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道:“当然见过。她在我这里订过香粉,性情恬淡,知书达礼,是我认识的这些个公主里少见的。”
文清突然如开窍了一般,道:“既然信诚公主以前不傻,如今突然变傻,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要我们找到根源,就可以帮公主治好了,是不是?”
婉娘赞许道:“文清说得没错。”
沫儿道:“婉娘,小花猫吐出来的那个黑色瓶子还在吗?”
婉娘伸手道:“在呢。”原来竟然一直在她手中握着。两人对望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马车驶向建平公主府。门人称建平公主不在,婉娘将香粉送去,去帐房支了银两,很快便回来了。
下午没有再去静域寺,在闻香榭里整整忙活了半天,磨制水粉,蒸淘花露,累得沫儿只叫苦,连声追问什么时候回静域寺。
吃过晚饭,婉娘声称要他们俩加强学习,斜靠在贵妃榻上,不紧不慢地指着搁架上摆的各种各样香粉花露,一一介绍原料、性情、配伍、禁忌等。
沫儿忍了良久,眼看已近亥时,婉娘尚未有住口的意思,实在无法,只好转向文清道:“文清,你说昨晚那两个人还会出现吗?”
文清正听得专心,被沫儿冷不丁一问,茫然道:“什么两个人?”
沫儿急道:“就是那个穿黑袍的和那个没看到的人啊。”
文清摇头道:“不知道。”
沫儿挤眉弄眼道:“不管来不来我们都要去守着才对呀,否则如果来了,岂不是错过了?”
文清连忙点头称是。
婉娘板着脸道:“好好听讲!整天不学无术的。以后香粉制作就靠你们俩了!”
两人无奈,只好继续听下去。沫儿心不在焉,见小花猫一个晚上都蜷缩在窝里,便伸手去逗它,还以为它肯定会一骨碌爬起来和他一起玩,谁知小花猫只是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了下他的手指,照样无精打采地趴着,不时朝窝里嗅嗅,低声哀鸣几声。
沫儿好奇,一把抱起小花猫,见它身下有一个红色的小瓶子,同前天早上吐出的黑色瓶子一样大小,上面雕刻着古怪的花纹和符号,不由得惊叫道:“婉娘,你看!”
婉娘正在精神奕奕地讲麝香的制作,见沫儿捣乱,只好停住。
沫儿将小花猫放下,举着红瓶子道:“怎么回事?又出现一个怪瓶子?”
婉娘却不答,顿足道:“我这么有耐心地授课……哼,过会儿我就考考你们俩,答不出明天不许吃饭。”
沫儿嘟囔道:“真是,做先生还做上瘾了!”文清伸头过来看看小瓶子,又看看小花猫,担心地道:“这个小红瓶子是不是也是小花猫吐出来的?它瘦了好多啊。”
埋头挑拣花瓣的黄三比划了一阵子,文清和沫儿才明白。原来昨晚小花猫又出去了,早上叼了这个瓶子回来。今天一天它就守着这个瓶子,不吃不喝,精神不振,像是生病了一般。
沫儿埋怨道:“你看小花猫都成什么样子了,一点也不关心!”
婉娘伸了个懒腰,道:“啊哟,累死了。原来义塾的先生不是好做的。”走过来抱起小花猫,轻轻拍拍它的背,柔声道:“不用担心,不出三天,事情就完结啦。”
闭门鼓刚刚敲响,沫儿哈欠连连,眼皮干涩,正准备上楼睡觉,却听婉娘道:“换衣服,我们今晚住静域寺。”恨得沫儿牙根痒痒。
今晚天色阴沉,月亮隐入云层不见,地上灰蒙蒙一片。三人顺着街道一路向南,然后向东,来到了信诚公主府前,远远地躲在路边的大树后面。
一时天地静如止水,除了隐隐传来巡夜官兵整齐的脚步声,所有的生息都随着月亮一起隐遁了。沫儿和文清斜靠在树干上,闭目打盹,只听婉娘低声道:“来了!”先听到一阵极其细微的脚步声,接着见一个黑影轻手轻脚地从街角走过来。
沫儿探出头来,想趁着公主府前的灯光看清来人的模样,哪知同昨晚一样,来人裹着一件黑色宽大袍子,将头脸遮得严严实实。
婉娘等还以为黑袍人要进公主府,却见他躲躲闪闪,绕到街道对面的小道上,继续往东走去,连忙跟了上去。
又走了约大半里远,黑袍人穿过马路,来到公主府围墙外一处角门前停下,角门上挂着一盏凤头宫灯,却并未点亮。门里响起金属的轻微碰撞声,接着角门打开,黑袍人钻了进去,角门哗啦一声重新栓上。
文清悄声道:“怎么办?我们要不要跟进去?”
婉娘嘘了一声,闪身躲在一边。又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鬼鬼祟祟地跟了过来,也来到角门处,轻轻一推,见门已拴上,冷哼了一声,拿出一个什么东西,从门缝了拨了一会儿,门闩打开,闪身走了进去。
沫儿皱着鼻子,轻轻拉婉娘的衣袖,悄声道:“你闻到了没?”婉娘看他一眼,道:“白玉膏。走吧,跟上。”
第二个黑袍人开了角门后并没有拴上,三人跟了进去。钻过一段浓密的花丛,前方是枯黄的竹林,精致的小桥,沿路挂了几盏宫灯,却是今天上午来过的听竹书斋。
三人穿着披风,虽然别人看不见,但仍然小心翼翼,唯恐碰到了周围的花木闹出大的动静来。未近书斋,沫儿眼尖,已经看到前面的黑袍人躲在了窗前的竹子后。这下比较难办,靠窗的位置是观察书斋的最佳方位,如今被黑袍人捷足一步。
婉娘仔细观察了一番,附耳道:“第一个黑袍人进了书斋,房门应该一推就开,沫儿你偷偷溜进房间,尽量看清他是谁;窗子甚大,我们躲在窗外另一边即可。文清一定要注意,屏住呼吸,千万不能惊动窗外的这个黑袍人。”
沫儿依言,裹紧了披风,轻轻溜到书斋门前。一阵轻风吹过,竹林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沫儿趁机推开房门溜了进去。躲在书架旁边一动不动。
一个奇怪的声音道:“怎么了?”侍女怀香走从帘布后出来,打开门看了看,道:“没事,是风儿将门吹开了。”
这么说,在里面打开角门的就是这个怀香了,其他的侍女显然也被提前支走。沫儿心里极不舒服。上午看到怀香悉心照顾公主,对她印象甚好,没想到都是假的。
透过厚厚的帘布,只能看到黑袍人一个模糊的背影。沫儿正在迟疑找个什么样的方式进入帘布后面,却见黑袍人走了出来,脸上带了个昆仑奴面具。
怀香垂首站着,低声道:“怎么样?”
黑袍人怪声怪气道:“我看不好。”他的声音听起来不男不女,低沉中夹杂在尖利的咝咝声,如若不是本来就这样,就是故意隐藏,不想让人听出他的声音。
怀香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道:“还有没有办法治好?”
黑袍人冷哼了一声道:“你以为这是玩儿吗?想怎样就怎样?”
怀香捂着脸抽泣起来。黑袍人重重地叹了口气,从衣服里面拿出一个荷包来,道:“给你,找个机会离开这里。”
怀香迟疑着没接,低声道:“不是说好……只需三个月便治好的吗?”
黑袍人不耐烦道:“实话和你说了吧,她不可能好了——东西丢了。”
怀香的声音猝然大了起来,带着哭腔道:“你说过会好的!怎么会丢了的?”
黑袍人惨笑了一声,“你以为我想的吗?回不了头了!”过去撩开帘布,朝里面看了一阵,道:“你这两天找机会见见他,走吧。”
怀香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没出声,默默地送黑袍人出去。沫儿不敢轻举妄动,仍然蹲在书架后面。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走远,沫儿站起身正想溜出房间看看,却见门开了,另一个黑袍人走了进来。尽管帽子拉得低低的,遮住了大半个脸,但沫儿一看到他薄薄的嘴唇和俊秀的脸型,还是一眼认了出来——却是杨沙。
沫儿吃了一惊,连忙退后蹲下。杨沙似乎感觉到什么,疑惑地朝沫儿蹲着的地方看了看,发现并无异常,方才大步走过帘布处,将半边帘子哗啦一声打开。帘子后面的景象一览无余。信诚公主静静地躺在软榻上,一张小脸精致柔美,犹如一个睡美人。杨沙站在榻前,伫立良久,然后突然从怀里拿出一支细细的银簪,朝公主的眉心扎去。
他背对着沫儿,因此沫儿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见他弯腰扎向公主,顿时心砰砰直跳,虽然知道婉娘和文清正在窗外,但害怕来不及,一时站起身来就准备扑过去。却见门哗啦打开,怀香冲了进来,一把将他手中的簪子夺过去,低声喝道:“你做什么?”
杨沙一愣,站直了身体,低声道:“怕什么?我不过是试试而已。”
怀香细心地将被角掖好,重新拉上帘布,拉着杨沙走到书架旁,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杨沙嬉笑着道:“我怎么不能来?我想你了,就来了。”
怀香探头朝门外看了看,焦躁道:“昨晚才见过,想什么想?这里不能久留,你快走吧。”
杨沙一把搂住怀香,“你就不想我吗?”
怀香推了他一把,没有推开,便将头斜靠在他的肩头上,呜咽道:“你看公主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办?”
杨沙朝帘布瞟了一眼,随随便便道:“刚才那人来做什么?”
怀香抽泣起来,“我找他来,给公主治病。”
杨沙道:“你对公主倒也尽心。”
怀香绞着手指,低声道:“公主待我不薄,可我却……唉,如今可怎么办好呢?”
杨沙随意道:“有什么怎么办的?公主中邪了,得了失心疯,和你有什么关系?”
怀香道:“唉,我怎么能就这么走了?你说……”
杨沙打断道:“你有没有和建平说那件事?”
怀香挣脱他的怀抱,顿足道:“我没见到建平公主。建平公主要知道是我……不定将我杀了呢,再说圆通德高望重,凭什么建平会帮你?如今我们公主这个样子,我实在后悔得要死。”
杨沙从背后拥怀香入怀,在她耳后道:“好了好了,我自己说。我还不是想让你一辈子有个依靠?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
听了这话,怀香犹如酥了一般,原有的埋怨化作一腔柔情,软绵绵道:“那个方丈的位子有什么好?我看一般的很,整天象个清水衙门似的。你做什么不成,非要去做和尚?”
杨沙一边拨弄着她的耳垂,一边嗅着她头发的香味,道:“你这就是妇人之见了。建平帮不帮的无所谓,我自有办法让圆通老和尚自愿退位。哼哼,我算过,这小小的静域寺,一年的香油钱是一个知府俸禄的几倍呢。”
怀香皱眉,待要说什么,被杨沙打断,“你不用管了,在这里好好侍候你的公主。如今我们年龄尚轻,我答应你,只做三年,捞够了做生意的本钱,我便和你远走高飞,生儿育女,如何?”
怀香听到最后一句,惊喜道:“真的?”回身握住了杨沙的手,道:“其实如今我手头攒下的银子,若是省吃俭用,也是够用几年的了,做个小本生意或开个小店,过日子不成问题。我跟着公主这几年也看透啦,吃得好穿得好又能怎么样?什么荣华富贵都是假的,还不如找个爱自己的人简简单单地生活,哪怕跟他吃糠咽菜也好。”
杨沙极其温柔道:“我想的何尝不是同你一样?你放心,到时我一定骑高头大马迎娶你。”他的脸正对着沫儿,沫儿看得清清楚楚,他口里说的情深意重,眼睛里却全是愤懑和嘲弄。
怀香犹自陶醉在对未来生活的希冀中,杨沙推开她,道:“他刚才给了什么?”
怀香往桌上一努嘴巴,“我本来不想要的。”
杨沙一把抓起放在书桌上的荷包,倒了出来,见只有四个金锭,愤愤道:“就这一点东西,就想打发我了?哼!”
怀香低头道:“唉,你总是这样,这本来就是提前说好的价钱。”
杨沙道:“你知不知道他的来历?”
怀香道:“干嘛?他每次来都是悄无声息的,我没见过他的脸。”
杨沙道:“你今天怎么找到他的?”
怀香闷声闷气道:“当初约好的,如果要找他,就在角门上面挂个凤头宫灯。要不是这几天公主病得越来越严重,我一辈子都不想见到他。”
杨沙沉思道:“我担心他不肯听我的。要趁机多找些证据才行。”
怀香急道:“他神出鬼没的,又会邪术,要在神都杀个人还不跟玩儿似的?你快打消了这念头吧!别到最后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不如听他的话,我们走吧。”
杨沙哂道:“别理他。他说让走我们就走?”
怀香哽咽道:“如今为了你,我可是什么都抛弃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
杨沙眯起眼睛,吊儿郎当道:“娘子,你太小瞧你相公的能力了!走着瞧,嘿嘿。”
这一声“娘子”,让怀香心里一颤,犹如喝了蜜一般甜滋滋的。她拉起杨沙的手道:“你的手怎么样了?”
杨沙甩开手道:“快好了。”
怀香赞道:“闻香榭的东西可真不错。”
公主突然轻咳了一声,怀香飞快跑进去,看公主无事,方走了出来,不安道:“你还是快走吧。当值的侍女一会儿就要来了。”
杨沙恋恋不舍,附耳道:“你明晚……”后面的沫儿却没有听到。
怀香脸上腾起一片红晕,扭捏道:“不去了吧。你住在寺院里,被人发现了可不太好。”
杨沙热烈道:“哪有人发现?你放心好了。明晚我在那里等你。”说完在怀香的脸上香了一香。
等怀香送走杨沙走,沫儿趁机溜出书斋,与婉娘和文清尾随离开。
看着杨沙偷偷进了静域寺的大门,婉娘轻轻笑道:“这个杨沙原来觊觎方丈的位子啊。”
沫儿道:“怀香被骗了,这个杨沙可不是什么好人。”
文清叹道:“为什么他们要害公主?”
婉娘道:“无非是因为欲望罢了。”走到静域寺大门前,伸手摸了一遍金刚,然后拉着文清和沫儿来到寺前东侧柏树旁,远远地看着。
沫儿奇道:“不回去,站这里做什么?”婉娘笑而不语。
天上云层渐渐退去,月亮露出了半弯笑脸。清冷的月光穿过柏树的枝桠地落在静域寺的大门上,形成斑驳的光点。大门上的金刚突然发生了变化,原本和善的面庞变得怒目圆睁,发出若隐若现的金光,手中的刀剑、琵琶、混元伞和狐貂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条条诡异的金蛇,脚下的小鬼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沫儿嗅着空气中的香味,若有所思;文清差点惊呼出来,连忙自己捂住了嘴巴。婉娘拉了两人就走。
三人走着回闻香榭。沫儿突然道:“不对!”
文清道:“什么不对?”
沫儿道:“昨晚我们看到的那个进了西一号的黑衣人,我想是怀香,但是从窗口和门前闪过的身影,肯定不是杨沙,因为杨沙当时在房间里。婉娘,你说他会不会就是今晚的第一个黑衣人?”
婉娘笑眯眯道:“你看呢?”
沫儿道:“我想不是。因为从今晚来看,怀香和杨沙也参与了陷害信诚公主的事件。若是今晚这个人,直接就像今晚这样约个时间和怀香杨沙见面就是了,哪里还需要冒险半夜进入静域寺!”
文清道:“也许是白天见面不方便。”
沫儿沉吟道:“不对,我看那个人也象我们一样,在暗中盯着杨沙,似乎要去找杨沙,不过看到怀香进了杨沙的西一号房,他才躲开。”
婉娘拍手笑道:“好沫儿!真是名师出高徒,不亏是我调教出来的好徒儿!”沫儿对婉娘这种处处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行为嗤之以鼻,但看在她赞扬自己的份上,没和她犟嘴,只做了无奈的鬼脸。
文清道:“那会是谁呢?”
婉娘道:“可以在晚上自由出入寺院的,和杨沙怀香有关系的,能有谁呢?”
这样一说,连文清也想到了,“圆通方丈!”
沫儿迟疑道:“可是以圆通方丈的修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吗?”
婉娘道:“我们也是猜测。不过今天可真好玩,真看到了金刚显灵呢。”
沫儿追问道:“那今晚的第一个黑衣人是谁呢?”
婉娘笑道:“肯定有人比我们更想知道。”
回到闻香榭,沫儿留心看了一下,发现小花猫儿又不见了。告诉了婉娘,婉娘不在意道:“不用管它了,这两天就送它回家。”
第二天下午,三人又回到静域寺。婉娘找了杨沙去喝酒,却被杨沙婉言拒绝。婉娘也不深让,带了文清沫儿又去了方丈室。
圆通方丈正在研读经卷,桌上的香炉散发出淡淡的香味,安详而沉静。将婉娘等进来,放下手中的经卷,微笑道:“李施主在敝寺住的惯否?”
婉娘施礼道:“圆通方丈管理得力,静域寺伙食良好,住宿安静,果然是佛光普照之地。”
圆通道:“如此就好。”说着又拿起经卷,颇有些“无事请便”的逐客之意。
婉娘却犹如没觉察一般,腆着脸道:“小生这几日无事,在静域寺附近捡到一个东西,看了半晌也不认得。方丈见识渊博,想请方丈一观,辨出个子卯寅丑来。”说着将一件小东西呈送到圆通方丈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