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公子颓然道:“唉,我来也是想说这些的,可是她冷冰冰的,与我形同陌路,哪里肯听我说……”长嗟短叹,惆怅不已。
婉娘叫了正在捉槐虫玩的文清和沫儿,背了花囊,准备回去了。田公子依然在义塾前踱来踱去,不肯离去。
走了几步,婉娘回头笑道:“田公子,我闻香榭里有上好的香粉,有几款配龚小姐的皮肤、气质合适不过,如有机会,还是带了龚小姐去选购些香粉吧。”
田公子拱手客气道:“在下一定光临。”犹自徘徊,怏怏不乐。
一连几天,闻香榭做桂花油、菊花露、菊花粉,忙的不可开交。几乎就要将田公子和龚青娜一事忘掉之际,却见两人一同来闻香榭选购香粉了。
但看起来情况并没有好多少。龚青娜仍是表情淡然,看不出是喜是悲,田公子赔着小心,一脸的无可奈何。
婉娘笑道:“田公子好,今天亲自陪龚小姐来选香粉?”转向龚青娜道:“龚小姐,我们这里有专门定做的香粉,可根据每个人性格、气质的不同,配置不同的香粉。龚小姐可要试试看?”
田公子慌忙道:“婉娘请推荐。”
青娜却道:“不用了,就现成的选几样便罢了。”
田公子着急道:“娜儿,你不同意亲事就罢了,我送你一款香粉也不过是感谢你的相救之恩,你也不肯吗?”说到最后,竟然哽咽。原来两人的亲事还是黄了,今天来闻香榭,竟然为了纪念而已。
青娜垂下头,田公子看她不语,便对婉娘道:“婉娘看哪种适合娜儿?”
婉娘笑道:“我们这里有一种香粉,叫做窈窕淑女,又叫美人霜,我看和龚小姐最相称,要不就定了这个?”
田公子道:“好,就要这个。”
婉娘道:“这个美人霜要明天才能取货。”
青娜眼泛泪光,仍不言语,听凭田公子付了定金,两人心事重重地走了。
送走二人,婉娘盯着门口出神。文清探头看了看,道:“田公子看起来很难过。”
沫儿却道:“龚小姐更难过。”
婉娘回头笑道:“不错,两个小东西长大了。”
“好了,”婉娘猛地一拍手,嘻嘻笑道,“我们来试试田公子喜欢龚小姐到什么程度。跟我来。”婉娘带了文清和沫儿上了三楼。
三楼沫儿就来过一次,还是林萍儿买出血菌那次,而且是个晚上,提个灯笼,四周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这次上午来,天色明亮,自然东张西望,恨不得把所有的房间都打开,一棵棵地欣赏各种奇花异草。
三楼虽然不见有人上来,倒也干净,门格、窗台一尘不染。沫儿自言自语道:“这里整天没人,也没见三哥来浇水,这些花草还不旱死啊?”
婉娘道:“小鬼头,不用套我的话,我自有安排。”
说着开了对着楼梯的一个房间门。这个房间比放出血菌的房间要大很多,里面用玉屏风隔成许多个小间,每个小间里摆放着一盆花草。沫儿看了几棵,虽然叫不上名字,但是并无异处,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有的已经干枯了,远不如放出血菌那个房间好玩。看来看去,倒是对做隔架的玉屏风产生了兴趣,抚摸着温润的玉屏风道:“婉娘,你从哪里找了这么多玉屏风来?”
婉娘叹道:“蠢材!蠢材!枉在我闻香榭待了这么久!这么多的奇花异草视而不见,却看起了玉屏风。”
沫儿不服,辩道:“这哪里是什么奇花异草?丢到庄稼地里,就跟普通的野草没什么分别。”
文清道:“沫儿,你忘了解语花了?”
沫儿不好意思道:“那倒也是。”但还是好奇道:“你就告诉我你怎么搞来的玉屏风吧?”
婉娘道:“你以为我平时攒的那些珠宝都用在哪里了?还不是都用来买这些东西了?用玉做屏,不仅可以保护花草的精气,也可以阻挡各花草之间的相互干扰。就象我们一些名贵的香粉、花露必须要用玉瓶子来装一个道理。”
沫儿和文清又去看了另外几株花草,实在是平淡无奇。婉娘道:“别看了,来这边。”带他们来到最里面靠墙临窗的一个角落里,推开一扇玉屏,却吓了文清和沫儿一大跳。
里面种着一株一人来高的小树,和桃树极像,黑灰色树皮,圆长的叶片,叶底开着十几朵巴掌大的粉红花朵,如放大了的桃花一样,颜色娇嫩,楚楚动人——光看到这个,当然不足以让文清和沫儿吓一跳——花朵已经凋谢的地方,挂着一个个的骷髅头,整棵树上有八九个,惨白的头骨,黑洞洞的眼窝,参差不齐的牙齿,文清和沫儿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婉娘笑道:“沫儿你不是自诩胆大吗?怎么见了这个脸儿都白了?”
沫儿瞪了一眼婉娘道:“不会是你害的吧?”
婉娘突然阴森森道:“是我害的。我害了人就把人头挂在这个桃树上。如今到你们俩了!”
文清又惊又怕,叫道:“婉娘,你……”
婉娘哈哈大笑,又板起脸道:“我什么我!快点摘了。这叫因果树,这些骷髅是它的果子,叫做美人果。”
仔细看了一番,果然只是个果子,但形状和骷髅比起来几可乱真。文清和沫儿啧啧有声,不住惊叹自然造物之巧。
看婉娘戴上手套,将九个美人果摘了,沫儿道:“这么吓人的果子,竟然叫做美人果,名字也太不符合实际了。”
婉娘笑道:“怎么不合实际了?任凭你多美的美人,百年之后还不是成一具枯骨?这因果树,就暗含了这么一种禅意。人生犹如花儿盛开,任你是漂泊伶仃,粗鄙丑陋,还是繁花似锦,如花似玉,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
沫儿和文清又细细地看了看开着的花朵,果然,也不是每朵花都娇艳动人的,十几朵花中仅有三四朵艳压群芳,其他一些花或颜色暗淡,或缺瓣少蕊,或萎靡不振,但各花的中间都包裹着一个骷髅状的花心。
沫儿愣愣道:“唉,看了这个因果树,以后也不用争强好胜了——不和你斗嘴了,没意思。”
婉娘笑道:“喔唷,一个因果树,就让我们的鬼机灵看破红尘了?你要是不和我斗嘴,我才真的觉得没意思呢!”
婉娘收拾了果囊,关好各个门窗,带着文清和沫儿回到院中。将美人果取出来,放在小磨盘上细细地磨了,澄出浆来,然后用微火将浆水慢慢熬干;再研碎了淘上七八次,便制成一小瓶子白色的粉末。
黄三去搬了已经泡了桂花的清油,撇去桂花,滴了几滴清油在粉末里,来回地搅拌了之后,竟然成了白色油脂状,柔滑细腻,气味淡雅。
文清拿起闻了闻,道:“真好闻。香味淡淡的,很清新。”
婉娘道:“这才正配龚小姐的清高优雅呢。”
沫儿疑惑道:“这么吓人的果子做出来的香粉,能让人变美吗?”
天气越来越凉,早晚已经要添加衣衫。街道两边的树木,叶子不断地随着阵阵秋风飘落,在地面铺了厚厚的一层。
中秋渐近,各种各样的月饼已经上市,满大街都飘荡着甜丝丝的香味。全福楼的杏仁月饼,聚福园的莲蓉月饼,黄三娘家的蛋黄月饼,以及街边摆卖的农家手工月饼等,各有各的风味,各有各的特色。沫儿的鼻子又耸起来了,每次上街眼睛就只顾着往月饼糕点上溜。
这日早上,婉娘拿了一封信道:“沫儿,你和文清赶上马车,去田府送个信,就候在田府外面,一定要亲自交到田公子手里。田公子收到信后,你们要赶快赶回来。”
沫儿一听可以出去玩,自然很高兴,带了自己的十文钱,和文清每人买了两个月饼,赶着车吃着饼兴高采烈的就去了。
事有凑巧,刚到田府门口没多久,就看到田公子从府里出来了。沫儿和文清将信交给田公子,便赶车回来。
刚到闻香榭门口,就见婉娘已经收拾的齐齐整整站在门口等着,道:“文清不用卸车了,我们去龚老先生的义塾。”
沫儿心想,刚才肯定是以龚小姐的名义给田公子写信,嘲笑道:“婉娘,你改行做媒婆了?”
婉娘不但不生气,反而得意地道:“怎么样?你是不是也发现我有这个潜质?如果有一天闻香榭开不下去了,我就去给人说媒拉纤儿。嗯,一定也可以赚不少钱。”
沫儿彻底无语,哂道:“真是没脸没皮。”
到了义塾,一帮小童正哇啦哇啦地读书。见婉娘过来,龚老先生走了出来道:“这位小娘子可是还要讨水喝?”却比前日消瘦憔悴好多。
婉娘笑道:“老先生叫我婉娘即可。上次见到龚小姐,与龚小姐一见如故,今天正好路过,想和龚小姐叙叙。”
龚老先生顿时脸色沉重,叹道:“只怕……不行。”
婉娘奇道:“龚小姐怎么了?我见她见识不俗,不是那种扭捏作态之人。”
龚老先生脸现悲痛忧虑之色,长叹道:“小女……得了怪病,医治不好,只怕不肯见你。”
婉娘郑重道:“如此小女子更要见一见了,我制作香粉多年,初通医理,且深敬小姐为人,还是烦请老先生恩准。”
龚老先生见婉娘神色真诚,迟疑了一下,道:“那好吧。”回头交代一个年级大的童子带着其他小童读文章,自己带了婉娘三人来到义塾对面的一个小院。
院子不大,正中铺了碎石小路,两边种了青菜;三间茅屋,一间灶房,灶房前种了一棵高大挺直的梧桐树,树下摆着石桌石凳。院子虽然简陋,看着倒也干净舒适。
龚老先生走到西厢房,轻轻敲了门叫道:“娜儿!娜儿!”
屋里咳嗽了一声,弱弱地说道:“爹,你回来做什么?那些孩子调皮的很,小心他们偷偷溜出去摸鱼儿出事。你回去吧,我没事。”
婉娘轻轻道:“龚老先生如果信得过婉娘,您就回去吧,我和龚小姐聊几句就走。”
青娜听到外面有人说话,便问道:“谁在外面?”
婉娘摆手让龚老先生回义塾,自己轻轻笑道:“龚小姐,我是闻香榭的婉娘,经过此处,顺便来看看小姐的香粉好不好用。”
青娜也不开门,只说:“很好用的。——姐姐请回去吧,我如今生病,唯恐传染了人,不便见客。”
婉娘道:“我经营香粉多年,也粗通医理,不如龚小姐打开门,让婉娘看看如何?”
青娜哽咽道:“不用了,免得惊吓到了姐姐。我已经看过郎中了,不管用。”
无论婉娘怎么说,青娜就是不开门。沫儿眼珠一转,大声叫道:“文清,龚小姐病了,我们赶紧去告诉田公子吧。”
房门哗啦一声开了,青娜急急道:“不,不,不要告诉田公子!”
龚青娜面皮青肿,双眉脱落,口鼻歪斜,一张脸上犹如被毒虫叮了一般,坑坑洼洼布满了发红发炎的小包块,有些还往外流着脓水——除了眼睛还保留以前的纯净和高傲,其他的地方,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
青娜看了看他们惊惧的眼神,淡淡笑道:“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想见人,我是怕吓到人了。”
婉娘关切道:“龚小姐既然去看了郎中,郎中怎么说?”
青娜道:“郎中说这是急症,无药可医,只能等它自己好。”说罢垂头不语。她本来眉清目秀,突然变的如夜叉一般,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但仍然能保持这种处事不惊的态度,确实令人可敬可叹。
婉娘、文清、沫儿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间空气似乎凝滞了起来。
婉娘看看屋外,正要说话,只听院落的大门“哐”地一声被撞开了,一个焦急的声音道:“娜儿!娜儿!你怎么了?”
青娜飞快起身,似乎想关门,那人已经闯进来了——正是田公子。
田公子一看青娜成了这个样子,似乎有些没认出来,呆了一呆,上前抱住青娜的肩头,心疼道:“你病了怎么不早和我说?你的脸怎么了?我带你去看御医。”说着也不管婉娘他们在场,一把拉住青娜的手就往外走。
青娜冷然道:“我不要你管!”一把甩开他的手。
田公子一把把她揽在怀里,流泪道:“你还是不相信我?”
婉娘推文清和沫儿,“出去出去,你俩到外面等。”
沫儿回她一个固执的表情,扳着门框坚决不肯出去。
田公子用力地搂着青娜,不让她挣脱,吼道:“我知道你自尊心强,我母亲说话伤到了你;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的前程,宁愿自己心里苦。可是别说是尚书家的女儿,就是皇帝的女儿,我也不喜欢!我只喜欢你,不管你是美是丑,即是你永远也好不了了,我也一样喜欢……”
婉娘扭过脸去。
青娜已经不在挣扎了,伏在田公子的肩头,开始轻轻抽泣。田公子捧起她肿胀变形的脸,看着她纯净的眼睛,良久才道:“走吧,我认识一个御医。肯定能看得好。”
婉娘在旁边突然道:“田公子,请等一下。”
田公子仍然紧紧地拉住青娜的手,看向婉娘。
婉娘拿出一小瓶子花露来,道:“我觉得龚小姐应该是气血淤积所致,问题不大。正好我这里有一瓶西域进贡的花露,据说对面部红肿有奇效。龚小姐不如先试试这个,如若不行,再去看御医如何?”
田公子烦躁道:“还是要早看医生才行,我怕误了病情了。”
婉娘道:“田公子就信婉娘一次如何?明天再来,如果龚小姐的脸没有起色,再去看御医也不迟。”
田公子见婉娘执意如此,想是有些把握,就看向青娜,青娜低头道:“青娜这个样子,也不想招摇过市,还是听婉娘的,先用一晚试试吧。”
田公子接了花露,问道:“直接涂在脸上?”
婉娘笑道:“这个花露和前些日公子买的美人霜是一个系列,叫做情人露,需要对她真心爱慕的人亲自帮她搽了,效果才好。”
沫儿朝婉娘不满地瞪了一眼——婉娘又在蒙人了,他明明看到婉娘今天早上往这个瓶子里装的是菊花露,现在却骗田公子说这是什么西域进贡的情人露。
田公子果然亲自去打了水,服侍青娜擦了脸后躺下,将婉娘送的花露轻拍在青娜脸上,然后握了她的手坐在旁边。青娜脸儿更加红了,也不知是羞红的,还是皮肤发炎更严重了。
婉娘见状,笑道:“田公子,我保证两天以后还你一个比以前更漂亮的娜儿。婉娘先告辞了,过两天我再来看龚小姐。”
田公子一脸担忧地望着青娜,呆了一呆才起身道:“谢谢。”
三人回去的路上,婉娘显得兴奋异常,一路哼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沫儿看不过眼,奚落道:“还有脸高兴呢,用菊花露骗人!龚小姐的脸成了那个样子,不会是用了我们的美人霜吧?”
婉娘眼里满是笑意,嗔道:“嘘,可不许胡说。因果树结的美人果,要有因果才起作用。”
沫儿见婉娘乐得颠三倒四的,便不理她,自己唱起当年乞讨时听到的卖鼠药人唱的小曲儿:“老鼠老鼠真是多,蹬倒筷子砸烂锅;斗大的老鼠爬上柜,咬得衣裳没处搁;碗大的老鼠爬上树,糟蹋的果子一大萝。您要是买了俺的老鼠药,药死的老鼠一大车……”唱完一个又唱下一个:“老鼠老鼠真是坏,啃完粮食啃布袋,咔嚓嚓,咔嚓嚓……”婉娘自己的小曲儿也不唱了,和文清一起打着节拍听沫儿唱,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转眼间两天过去了,婉娘带着文清沫儿又去了龚家。
一推开门,就见灶房前的桐树上拴着一匹马。婉娘大声到:“龚小姐在家吗?”
田公子和龚青娜一起走了出来,一见婉娘,田公子便喜道:“我正要去和婉娘道谢呢。娜儿的脸已经好了!”
果然,青娜的脸上,连没病前的微黄也褪去了,一张粉脸犹如婴儿一般光洁细腻,整个脸部的线条更加柔美。
青娜让了座,道:“这次多谢姐姐,青娜还以为以后永远要五官不正了呢。没想到闻香榭的香粉还有如此奇效。”
原来前天用了婉娘送的花露后,一觉醒来,脸上犹如蜕皮一般,轻轻一搓,就大把大把地掉皮屑,两天过去,脸上的红点、包块都不见了。不过青娜性格内敛,虽然亮晶晶的眼睛显示她很高兴,但脸上的笑容依然淡淡的。
婉娘笑道:“好了就好!田公子,准备什么时候迎娶龚小姐呢?”
田公子低头轻咳了一声,道:“我想年前吧。”青娜的眼睛黯了一下,迅速又恢复了恬静。田公子拉了她的手,道:“你放心。”
沫儿在一旁,呆呆地看着田公子。
婉娘道:“既然龚小姐已经好了,我就告辞了。到时去喝两位的喜酒。”青娜脸上腾起两片红晕。
一路上,婉娘和沫儿都不做声。过了良久,沫儿才叹了口气,问道:“怎么办?”
婉娘道:“多少天?”
“还有半个月时间了。”然后惊奇地道,“咦——我以前最多只能看到第三天,现在好像……”
婉娘自得道:“当然,我调教出来的,当然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