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过后,便是九九重阳节。头天下午,黄三就发好了面,放入枣泥和芝麻,在笼上蒸了一篦松软香甜的重阳糕,又去街上买了些桂花糕、核桃酥等,打了一壶菊花酒,还抱回两盆龙爪菊来。这两盆菊花可不比山上的野菊,花朵有碗口大小,娇艳动人,婉娘剪了一朵红色的簪在头上。文清和沫儿对赏菊没什么兴趣,只惦记着明日的登高,两人摩拳擦掌,欢呼跳跃,几乎一夜不曾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微亮,两人便穿戴整齐,备好车马,将糕点、水果、酒以及盛露珠的瓶子等放在了车上,见婉娘梳洗完毕,拉了她便走,连黄三也兴趣盎然地跟了来。
从修善坊出发,沿着上东天街一路向东。每年重阳节,官府会在上东天街两旁摆满菊花供人鉴赏,也有商户、住户借机搬出珍藏的菊花珍品炫耀的,天街两边竟成了菊花的海洋。好在天街异常宽阔,达七十五步之宽,虽然游人如织,但中间道路通畅,并不堵塞。
黄三赶着车,婉娘三人带着小花猫坐在车上。沫儿已经忍不住,打开竹篮,拈了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婉娘笑道:“馋嘴猫!”小花猫在旁边“喵”了一声,文清道:“婉娘,小花猫抗议你污蔑它。”三人一起笑了起来。
沫儿殷勤地道:“婉娘,我们今天再去刘家喝驴肉汤如何?上次三哥不在,他都没喝过呢!”黄三把头偏了一下。
婉娘哂道:“你想喝就说你想喝,扯上三哥干什么?”
闻香榭的马车出了上东门,一径来到刘家驴肉汤馆。沫儿嗅着空气中浓郁的香味,砸砸嘴巴,懊悔道:“嗷,早知道不吃糕点了,可以多喝一碗汤。”
今天来喝驴肉汤的人更多,两口大锅前排起了长队,后面烙饼的伙计额头上渗出了密密一层细汗,不时撩起脖子上的毛巾擦拭一番。沫儿和文清慌忙占凳子,黄三一人前去排队。
婉娘见队伍过长,迟疑道:“要不改天再吧?这么多人,吃完了露珠也没了。”
文清倒没意见,但沫儿固执得像一颗铁豌豆,坚决不肯。婉娘无法,只好坐下来等。
沫儿吞咽着口水,眼巴巴盯着队伍一点点移动。眼见的快到黄三了,突然队伍一阵混乱,一阵吵嚷声传了过来:“好啊小秀才,你还敢躲在这里享清闲!”两个莽汉揪起正在排队的一个书生,将他提了出来。
书生穿一件半旧的青色葛袍,面容腼腆——却是上次喝汤时坐他们对面的那个——惶恐道:“刘大哥怎么回事?小生所犯何事?”
提着书生的刘大粗黑脸膛,上身穿一件芥色粗麻短衣,下着土黄色裤子,两只草鞋满是泥土,倒像是从田间匆忙赶回来的一般;另一个身形稍瘦,长的与刘大有些相像,但皮肤白嫩,衣着光鲜。两人将他丢在桌凳中间的空地上,刘二喝道:“快说!银钱是不是你偷的?”
小秀才一个趔趄,茫然道:“刘二哥说的哪里话?”
刘大推搡道:“走吧走吧,不用在这里夹缠不清,先回祠堂再说。”两个人架起小秀才,连拉带拖地走了。
终于轮到了他们,沫儿和文清过去端了汤,又缠着婉娘点了一个五香驴肉和驴白血,多叫了几份饼,吃了个痛快。吃完早餐,天边云霞绚烂,眼见得太阳就要出来了。婉娘急道:“这可误了时候了!一会儿日头大高,地上的露珠都没了。还是赶紧采露珠要紧!”
当下黄三背了糕点酒壶,把马车寄存在驴肉馆后面的农夫家里,四人也顾不得再去爬山登高,就近儿在草丛里、花草上收集露珠。
这里离小五家的小刘庄不是很远,站在石头上,甚至可以看到小五家门前的大柳树。沫儿突然想去小五家看看,便沿着去小五家的小路一路收集。
大柳树垂着长长的枝条,在晨风中摇摆。可是小五的家,已经变了模样。门前铺上了平整的大青砖,原本的柴门换成了两扇朱漆大门,四周的断瓦残垣变成了粉墙黛瓦,里面传出犬吠的声音。
文清抱着瓶子,从河对岸走了过来,见抹儿出神地盯着这处院落,便问道:“怎么了?”
沫儿怏怏道:“小五的家被他叔叔卖了。小五回来住哪里呢?”
婉娘从后面赶过来,并不接沫儿的话,只是招呼道:“不用回去了,我们穿过小刘庄,从村后面的山路上去。”
小刘庄顺山势而建,呈狭长型,斜着朝邙山上延伸。村口寥寥数家,从小五家往北拐一个弯,地方豁然开朗,一处较为平坦的山地上坐落着数十户人家。各家门前房后都种了杨、桐、槐、楝、榆等各种高大的树木,夏季时将房屋遮得严严实实,现适逢深秋,树叶落尽,一排排的房屋才在枝桠中显露出来。
四人从村的中间穿过。旁边一块较大的空地上种满了挺立的柏树,后面是五间飞檐大柱高屋,依稀看得上面写“刘家祠堂”四个字。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围在祠堂前,不住地呵斥争辩着什么。
沫儿把瓶子往文清臂弯里一放,道:“什么热闹?我去看看。”一头扎进人堆。
婉娘无可奈何地笑道:“这家伙,什么事都喜欢往前凑!”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了。小花猫从黄三的肩上跳下来,爬上她的膝盖。婉娘点着它的小鼻子道:“早知道应该把你留在家里才对,这么多人,还真怕你再走丢了呢!”
黄三和文清也把抱着背着的东西放下,坐着等沫儿。一会儿功夫,只见沫儿从人丛中钻了出来,叫道:“婉娘,婉娘,刚才那个小秀才偷了人家的银钱,刘家的族长正在审他呢!”
婉娘趁机嘲弄道:“还整天说我爱管闲事、嚼舌头呢!你这不是?”
沫儿也不在意,故作神秘道:“你们要不要去看看?我看这个小书生像是冤枉的。”
婉娘和黄三只管笑着,坐着不动,沫儿拉了文清又一头钻了进去。
小刘庄以刘姓居多,也有部分与刘家有渊源的李姓和张姓住户。这个小秀才名叫李义,小名石头,今年才十七岁,生性腼腆,勤奋好学,刚参加童试得了个秀才。家里老父目不识丁,种着几亩薄田,闲时也去打些零工,母亲赵氏身高马大的,家里地里都是一把好手。因就此一棵独苗,父母极为宠爱,舍不得他下田劳作,拼了老命送他读书,希望他考取个功名光宗耀祖。李义倒也争气,先在大刘庄的龚海义塾读了几年,考中了个秀才,现在家中备考明年的乡试。
李义家与刘大刘二是邻居。刘大已经成家,和邻里相处倒好,平日里对老娘也算恭敬,但是一有钱便喝酒,一喝酒便发疯,闹得家里鸡飞狗跳,醒了之后又悔恨异常,老娘劝了多次也改不了;刘二比李义大两岁,两人曾一起在龚海的义塾读书,算是个同窗,但是性格与李义大不相同,整日里吊儿郎当,一点苦也不想吃,嘴巴乖巧,四处骗吃骗喝。
刘大父亲在世时,时时做些小生意,家境还算殷实,他一过世,刘大酗酒,刘二懒惰,家里慢慢紧张起来。这一两年,也就仅维持个温饱,日子过得相当紧巴。刘老娘为人和善,一辈子胆小怕事,一直与赵氏交好,两人经常在一起做针线。刘老娘每每聊起儿子便长吁短叹,对李义的懂事听话赞赏有加。赵氏夫妇吃苦耐劳,家境还算殷实,也时常接济刘老娘。
一个月前,刘老娘不小心感染了风寒,本想扛一扛就过了,谁知越来越严重,慢慢地竟然卧床不起,抓了几副草药吃了也不见好转。这刘大不喝酒的时候倒象是个人,看到老娘受苦十分着急,卖了家里婆娘辛辛苦苦养的一头半大的猪,又求了族长和各位乡亲,准备凑些银子拉老娘到神都看病去。
昨天傍晚,十两银子凑足,刘大用荷包装了,去到老娘屋里,解开荷包给老娘看里面的银两,喜滋滋道:“老娘,儿明天一早就送您进城看病。”刘老娘微微睁开了眼睛,笑了一下。刘大正待再说,忽听门外有人叫道:“刘大,你家的小猪崽子跑出去了!”
刘大一听,慌忙跑了出去。大猪卖了,就指望着小猪长大后存个余钱过年呢,天马上要黑了,要是小猪跌进沟里或碰上野兽,那就完了。
找到小猪已经亥时,刘大这才想起来,凑来的银两似乎丢在老娘的房间里了。掌灯找了一回没有找到,夫妇两个只道天黑,今天天一微亮,便起床重新寻找,连昨晚找小猪的地方都重新查看一遍,那个荷包竟如长翅膀了一般,不翼而飞。
刘二整天四处游荡,夜不归宿,今天一大早回来,听说银两没了,也不去看老娘怎样了,只管揪住刘大,非说是他故意藏起来想独吞,两兄弟在家差点打了起来。正闹得不可开交,围观的人不知谁说了一句,昨晚刘大夫妇去找猪崽时,好像看到隔壁的李义来过。刘大刘二就四处寻李义,最终在驴肉汤馆门前将他抓了回来。
文清和沫儿挤到人群中间。一个胖胖的老太爷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眉头紧皱,神态威严,问道:“刘大刘二,你说李秀才拿了,有什么证据?”刘老太爷在小刘庄刘氏一族辈分最高,在村里甚有威望。刚刘大刘二叫人去请了他来,说抓住了偷银钱的贼。他对刘大刘二并不待见,但也不好偏袒外姓;再说十两银子够一家农户三个月的吃穿用度了,在村里也算是件大事情,便急急忙忙地来了。
刘大哈腰,苦着脸道:“有人说看到昨晚李义去了我们家,”说着回头道:“刚才谁说的?——等我找到猪崽回来,钱就不见了。”
一众人哄地一声向后退去,没有一人肯承认。
李义涨红了脸,道:“我去是去了,但根本没见他的银两。”
原来李义的爹昨天在山里捕捉到了一只野鸡,昨晚炖了一锅鸡汤。李义娘见刘老娘可怜,做好后就让李义端了一碗过去。
李义见刘家大门大开,家中无一人应答,两家向来稔熟,是以李义也不避讳,端汤便进了刘老娘住的厢房。见刘老娘醒着,和她说了几句话,又扶起喂她喝了半碗汤。将剩下的半碗放在了老娘床头的窗台上,自己便回去了。此时天色渐暗,并未留意到桌上或者地下有荷包,更不曾偷去。
刘二一听,恼道:“你说你不曾偷,难不成荷包长腿自己跑了不成?——正好知道我们凑银子给老娘看病,就趁黑摸了去!不是你还有谁?”刘二本来怀疑银两是刘大昧起了,见有人讲李义去过,便想抓住李义不放,好歹也能挽回点损失。
刘大喝道:“我就拿了进老娘屋里,其他地方没去,怎么就不见了?”
李义气得跺脚道:“没拿就是没拿,我堂堂一个秀才,难道还贪图他十两银子不成?”
旁边一个秃头壮汉道:“你说你没偷,敢不敢让搜一搜?”又一个干瘦老者道:“泥巴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你既然承认去了刘大家,就脱不了干系!”另有一个中年农夫道:“谁看见他偷了?万一刘大根本就没放在屋里,银子是找猪的时候跑掉的呢?”一个干瘦的妇女道:“捉贼捉赃,先找到银两才行。”
李义梗着脖子道:“搜就搜!”哗啦啦将全身的口袋都翻了过来,“我爹娘不在家,刘全叔,你说怎么个搜法?”
见李义口气强硬,围观者有人道:“李义这孩子一向老实,怎么会是贼?”
刘大唯恐就此放了李义,慌忙道:“偷了银两当然藏起来了,难道还会让人找到?”刘二冲过来吼道:“反正就你去过我家,不是你还是谁?”
周围嗡嗡的议论声响成一片,众说纷纭,向着谁的都有。李义急得搓手,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我真的没拿!我就给大娘喂了半碗鸡汤!哦,对了!”李义突然叫起来,“大娘可以作证!我去的时候大娘就醒着,走的时候,大娘还冲我笑了笑呢。”
众人一听,纷纷嚷道:“那找大娘问问不就清楚了!”
老太爷威严地咳了两声,周围安静了下来。老太爷捻须向刘大刘二喝道:“既然李义说他走的时候你老娘还醒着,你俩还不先回去问问你家老娘?如此兴师动众地将全族都叫来做什么?”
刘大刘二当时一听李义去过,两人便打定主意,不管是不是李义偷的都要一口咬定,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刘大平时与李家相处较好,虽然有些不忍,但十两银子实在不是笔小数目,要是不揪住李义,这笔钱怕是没着落了;刘二则嫉妒李义读书、个性都比自己好,连同姓的长辈都更喜欢他些,碰上这么个机会,便不是他也要讹上他了。所以一边找李义,一边派了围观的人去请老太爷,一口咬定抓到了偷银钱的贼。
刘老太爷道:“刘全,你跟着去,问问刘大娘,如果和李义没关系,这事就算了;要是真是李义拿的,赶紧报官。其他人都散了吧。”旁边一位黑面长须的中年人毕恭毕敬地答道:“好,我这就去。”刘全是老太爷的孙子,排行老三,长刘大刘二一辈,性格沉稳大气,办事公平得力,村里族里的红白喜事、纠纷事故等都由他执事处理。算起来与刘大刘二关系并不远,尚未出五服,只是这两兄弟都有些不争气,刘全不是很看得起他们。
刘大刘二揪着李义,刘全跟在后面,后面还跟着一帮看热闹的人。还没来得及走出祠堂,一个矮胖的黑壮村妇冲过来嚎道:“老娘不行了!”
刘大也顾不上李义了,嗷地一声就往家里跑。其他人也跟着追,霎时间人去祠堂空。
沫儿还伸长了脖子往前方张望。婉娘奚落道:“回来罢,小心脖子抻着了!”
文清问:“沫儿,你说会是小秀才拿的吗?”
沫儿一本正经道:“我看不太象。小秀才去给刘大娘送鸡汤,人品心地都不错;面相也老实。明知道这是给大娘治病的钱,怎么会见财起意呢?倒是那个刘二,长得虽然不错,但一脸痞气。”
婉娘笑道:“啊呀呀,没发现沫儿原来还会麻衣神相。什么时候拜了元镇真人为师了?”
黄三嘴角也有了一丝笑意。沫儿拉文清道:“走,我们追去看看。”
婉娘道:“你不去登山了?”
沫儿一边跑一边道:“早着呢,过会儿再去!”
一帮人围在刘家大门口,连小院落里也站满了人,所以很好找。刘家的小院不大,正对着大门两间茅屋,老娘住西侧,刘大夫妇住东侧;院东两间,一间是刘二的住处,搭着锁,像是经常不在家的;另一间是厨房。厨房对面一口石头砌的枯井,旁边搭了一个简易猪圈。
沫儿拉了文清,趴在刘老娘所住茅屋的小窗上。茅屋内,刘老娘躺在破棉絮上,身上盖着一张脏污得分不出花型的旧棉被,一只手放在被子外面,瘦得像冬天的枯枝;双目紧闭,喉头咕咕作响,眼看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刘大在一旁放声大哭,他那个矮胖的婆娘也用帕子掩了脸嘤嘤哭泣。刘二皱着眉,嘴角抽动,只狠狠地抓着李义纤细的手臂。刘全和几个看热闹的乡亲站在床尾。刘全大声问道:“嫂子,您听见我说话吗?”
刘老娘的手指抖动了一下。刘全继续问道:“全村凑了钱准备给您看病,昨天刘大也给您看了,可是这银钱丢了,您有没有看到这钱是谁拿的?是不是李义?”
刘老娘的喉头剧烈地抖动起来,似乎在用尽全力睁开眼睛。过了良久,才吐出几个模模糊糊的音来,刘全凑上去,大声问道:“您说是谁?”
沫儿紧张地看着刘老娘——黑气已经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看来马上就要不行了。
刘老娘突然抬起手臂,胡乱朝旁边指了一下,从嗓子里挤出几个“是……是……”手臂一沉,就此离开了人世。刘大和刘大媳妇跪在地上,大声嚎哭。刘二冲过来就要打李义,被刘全拦住了。
刘全将手指放在刘老娘的鼻子下检查了一番,确定刘老娘已经咽气,叹口气对旁边看热闹的几个人和刘家两兄弟道:“刘洪,你现在进城去定棺材、买白布,暂时先记账上,回来结账。刘大刘二,赶快安排人去娘舅家里报丧。刘秃子,你去大刘庄叫圈坟的(专业打墓坑的人员),将刘大他爹的坟启开,准备合葬。高氏去叫几个妇女,将堂屋收拾出来,准备做孝衣、挂白绫……”安排得有条不紊。被点到的人慌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