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愣了片刻,道:“这么说,外面贤德里街坊说这里闹鬼,是真的啦?”
老四啐了他一口,道:“所有人都知道,也就你,呆头鹅。”
老木呆头呆脑道:“真是,我听见园子里经常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老花说是那边饭馆杀鸡宰狗呢。”
老四不屑地哼了一声,不再做声。
老花去了好大一会儿也不见回来。老木在旁边不住跺脚取暖,抱怨道:“老花死去哪里了,这么久也不回来。不会是去喝酒赌钱,忘了我们这茬了吧?”
老四轻蔑道:“你瞧他那个样子,屁颠儿屁颠儿的,会忘不?”
老木嗯嗯应着,又突然道:“不对呀,你说的库房我几天前刚去查看过,什么也没有。”
老四恼道:“如今风言风语都出来了,人家还等着你去看?早搬走了!”
老木懵懂道:“搬去哪里了?”
老四道:“我曾经听老爷提过,库房对面那一大片废弃的房屋,底下都是空的,当年祖上为了避难,将下面建了大片的密室,不过早就废弃不用了。搬到那里也说不定。”
老木愣了半晌,突然叫道:“骷髅!你说的骷髅阵,是做什么用的?”他反应慢,到了这时才又回想起刚才老四所说的骷髅转动之事,倒把老四吓了一跳。
老四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埋怨道:“你一惊一乍地做什么?东一耙子西一镰的,说话也没个条理。”
寂静的夜里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嚎号,前面尖利刺耳,到了后面却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喘气声,犹如被勒住了脖子的野兽。沫儿趁机翻了个身,因为手臂麻木,胳膊肘碰在箱壁上,发出轻微的嘭一声。
老木尚未从震惊中返过神来,迟迟疑疑道:“四哥,这是……宰驴还是杀鸡啊?”
老四不耐烦道:“你还以为是杀鸡?”用手敲了敲木箱,自言自语道:“什么声音?”
老木哇一声怪叫,远远跳开,颤抖着声音道:“尸体!骷髅!”
老四喝道:“胡说什么!”一句未了,老四也一声惊呼,嗖的一声冲了出去,留下老木浑身发抖,上下牙齿不住碰撞,发出咯咯的声音。
沫儿在箱子里,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只有一动不动凝神细听。房间外面有轻微的喀嚓喀嚓声,似乎是窗外的树枝折断了。
一阵脚步声传来,老四走回来,阴沉着脸道:“老木,去我房间将床头酒罐里存的几十辆银子拿了,你赶紧走,别回来了。”
老木吓得脸色苍白,结结巴巴道:“四哥,我们一起走。”
老四喝道:“快走,再晚走不了了!替我照顾我老娘。”不由分说推了老木出门。
老木扳着门框,带着哭腔道:“我……和你一起,好歹是个帮手。”
老四急起来,指着外面低声道:“看到没有,老花……只剩下一个头骨了!你再不走,我们兄弟几个都折在这里了!”
沫儿心里十分疑惑,刚才明明老花说去找他们老大,怎么就变成了骷髅了?
老木呜呜哭了起来。老四喝道:“别娘们唧唧的,回去待着,明天早上我要是不回去,你就逃走,离开洛阳城。”说着一把推开老木,老木呜咽着走了。
老木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周围恢复一片死寂。老四搬了一张破凳,坐在木箱旁,用手指轻叩木箱,发出嘣嘣嘣的声音,震得沫儿十分不舒服。
过了良久,外面来了一人,老四起身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大哥。”
那个老大并未出声,两人抬起了箱子出了房间。沫儿摸摸怀里,两瓶群芳髓尚在,一个是满的,一个只剩下了一点。并且发现,自己的脖子里戴着前几日婉娘做的那个简易香囊。
走了又一炷香功夫,箱子被放下了。可能是老大摆手让老四回去,老四小心翼翼道:“那我就走了。”脚步声渐渐远去。
箱子被人从地上拖了很长一段距离,接着又被扛了起来,跳跃着前进,最后被抛入一个长长的滑道。周围明明有人,却没有一人说话,偶尔传来一些怪异的呢喃和哭泣声。刚才经过的应该是自己上次闯的那个黑白石甬道,顺着这个滑道进入的就是地下密室了。
箱子滑到底部,不再移动,有人上来抬起继续往前走。腐土和着熟悉的香味飘了进来,沫儿连忙打开群芳髓,狠狠地吸了一口。周围怪异的吟唱声越来越大,沫儿甚至听到抬箱子的人的咯咯尖笑声,说是笑声,却听不出任何喜悦,倒像是无意识的干嚎,沫儿用被子蒙住头,紧紧地捂住耳朵。
原以为自己会被抬到那个坐满人的大房间里去,谁知道越走越远,周围越来越安静,看样子去了另一个地方。早知道这些日应该再多来几次,了解下薛府这个园子的密室到底有多大。
走了一段上坡,又折过几个弯儿,箱子终于被放了下来,上面的锁哗啦被打开了。
沫儿趁锁发出响动之时,连忙换了个比较舒适的姿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木箱被拉开一条缝,透进来一丝昏黄的灯光,过了片刻,又被重重地盖上了。
外面一阵嘈杂,混乱的脚步声,椅子拖动声,无意识的傻笑声和喘息声混合在一起。沫儿拿出群芳髓,两手握紧放在胸前。
周围安静下来了。淡淡的香味飘过来,怪异的吟唱声开始了。箱子打开,沫儿被抱了出去,连同被子一起被放在房间中间的木台上。
沫儿微微睁开眼睛。木台周围,是一圈木龛,摆法同前日他和婉娘文清初探库房时见到的一样,只是上面搭着的红布、黑布已被揭开;木龛外围,重重叠叠的人影,或跪或坐,表情木然,神态呆滞。两个黑衣人,一个戴着斗笠正站在自己身边领着众人吟唱,一个盘腿坐在台下,看不清脸面。
沫儿仰脸躺着,正好可以看到黑衣人的脸,不错,是那个堂主,很像黄三,但比黄三消瘦。堂主似乎察觉到沫儿的动静,眼睛往下一瞟;沫儿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吟唱声越来越大,熏香的味道也越来越浓,沫儿紧张得浑身僵硬,唯恐一会儿看到什么幻象难以自持,本想用拇指拨松群芳髓的盖子,又不敢动。旁边的熏香发出缕缕青烟,沫儿发现几个小熏笼就在自己周围,恨不得一脚将它踹下去。
正考虑着如何打开群芳髓又不被发觉,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前几次,只要吸入些微的香味,眼前便会出现幻觉,可是今天,浓浓的熏香就在自己旁边,可是意识依然清醒,没有丝毫迷失。
莫非今日点燃的不是百花魂?不对,看远处那些信徒的表情,显然是百花魂的作用。手里的群芳髓尚未打开,那是什么原因呢?难道是自己脖子里的香囊?沫儿百思不得其解。
一个瘦高的男子摇摇晃晃走上来,脸色蜡黄,眼神凌乱,对着沫儿咯咯一阵尖笑,拿起一柄小剑划破手臂,接了半碗血放在木台上,蹒跚着走开。接着上来一个肥胖的妇女,满脸的横肉将五官都裹了进去,咿咿呀呀地唱着,用簪子将左手划得鲜血淋漓,接了小半碗血,肉球似地滚回了原处。然后来个粗壮男子,豹头环眼,哇呀呀叫着,将一只小箭用力插入右臂,又毫不犹豫地拔出,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眨都不眨一下。
沫儿躺在台上心惊胆战,大气也不敢出。台下的黑衣人站了起来,将盛满血的碗摆整齐,并适时放上簪子、小刀等工具——黑面方脸,眼神忧郁,竟然是黄三!这几日黄三不在,婉娘说是出去办事,原来竟然在这里做帮凶。
沫儿已经出离愤怒了。对于婉娘,对于黄三,没有什么话好讲。也许唯一感谢的就是这半年来让自己不用在外流浪,可是婉娘收留自己,目的就是要将自己卖给这个黑衣人。黄三蛰伏在闻香榭,也许为的就是这次冥思派的复兴。从黄三和这个黑衣堂主的长相看,他们不是父子,便是同胞兄弟。
无所谓了。这本是欠婉娘的人情,如果自己这次不死不疯,以后便与闻香榭没什么关系了。可是事态要朝着什么方向发展,自己有何效用能让堂主用一大箱子珠宝来换,仍然一无所知。
沫儿胡思乱想之际,上来自残的人已经有十一二个。黄三犹如不认识沫儿一般,起身将十二个血碗摆成一圈儿,连瞄都不瞄一眼,完全不关心他的死活。
黑衣堂主的吟唱慢慢转了调,变得绵软悠长,比刚才的听起来好听很多。周围的信徒慢慢地站了起来,随着吟唱摇摇摆摆。吟唱声忽然变得铿锵有力,象官兵出操的号子一般,信徒猛然一愣,齐刷刷地站直了,一个个随着号子整齐地向后走去,片刻功夫就走了个精光。
沫儿心里惊叹,这个堂主的吟唱竟然有如此魔力,感觉比婉娘的香粉还要技高一筹。黄三走过来,将沫儿抱起,拿走锦被,在木台上放了一把小小的竹椅,将沫儿放上去,并将其左手垂在竹椅两边。
沫儿趁机朝黄三眨眨眼睛,黄三面无表情,像是不认识他一样。
周围的大烛台忽忽地灭了,房间瞬间暗了下来,只剩下十二盏放在木龛内的小油灯,幽幽地发着蓝色或者绿色的光,在黑布和红布的掩映下诡异地闪动。沫儿端坐在小竹椅上,背对着黑衣堂主,可以睁开眼睛将房间看个一清二楚。房间是圆形的,十分宽敞。沫儿的脚下就是房屋正中,是一个二尺来高圆形木台,下面十二个半圆形的木龛均匀地围成一圈,各点着一盏小油灯,旁边放着一些首饰或者刀具。
黑衣堂主站在沫儿身后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什么。过了将近有一炷香功夫,他开始哼唱起来。
沫儿脚下的小熏炉不知什么时候重新燃了起来,散发的白烟分成十二条细细的白线飘向十二个木龛,与小油灯的灯头融合在一起。“啪”的一声响,第一个木龛的匕首跳了起来,在木龛上犹如跳舞一般抖动。
一个白色的影子依稀出现在匕首后。接着是第二个,第四个,全部木龛里的东西都在动,簪子,玉珠串儿,手镯,凤钗,戒指,刀剑,以及一颗牙齿和一段骨头等,都直竖竖地站在油灯旁,并慢慢开始移动,有的高有的低,似乎并无规律。但每个后面都有一个模糊的白色影子,或粗壮,或苗条。
沫儿想惊叫,想捂住眼睛,却发现自己动不了。熏香越来越旺,白影子也越积越大,渐渐凝成十二个人形。六男六女,一言不发地守着木龛,那些刀剑首饰都被佩戴在身上,那颗悬浮在空中的牙齿,准确地安置在一个高大白影的口中;而那段几乎成黑色的骨头,是一根肋骨,横陈在一个瘦弱影子的肋部。
堂主还在吟唱,可是沫儿已经听不见了。白影子飘了起来,在头顶盘旋呼啸,在木龛中穿梭。三个女子在哭泣,一个在低声抽泣,她的小指断了,戒指只能握在手中;一个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不住地喊着:“我不生了!我不生了!”另一个浑身湿淋淋的,不停地哭着咒骂河水。而那些男子,或悲伤或愤懑或疯狂,变形成各种形状奇怪的烟雾,绕着木龛尖啸。
十二个白影渐渐清晰,身后的气息却不相同。其中六个影子是阴冷的灰白色,另外六个白影却带有微微的红光。灰白色影子个个都在哭喊,而微红的影子却躲在木龛旁惊恐不已——沫儿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个祭台叫做“阴阳十二祭”了:六个阴魂,六个阳魂,其中男女各三,用以祭奠!
沫儿打起精神,细细地一个一个看过去。第一个是男子阴魂,断了一只脚,绕着木龛跳来跳去;第二个头上戴着一支玉簪,手抚大肚,正是刚才不停地哭喊着“不生了”的那个阴魂;第三个是男子阳魂,身形瘦弱,看起来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蹲在木龛下瑟瑟发抖;第四个是女子阳魂,手上笼着一串玉珠串儿,掩面哭泣。
玉珠串儿?沫儿愣了一下。文清曾提到过,城中失魂的小姐除了于静,还有薛家的薛梦云和上官家的上官清秋,而小五抛给自己的首饰,其中就有于静丢的玉珠串儿;这些首饰,那天被婉娘送给了堂主。第四个,那个哭泣的女子阳魂,就是于静!
背后的的吟诵声不知何时变得温柔平和,犹如午夜的摇篮曲:“黑暗无边,洒血登船。金银粪土,魂魄升天。天堂地狱,因果循环,渐行渐远,今生彼岸。入我门来,了你心愿……”原来的恐惧和不安消失了,沫儿觉得很舒服,他动了动身体,将头斜靠的椅背上。十二个魂魄安静了下来,不再哭泣和尖啸,缓步向他走来,那个带着长命锁的阳魂甚至妩媚地朝他一笑。
沫儿眼皮沉滞,很想就此睡过去。四面八方走过来的白影向他伸出双臂,在沫儿面前合成一个身影。
婉娘来了,沫儿不觉笑了起来,伸手去拉婉娘的衣袖,手从婉娘的手臂穿了过去,抓了个空。沫儿觉得很好玩。婉娘变了,青衣高髻,温柔端庄,俯下身捏了捏沫儿的小脸。沫儿惊叫起来:“娘!娘!”左手不知怎么回事,十分沉重难以抬起,沫儿用右手拉起娘的衣摆,将脸埋在她的裙裾里。
“噢,已经午夜了。沫儿这个时候要睡觉啦。”娘抚摸着他的头发。沫儿没有听到声音,但是能感觉到娘在说话。他在心里回答道:“娘,你不要走。”
沫儿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嘴角漾满笑意。嗯,有娘在身边,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啦。不,我要问问娘,为什么当年不要我。沫儿费劲了力才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淡淡的幽香就是娘的味道。沫儿深吸了一口气,撒娇道:“娘,你为什么丢下我?”
娘笑盈盈道:“好乖乖,娘没有丢下你,一直和你在一起啊。”娘的脸很模糊,笑起来和婉娘相像,但比婉娘漂亮多了。沫儿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一闭上眼睛,就听到有人在叫他耳边叫:“醒醒,醒醒!”声音犹如蚊鸣,小而尖细,直直地往他的耳朵里钻。沫儿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希望赶走这个讨厌的声音。
声音没了,但这个挥手让沫儿清醒了些。是的,不能睡。沫儿竭力挣扎,把思绪从昏沉中拉了出来。娘的手还在温柔地抚弄者他的头发,沫儿费劲力气,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站在自己面前的,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娘。一具未枯朽的尸骨,骨头已经变成黑色,顶着一个烂了半边的骷髅,下颌尚在一动一动的发出怪异的咔咔声;一手扶着椅子,一手抚着自己的头。沫儿头皮发咋脊背发冷,一掌推了过去。尸骨摔倒,未及落地便化成了烟雾,飞至十二个木龛。
沫儿彻底醒了。他定了定神,仔细看了看周围的情形。后面的黑衣堂主仍在吟唱,十二个木龛一动不动,后面的白影子若隐若现。黄三似乎不在。
堂主似乎觉察出了什么,声音突然发生变化,让人昏昏欲睡的吟诵瞬间高亢起来,周围的一切都在震动,那些阴魂生魂绕着木龛东躲西藏。沫儿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忍不住想从椅子上挣脱下来,躲得远远的。
声音越来越尖利。沫儿捂住耳朵,咬牙坚持。白影子们开始不安,远远地就能感觉到他们的无助和怨恨。那个戴着长命锁的妩媚少女缠绕在木龛上,身体拉得细长;那个浑身湿淋淋的阴魂双手抱头,一声嚎叫冲上木台,吱的一声瞬间不见。
沫儿这才注意到,自己身旁,不知何时摆放了一个布满花纹的圆肚长颈瓶子。
吟唱忽高忽低,尖细时犹如根根银针刺入体内,浑身如爬满了蚂蚁一般,又痒又疼;高亢时如同雷震,却在回转处带着沙沙拉拉的低音,眼前金星直冒,心里突突跳动,难受得想以头撞地。沫儿心神紊乱,紧紧抓着竹椅,茫然地四处张望,直到转过身看见那个黑洞洞的瓶口。
碗口大的瓶口发出幽幽的冷光,显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清静来,吸引着沫儿伸长脖子,恨不得一头扎进瓶子里,躲开这无处不在的吟唱声。
最后一个男子阴魂也尖叫着躲进了瓶子里。沫儿头脑一片混沌,眼珠子几乎要突出来,满眼看见的只有瓶口的那一片清凉。趁着残存的一点意识,连忙狠狠地掐了一边手臂。强烈的疼痛让吟唱带来的不适减轻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