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河由山中的数千条沟溪汇聚而成,到山下河面渐渐宽阔,水流变缓,在两岸留下了宽达百丈的滩涂,白沙杨林,砾石草滩,景色迤逦。但到此处,两岸青山突然收紧,伏牛山横向汝河伸出一条粗大的石臂,被每年暴发的山洪冲刷出一个巨大的深水潭,只留下一个湍急的关口,水流在此处打了一个旋儿,从旁边急涌而出,此处便是紫罗口。
紫罗口这个名字的来历,已经没人能说得清楚了。但是在紫罗口不足五里处,便是有名的“鬼谷故里”——云梦。此处人烟稀少,山林茂密,幽静秀雅,前有岘峰(汝阳境内高峰),后有水帘洞,正是隐居修炼的好去处。沫儿对“云梦”二字原来并无甚印象,只隐约知道元镇真人也在此清修,一听婉娘说旁边就是云梦,不禁有些不安,唯恐碰到他。
走上紫罗口的石臂,前方隐隐约约出现几个人影。文清踮着脚看了半晌,奇道:“好像二三个人,在做什么?”
婉娘道:“不要出声。走路也要轻些,不要发出大的动静。”
沫儿的第一感觉,就是这几个人正在偷窃紫罗口的“宝贝”。
关于紫罗口有“宝贝”一说,在汝阳流传甚广。起因在于,每年九月天气晴好的时候,早上太阳升起的第一束霞光投射在水面上,在紫罗口前面的漩涡正中,便会出现一个金光闪闪的光圈。有人说,那是龙王的王冠,有人说是汝河龙王宫顶部的夜明珠,但是还有一种更为疯狂的传言:在漩涡深处,埋藏着一个“聚宝盆”,谁要是得到了这个金银珠宝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一辈子便吃喝不愁。正是这个邪乎的传说,每年的八九月份,都有企图下河打捞聚宝盆的人溺水身亡。时间久了,聚宝盆不见打捞上来,溺死的人倒是越来越多。再加上这个石臂的阻拦,上游淹死的人或者畜生也会在这里浮上水面,慢慢的,关于这里有淹死鬼的传说与聚宝盆的传说一起疯传,甚至有人说,那些淹死鬼就是聚宝盆的守护者。
这样一来,紫罗口成了附近居民的禁忌,家长严禁孩子们到这里游泳,连饮牛饮马都尽量赶往更远些的上游,一池碧水愈加显得阴森可怕。
离人影越来越近。婉娘在距离三人二丈来远的一块长石条前停下,并示意文清和沫儿就在此处观看。沫儿仗着穿了披风,对方看不见他,大咧咧一屁股坐在长石上,不小心蹬到旁边的一块小石块;石块骨碌碌滚下水潭,引起“咕咚”一声响。
前面三人闻声朝这边看来。朦胧的月光下,果然是柳中平、刀疤脸和瘦子。沫儿连忙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三人支着耳朵听了听,又认真地查看了四周,见并无其他动静,这才交换了下目光,继续手里的活计。
柳中平和刀疤脸换了一身紧身衣,也不知道是什么质地的,紧贴着皮肤,闪着黑亮的油光,看样子象专门下水的衣服;瘦子却只穿件底裤,身上肌肉紧绷,褐色皮肤光洁的像一条鱼儿。
柳中平对着深潭凝视了一会儿,道:“龙兄,这次可看你的了。”
瘦子冷冷道:“你放心的啦,我做事从不失手。”拖着长长的尾音,听口气竟然是个南蛮。沫儿疑惑地看看婉娘,婉娘摇摇头,示意他继续看下去。
紫罗口的石臂宽达十几丈,全部由整块的黄褐色石头组成,石臂近水的地方被冲刷的光滑洁净,还有一条条因为不同水深留下的白色横纹,上端石块有些小的裂纹,里面冒出一丛丛的蓑草和一些低矮的野酸枣树。石臂表面凸凹不平,全是碎石,再往前走,坡势稍高,尽头出有一块凸起扁平大石,周围有一些形状尖峭的石块。
刀疤脸将一条粗粗的绳索绑在周围翘起的石头上,又试了试牢固程度,然后又绑了第二条。
柳中平过来,拉了拉绳索,问道:“可以了吗?”
刀疤脸瓮声瓮气地道:“嗯。”
柳中平将一条绳子系在自己腰上,拿起衣服旁边一个装满东西的钱袋晃了晃,好像珠子一类的东西,叮当作响。柳中平长吁一口气,将钱袋别在腰里,向瘦子道:“龙兄,您准备的怎么样了?”
瘦子面无表情道:“没问题啦。”站在石头上活动了几下手脚,“扑通”一声一头扎进水潭。
刀疤脸将另一条绳子系在腰上,两人将一些刀铲工具缚在背上,一前一后跳进了水里。
沫儿走过去。一潭深水在月光下呈现乌色,深不可测的水面不时冒出几个水泡来,看起来似乎很平静,但水面上一个个不停旋转的小小漩涡暴露出隐藏在深处的奔涌和湍急。周围更加寂静,连小虫子的鸣叫声也听不到,只有轻轻的水声。越来越冷了,有轻微的风儿拂过,水面波动,凌乱的黑色波纹朝石壁涌来。沫儿打了个寒噤,道:“什么时辰了?”
婉娘看了看沫儿,道:“子时三刻。”
文清吸溜着鼻涕,道:“他们肯定也是听说下面有聚宝盆,下水去挖聚宝盆了吧!”
婉娘盯着在月光下打着漩涡的水面,道:“世上哪有什么聚宝盆!那个瘦子,水里功夫一流。一个南蛮子,千里迢迢跑这么远来挖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么?”
婉娘道:“快点,我们还是坐回原来的位置,不要出声。”
文清对着月亮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连忙裹紧披风退了几步,道:“这阵子越来越冷了。”
沫儿趴在靠近水面的一个扁圆形的石头上,盯着水面的动静,距离他们的绳子只有一丈来远。过了一会儿,水哗啦啦地响了起来,一个人钻出水面,手脚麻利地攀爬了上来,他的身后,分明有无数只黑色、白色的手在抓他的脚腕,试图把他拉下水去。
银色的月光慢慢变成了黄色,看起来比刚才更亮了些,但是不知为什么,周围的景物反而呈现出一层毛茸茸的边来,边界不再清新,就像大年夜沫儿拿着一把烟花快速挥动时,看到火光后面拖着长长的影子一般。沫儿不确定是不是因为子时的缘故,只是觉得周围阴气逼人。
上来的是瘦子。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水,把散了的头发重新挽在一起,绕着岸边来回走了几遍。在黄色的月光下,他的五官也有些含糊,但脸上的惊惧和不服仍被沫儿看了个清清楚楚。
瘦子用一种奇怪的口气快速的嘟囔这什么,又仔细地观察了地形,他甚至走到沫儿趴的大石边,盯着这块石头看了半天,沫儿几乎都以为他发现自己了,他才摇摇头走开。然后又垂头沉思了一会儿,似乎颇不服气,重新一头扎进了水里。
他刚跳进去,柳中平浮了上来。但他只在水面上深吸了几口气,见岸上无人,又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刀疤脸浮了上来,脸上的红毛虫因为受惊而抽动不已。他可不象瘦子那样从容不迫,拉着绳子,手忙脚乱地往上爬,眼看就快爬上来了,因为惊慌,手一软又滑了下去,腰间的工具掉进了水里。——下面那些浮肿的手臂高高地伸起,去拉他的衣服,抓他的工具,伴着水花传出咯咯的笑声。
刀疤脸一屁股坐到地上,喘着粗气,恶狠狠地咒骂着。仰脸看了看发黄的月亮,解开腰间的绳子,飞快地脱下身上的紧身衣,换了自己的衣服。
又一个人出来了,还是瘦子。瘦子嘴巴里衔着那柄小刀,手脚并用,几步登上石臂,看到刀疤脸已经换好衣服,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右手托起左手手臂,在月光下细细查看。他是左手手腕和左脚脚腕,各有一个乌青的环形手印。
刀疤脸凑过来,小心翼翼道:“阮爷,这个……”
瘦子冷哼道:“这个地方没有石花的啦!看走眼啦!”
刀疤脸倏然变色:“莫非这个柳中平骗我们?”
瘦子道:“凭他?哼!”说着换了衣服,收拾起旁边的一个包裹,将那柄奇怪的小刀重新插到绑腿里,趔趄而去。
刀疤脸叫道:“阮爷,阮爷,这个……柳中平怎么办?还有一半的银钱没给呢。”
瘦子瞄了一眼阴恻恻的水面,低声道:“别想啦,不知道他有没命活。再晚一点,只怕我们三个都要折在这里了!这个水潭里没有宝贝,却有古怪!”说罢扬长而去。刀疤脸看了几眼绳子,似乎迟疑要不要拉柳中平上来,但见瘦子越走越远,不禁一个哆嗦,飞身朝瘦子跑去。
见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沫儿回头道:“婉娘,怎么办?”
婉娘盯着水面,道:“我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了。再等一会儿。”
水面一阵翻腾,但并不见有人上来。文清着急道:“拉绳子吧?再晚怕来不及了。”
婉娘过去翻了翻柳中平的包裹。一些工具,除了下水带进去的,剩下的就是小锉子、小斧子等,同婉娘的工具差不多。
“唉,”婉娘叹道,“他想的没错,可是找错地方了。”
月亮的边距慢慢变得模糊,水面上笼罩了一层淡淡的白雾,水泡和小漩涡已经看不到了,只听见雾气下面的水在翻腾,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婉娘道:“拉吧。”递给沫儿一个小玉瓶,“我和文清拉,沫儿,你看到有什么……不寻常的,就把这些花露洒上去。”
绑在大石上的绳索绷得紧紧的,婉娘和文清戴上手套,两人一起用力。沫儿趴在水边看着。绳索被一点一点地拉出,拉了足有三丈来长,透过白雾,才见一团黑色的东西浮上来。沫儿叫道:“看到他的头发了!”
婉娘和文清手上加大力气,将柳中平拦腰提出水面。柳中平嘴巴微张,双眼紧闭,一手还紧紧地握着一把小铲。沫儿道:“看到他了!”
可是不管婉娘和文清再如何用力,柳中平就象被钉在了水面上,难以提起半分。婉娘道:“沫儿,好好看下,有什么东西没有?”
沫儿抓过刀疤脸用过的绳子缠在腰上,又缚了左脚,慢慢地向水面探下身子。丝丝白雾环绕着柳中平,水面犹如沸腾了一般,不时有大的水花溅出来,落在他的脸上和身上。
文清叫道:“沫儿小心!”
沫儿伸长手臂,几乎可以够到柳中平的胳膊了。但以沫儿的力气,想要拉他上来似乎不可能,沫儿便转向旁边,试图看清他的身下到底有什么。
手,密密麻麻的手,各种各样的手,从雾气中伸出。泡得白胀的,黑色长着蛆虫的,只剩下森森白骨的,还有一半白骨一半还挂有血肉的;骨瘦如柴的,强壮的,大的小的,男的女的,紧紧地拉扯着柳中平的头发、衣服和双脚。
沫儿牙齿打颤,差一点把手中的花露瓶子掉到水里去。
那些手就在柳中平的身下,如何将花露撒上去,还是个问题。沫儿把一只脚勾在凸出的小石头上,打开瓶塞,用力一蹬石壁,身子朝柳中平荡过去,飞快地将花露洒向那些拉着他头发的手。
几只手粘到了花露,发出滋滋的声音,冒出一缕白烟,哗啦一声缩回了水中,柳中平的上半身被拉起。
婉娘道:“沫儿,注意花露不要一下洒完!”
沫儿叫道:“这还用你交待?”身子荡了回来,重复刚才的动作,将花露洒向柳中平身下一只粗胀的大手。大手迅速缩回,水面一片翻腾。
来回四次,拉着柳中平头发衣服的手都不见了,婉娘和文清已经将柳中平拉了起来,绳子卡在他的双臂之下,他垂着头,一口一口地往外面吐水,但双脚耷拉在水里,仍然难以拉动。
沫儿道:“我看不到他的脚下有什么,怎么办?”
婉娘道:“顺着他的脚往下洒。”
沫儿重新攒劲儿,荡过来的时候一把抱住柳中平,谁知他身上穿着紧身衣,又湿又滑,沫儿费了老劲才抱住他的双腿——白雾下面,两只只剩白骨的手正紧紧抓着他的脚踝。沫儿忍着阴冷带来的心悸,一咬牙将所有的花露全部洒在了两只白骨爪上。白骨爪发出一声尖叫,倏然缩回水里,一股恶臭熏得沫儿几乎晕过去。柳中平终于被顺利拉上石壁。
那边婉娘和文清正忙着帮柳中平挤压吐水,似乎忘了沫儿还在这里吊着呢。沫儿松神,一个不慎撞向石壁,脑袋嗡嗡直响,恍惚中只见下面白雾中层层叠叠的浮尸一个个肿胀着脸儿正对他咧嘴嘻笑,无数只手从浮尸群中伸出,眼看就要穿过白雾抓到自己的头发了,顿时大惊,尖叫道:“文清,文清!”
文清慌忙过来,一把抓住沫儿的脚腕将他提了上去。沫儿头上冒了冷汗,手脚酸软,趴在地上好久没有起来。文清俯身仔细看看沫儿,担心道:“沫儿,你不要紧吧?”
婉娘在那边笑道:“死不了!赶紧过来帮我救柳公子!”
柳中平意识恍惚,仰脸躺在地上,婉娘毫不客气地将脚踩在他的肚子上,踩一下他就吐一口水。“我们俩将柳公子反过来放在这块石头上,让他自己吐水。”
沫儿缓过劲儿来,也起身去看柳中平。文清扳起他的头,婉娘拿出一小瓶香粉,往他的眉心点了一些,柳中平打了几个喷嚏,开始狂吐。
婉娘道:“走吧。他没事了。”
文清看看渐渐东斜的月亮,拿了几件衣服盖在他身上,迟疑道:“挺冷的,会不会冻到他?”
婉娘道:“你瞧瞧他一口气可以在水下憋这么久,是那种弱不禁风的么?”
子时已过,月亮恢复明净,大地一片银色。三人顺着原路返回,沫儿打了个哈欠,疲倦道:“原来今天的看好戏就是来救柳中平。”
文清奇道:“婉娘,他们是挖聚宝盆吗?”
沫儿道:“我听到那个瘦子南蛮说找石花。石花是什么东西?”
婉娘道:“传说中的聚宝盆实际上就是石花。”如锁魄玉相同,一些具备灵气的石头能够吸收天地之精华,称之为阴石。锁魄玉可保持玉内生命不腐,阴石则能像植物一样开花。它的花大如面盆,长在石头内。
文清道:“这么说,真的有聚宝盆了?”
婉娘道:“世上多有贪财之人,对聚宝盆的传说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长期以讹传讹,人们就信以为真了——人说灵芝可以长命百岁,可是我看灵芝也不过就是一株不常见的草药罢了,哪里能够长生不老?”
沫儿想起里面密密麻麻的手,不禁不寒而栗:“那他们拼了命,深更半夜潜入水下做什么?”
“石花虽然不是真的能像传说中的聚宝盆一样,金银珠宝取之不尽,但它却有一些很奇怪的功效。”婉娘慢悠悠道,“这三个人各怀鬼胎,各自都有目的,而且知道这是石花,自然是想利用石花的其他特点。”
沫儿好奇道:“石花有什么特点?”
婉娘抬头看了看天上的繁星:“现在还不能说。我们要快点回去,只能休息一个时辰。”
躺在床上,沫儿的骨头好像散了架一般,很快进入梦乡。好景不长,又被婉娘揪着耳朵提了起来。
各种各样的工具被分好了类,三小包,每人一包。沫儿一声接一声地打着哈欠,穿了披风,拉了婉娘的衣襟,闭着眼睛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小二又一次满面疑惑地起来关上了门。
此时已经是寅时末,月光黯淡,繁星明朗。婉娘一改往日的优雅碎步,健步如飞,走得极快。文清和沫儿一溜儿小跑跟着,沫儿的瞌睡也惊得全无了。
还是那条石臂。柳中平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上面空无一人,除了一滩水渍显示晚上曾有人来过,谭面静谧幽深,远处密林伫立,无任何异常。
月亮渐渐沉下,天色越来越暗。婉娘拿出一个小灯笼,点了挂在石臂的一棵小酸枣树上。昏黄黄的灯光,绿莹莹的水面,偶尔激起的小水花,看得沫儿头皮发麻,忍不住轻声道:“点这个灯还不如不点呢!”
婉娘道:“此时正所谓黎明前的黑暗,不点灯你看看?伸手不见五指呢。从现在开始,不许多说话,看到什么也不许惊叫,特别小心不许将口水喷出来,否则我们一个晚上的辛苦就白费了!”
沫儿嘟囔道:“你来偷石花,对不对?”
婉娘将包裹里的工具一件件拿出来,道:“错,不是偷,我们需要石花上的一些东西,保证不伤到它,以免影响紫罗口的地气。”
天完全暗了下来,远处的山林树木仿佛隐遁,汝河只听水声不见波光,周围一片黑暗,天上的星星一下子多了起来,一眨一眨地盯着人间。
婉娘提起灯笼走到石臂的尽头,绕着正中凸起的大石看了几圈,道:“沫儿,你爬上去。仔细看看,石头正中有无个小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