服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捶着。
胡十一见她心情不好,知道她还在为如何告诉家里为难,咬了咬嘴唇,低声道:“还是我出面找你爹爹为好。”
小朵心烦意乱,抚了抚鬓间的头发,咬着嘴唇低声道:“我爹他……他脾气不好,你去了他要气死的。”
前面几个女子洗完了衣服,嬉笑着走了。胡十一松了一口气,在小朵对面的一块扁圆形石头上坐下,踌躇良久,鼓起勇气道:“我是怕……再晚就来不及了。小朵,这件事,关键还是在你的态度,若是你铁了心要嫁给我,我想你爹他……”
小朵眼圈红了,委屈道:“你的意思是我摇摆不定?”
胡十一大急,搓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担心张富贵……”
小朵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低头不语。
胡十一一看到小朵的迟疑,心里便开始烦躁。上次便是因为胡十一说要自己上门找小朵爹,小朵说他“逼她”,害得胡十一难过了很久。可是想了想,以小朵的个性,这样确实是逼她做决定了。但总这么拖着,也不是个办法。若没有张富贵还好,眼见这张富贵天天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献殷勤,是个男人都会受不了的。
没见面的时候天天朝思暮想,真正见了面,又心事重重,相顾无言。胡十一小心翼翼,不知该说些什么;小朵心思烦乱,理不出个头绪来。
两人沉默着,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胡十一原本想好的,一定要说服小朵在她爹面前表明态度,然后由自己去找小朵爹提亲;但一见小朵难过,便一句也说不出了。
小朵这几天和爹爹周旋置气,感觉身心疲惫,一心盼望着见到胡十一,可是见了胡十一却更加烦乱无措。
山路远处来了一群人。小朵唯恐是爹爹从城里回来,惊慌失措地站起来,道:“胡哥,你先回去吧。在这里久了被人看到难免生疑。”
胡十一一甩袖子,烦躁道:“看到又怎样?”抬头看到小朵憔悴的脸儿,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就是想和你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说着还是无可奈何地站起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柔声道:“你要保重……等着我用八台大轿来娶你。”
小朵顿时哽咽,朝胡十一摆手作别。
胡十一恋恋不舍地看着小朵,见她眉头深锁,愁容满面,不由得心疼不已,恨不得所有的愁苦自己一肩担了,只要她开开心心。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从闻香榭里定制的忘忧香,似乎没什么作用,又回身过来,疑惑道:“我给你的香粉你用了没?”
小朵没想到胡十一问香粉,一愣道:“香粉?我还没舍得用。”
胡十一憨憨笑道:“这是我特地去城里定做的,还有第二款呢。”
小朵急忙道:“你别再买了,这么贵的香粉,我用浪费了。”
胡十一认真道:“胡说,这样的香粉才配你呢。”见人群越来越近,朝小朵一笑,跳进竹林走了。
小朵无精打采地坐下,木然地捶打着衣服。
中午过后,小朵爹打着饱嗝满身酒气地回来了。一见到正在打扫院落的小朵,眉毛眼睛都揪了起来,骂道:“你这丫头真是不知好歹!”
小朵正一腔烦闷无处发泄,见爹爹一回来就骂自己,赌气“哐当”一声将扫把丢在地上,一头钻进厨房。小朵爹越发生气,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大声道:“反了天了!”小朵娘慌忙从里屋出来,小声道:“大中午的,吵吵什么呢!”
小朵爹拿着拐杖用力地敲打着地面,气急败坏道:“我这老脸算是丢尽了!幸亏张公子人好没说什么,说改期就改期!”转向厨房,呵斥道:“我不管你了,看你能找个什么样的婆家!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东西!”
小朵大声哭道:“就不要你管!哪怕拖根棍儿要饭呢,我自己愿意!”
小朵爹一听见小朵犟嘴,越发气得了不得了,浑身颤抖,良久才“噗”地一声吐出一口气来,颤颤微微地道:“你不要我管?不要我管?”
小朵娘慌忙拉着他的胳膊往堂屋推,小声劝道:“你和孩子置什么气呢,她还小,你多劝劝不就得了?”转头对着厨房骂道:“小朵你作死呢,要气着你爹,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偷眼看看小朵爹似乎真伤了心,连忙劝道:“外面还冷,你这身子骨,小心着了风凉。”
一句话,勾起了小朵爹的自怜,他也不骂小朵了,踉踉跄跄扑进堂屋,捶着胸脯放声大哭,涕泪横流。
小朵顿时傻了。都怪自己一时任性,把话说重了。她磨蹭到门边,偷偷拉开厨房门往堂屋张望。小朵爹还在嚎哭,一声声刺得小朵心尖儿颤抖。小朵娘探头看见小朵,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小朵躲在厨房里,怔怔地看着灶头的小火苗,见娘进来,默默地站起来。小朵娘伸手将小朵脸上的泪珠儿擦掉。小朵低下头,更多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跌落在地上的草灰里。
小朵娘拉起她的手摩挲着,良久才叹气道:“小朵,你当真喜欢那个胡十一?”
小朵哽咽不语,小朵娘心疼道:“好了,别哭了。我再去劝劝你爹。”轻轻拍拍她的背,转身去了堂屋。
是坚持自己的选择让爹娘伤心,还是放弃胡十一,老老实实嫁给张富贵?——可是,即使爹爹不喜欢胡十一,为什么就非要嫁给张富贵呢?小朵心里犹如一团乱麻,绕搅不开。爹爹浑浊的老泪,胡十一殷切期盼的脸,在小朵心里轮流呈现,一会儿丧气地想,算了,就听爹爹的安排吧,也算是报到爹娘这么多年来的养育之恩;一会儿又义愤填膺地想,不行,不能这么轻易放弃,若是今天不坚持下去,以后再也没机会自己做主了……
小朵用冷水擦了一把脸,握紧拳头,深吸了口气,打开厨房门走了出去。
刚走近堂屋,小朵便听到娘大声道:“你不过就是看上了张富贵家境殷实罢了!闺女心里不舒畅,家境再好有什么用?”小朵娘向来低声细语,很少有这么大声的,小朵不由停住了脚步。如果娘能够劝服爹,那就最好不过。
照以往,小朵爹早就吼起来了,今日却未听见动静。小朵心里很是不安,唯恐娘被骂的狗血淋头,正要打帘进去,却听小朵爹叹道:“老婆子,你说我平时精于算计也好,贪图富贵也好,我自己的丫头,我舍得往火坑里推吗?张富贵精明体贴,又没有恶习,小康之家,正是个过日子的人。小朵跟我闹,无非就是因为胡十一。胡十一人还不错,但性情孤僻,少与常人来往,整日守着一个破竹林,养活自己虽没问题,但日子久了,难免生间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