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故挨了一闷棍,未审问,未关押,又被婉娘轻描淡写领了回来。沫儿一边庆幸,一边还觉得奇怪。
两人回到闻香榭,已经午后。随后来了几个官府的人,把中堂的封条给揭了,没对此事做任何解释。
家里冷锅冷灶,黄三和文清都不在。沫儿很是担心,去门口张望,却发现大门周围鬼鬼祟祟好几个人影儿,心中暗骂,只好又回来坐在婉娘身边,努嘴指指门口,小声道:“外面那些人……”
婉娘毫不在意:“别管他们。”
沫儿闷闷不乐,忍不住又道:“中午那些鱼……”
婉娘扭身走开。沫儿嘟囔道:“真希望她用了粉水后,也变成个死虫子。”
沫儿饿的急了,自己烧水做饭,一边往灶头添柴,一边对着火光出神。今天自己被暗算,却有惊无险地跟着婉娘回来了,文清独自一人,不会是遭了毒手吧?还有三哥,去了哪里呢?一时间心急如焚,跳起来叫道:“婉娘!婉娘!”
婉娘没来,却见文清扛着半袋米走了进来,脑门子上冒着热气,气喘吁吁道:“我回来啦。”
沫儿埋怨道:“怎么这么久?”伸头看了看门口,吐舌道:“他们拦你没?今天有没人跟踪你?”
文清一愣:“谁?”沫儿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说了。
文清道:“我倒没事,也没见什么可疑之人。”沫儿放了心,问:“带了好吃的没?”
文清憨笑道:“附近的米店质量不好,我赶到北市才买到,钱花完了,只好走着回来,什么吃的东西也没带。”
沫儿有些不甘心,拉起米袋子,伸手在里面搅和,嘟囔道:“真老实,干嘛不留些钱,买串糖葫芦也行呀。”却发现米里有一个拇指大的铜扣,像是佩剑或者衣领上的标志,拿起一看,是一个古篆体的“静”字,倒同新昌遮面的白纱上绣的字有几分相像,不由好奇道:“哪里来的?”
文清愣了下,扭过头查看灶头的火,道:“不知道。可能谁买米时掉进去的。”沫儿随手将那个扣子扔到一边。
傍晚时分,黄三回来了。同往常一样,默默无言,一声不响地做饭、做工,婉娘也不问。倒是沫儿,十分高兴地迎了上去,将中午的事情连讲带骂细细讲述了一遍。
吃完饭,婉娘在灯下挑拣明日要播种的各色花种,黄三摇着一个小石磨,将泡好的米磨成浆。文清用锥子将白茉莉种子的壳一个个敲开,准备明天再磨些茉莉粉。独独剩下沫儿,因后脑勺疼痛不用干活,无聊之极。想要引得众人和他聊天,偏偏文清、黄三都闷头不语,婉娘今晚也心不在焉,更觉得心中像压了块大石,不住唉声叹气。
婉娘听得心烦,丢了花种,叫道:“啊呀,被你烦死了。”
沫儿翻了一个白眼,撅嘴道:“我这是操心大事呢。要是那个丑公主拿了我们的粉水还不依不饶怎么办?要是她哪天再派人给我们每人一闷棍怎么办?要是整天出门都有人监视怎么办?还有小安和二胖,她不会还去害她吧?这日子可没法过了。”
婉娘揶揄道:“你担心可真多,连小安和二胖都担心上了。”
文清抬起头,道:“这没多天没见,不知她们怎么样了。”
婉娘还未答话,只听敲门声紧。老四来了。
文清迎了上去,叫了一声四叔,关切道:“眼睛怎么样了?”
沫儿却躺在椅子上动也不动,只当没有看到他。沫儿是个记仇的,自从上次老四伪装老者帮助霸公做鬼冢、抓魄引,沫儿就再也不理他了,尽管知道他是被胁迫的。
老四胡子拉碴,消瘦很多。看到沫儿的样子,讪讪笑道:“还好,还好。”上次受伤之后,婉娘连夜赶工,给他熬制了草药,放了一只猫眼石代替受伤的眼珠子,一只眼睛虽然废了,但总算不太明显,只是略显呆板。
婉娘收拾了花种,笑道:“出来啦?”
老四低头道:“是。”一月前,老四无辜被拘,罪名是办案不力,妖言惑众。他深知是因为上次之事得罪了公主,只道这次要命毕于此,内心已经绝望,谁知今天下午竟然被放出,并被恢复捕头之职。可是思来想去,这次被放的蹊跷,心里七上八下的,家也没回,便先来了闻香榭。
沫儿冷嘲热讽,道:“你还是少来闻香榭,免得又得罪了公主,再遭受牢狱之灾。”
老四羞惭不已,施礼道:“今日能出来,想来又是婉娘帮忙。”
婉娘不置可否,拿了一瓶子珍珠粉递给老四,道:“这瓶子珍珠粉加了冰片等物,可清肝明目,你每晚用蜂蜜调成糊状外敷。”
老四更加无地自容。他背信弃义导致眼睛伤残,婉娘不仅未加怪罪,还四处想方设法给他治疗。婉娘淡淡一笑,摆手道:“先回家报个平安吧,玉屏怀着身孕,不宜担惊受怕。”
老四一揖到底,呆立片刻,期期艾艾道:“婉娘,那个袁天师……你了解多少?”
婉娘道:“打听了下,他在皇室和贵胄之间名声甚响,但神龙不见首尾,几乎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沫儿冷眼道:“你不是新昌公主的师父么,你告诉我们不就得了?”几个月来,婉娘从未追问过老四一句关于他参与那件事的原因,以及他所知道的的霸公、新昌和袁天师的情况,沫儿几次想问,也都被婉娘打住,只说“他愿说就说,不愿说我们也不问。”可恶的是,老四多次来治疗眼睛,竟然装傻,从不主动提起。这也是沫儿恼他的主要原因。
老四苦笑了一声,道:“这件事对于我,从头到尾就是个谜。”
沫儿的耳朵支了起来。老四埋头想了片刻,道:“去年夏末,我和弟兄几个破了个盗黄金的大案,我也因此被提为捕头。府衙开庆功会,我喝得多了,有个人坐我旁边,和我聊天,不知怎么竟然聊起关于闻香榭的事儿。”
老四一个大老爷们,本不爱香儿粉儿的,只是同闻香榭有些渊源,所以才比较熟悉。那人不仅对闻香榭的香粉感兴趣,连里面有几个小伙计,婉娘喜欢吃什么,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生意好不好等都追问了一个遍,婆婆妈妈,唠唠叨叨,甚至还极其猥琐地问婉娘是否婚配。老四又好气又好笑,以为这人看上了婉娘,随便几句便打发了。
沫儿啐道:“这人真无聊。”
老四赔笑道:“是。在下也这么认为。不过,他当时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香味儿,同日常的香粉很不相同。怎么个不同法,我又说不上来。”
婉娘有了兴趣,道:“可是我闻香榭的香粉?”
老四道:“有点象。不过闻香榭香粉这么多,我对这个又一窍不通,只是觉得香味象是闻香榭的风格。这人聊了会儿,见我没什么兴趣,便自行走开了。”过了些天,有人声传停尸房那边闹鬼,不知怎么惊动了上面,竟然劳动袁天师亲自画了镇魂符和镇魂灯送了来。再后来,热尸丢失事件暴露,府衙停尸房成为众矢之的。
而这期间,不断有人来找老四,有苦劝的,有利诱的,也有威逼的,但内容几乎一致,都说看老四骨骼清奇,最适宜斩妖除魔,要他协助收一棵成了精的老梅树的魂魄。老四先是不肯,但后来钱玉屏怀孕,那些人竟然以此威胁,甚至几次将钱氏抓了去。老四见不得钱氏担惊受怕,又无法摆脱他们的纠缠,只好同意帮他们一次,谁知从此便步步走错,难以回头。
沫儿插嘴道:“等下——那些人你都认得么?”
老四摇摇头,缓缓道:“我不认得。表面看来,每次都是不同的人来找我,长相不同,声音不同,有的身着官服,有的是道士,有的年老,有的年少,甚至还有两个是我在酒馆偶遇的,但是我想,除了香云阁的老赖外,剩下的,都是一个人。”
文清追问:“为什么?”
老四道:“我做了这几年捕快,其他的没学到,但看人认人倒有几分心得。一个人,不管服饰、妆容如何变化,总会保留一些原有的习惯。我说他们是一个人,是因为,这些人都有一个习惯性动作,就是左手拇指与食指会下意识摩擦,且拇指指甲正中都有块米粒大的黑斑。”
沫儿一向认为老四一介莽夫,做到捕头不过是运气好胆子大而已,看来确实小瞧他了。婉娘沉思道:“这个人会是谁呢?他干嘛三番五次非要找你呢?”
老四阴郁道:“唉,我本想守着老婆孩子安安生生过日子,谁知道摊上这么一档子事儿。”
沫儿又想到一处疑点,道:“为什么新昌公主会叫你师父?难道你这么快就学会道术了?”
老四惭愧道:“这个我也不知,从一开始,带我到红袖,不,新昌公主面前时,她就叫我师父。我所谓的帮他们,不过就是按照他们的要求舞剑,并念一些奇怪的口诀罢了,其他的什么也不会。”
沫儿道:“我知道啦。你是个顶包冒牌的师父,新昌真正的师父就是袁天师,对不对?”
老四摇摇头,道:“不,你继续听我说。”
文清问道:“他们是谁?是那个找你的人吗?”
老四眼里露出深深的惧意,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看,低声道:“我答应了帮他们做事之后,就没再见过手指摩擦的人了。他们需要见我的时候,就会趁我巡街或者巡夜的时候在我耳边说话,可是我却看不见他们。我只能根据他们的指点去见一些人,说一些话。新昌公主,就是这么认识的。”
沫儿突然对老四生出一种同情。可以想象,一个正常人,耳边只听有人讲话却不见人影,那种无法摆脱的恐惧,只怕没人能受得了。
沫儿问道:“你每日学那些东西,在什么地方学?”
老四道:“他们要我每日当值交班之后,酉时末到南市旗杆下等着,自然会有人领我进去。”老四每次都是接到一个马车上,然后蒙了眼睛,带到一个小院子里,随后耳边的声音便会出现,传授他一些法术。他也曾尝试打探小院周边的环境,但发现小院周围一片混沌,犹如身处浓雾之中,什么也看不清。
老四继续道:“正月十四前日,我照样酉时被领到小院中。很奇怪,我等了足有一炷香功夫,都没听到耳边有人讲话。”
老四等得心烦,却不敢离开。又过了片刻,只觉得身边一阵冷风吹过,旁边的蓑草垛子突然凹下去了一块,随后又恢复原状。他马上意识到,有人来了。果然,耳边的说话声响起来了,指挥着他第二天要如何如何。
老四说着,脸现羞愧之色。正月十五,便是启动鬼冢之日,那日的事情,婉娘等人都清楚得很。见婉娘并无责怪之意,老四继续道:“那人十分郑重,交代了多遍,要我一定要牢记在心,自己便进了上房。”
“我将第二天要用到的口诀和剑法都练了多遍,看时辰不早,便请示告退。偏巧领我出去的那人去接红袖进来,我便在院中候着。当时天色已晚,上房点起了灯光。就在我心急如焚的时候,看到窗户上慢慢映出一个人影。”先是举起的双臂,接着手往中间一扇动,显出头部,转瞬之间,一个完整的人影出现了。若不是老四胆大,早就崩溃了。
沫儿学着老四描述的样子举起双手,又放下,迷惘道:“这是做什么?”
文清却傻呵呵道:“这不是脱去披风吗?”
沫儿如醍醐灌顶,抱着文清叫道:“披风!披风!”闻香榭的隐身披风在半边娇事件中被一个老者夺去,再也没能找回来,沫儿一直耿耿于怀。如今看来,这个指挥老四的耳语者,就是用了闻香榭的披风。
老四不明就里,不知道沫儿为何如此兴奋,道:“确实是个脱衣服的动作。不过这个也没什么,他法术高强,会隐身或者有什么可以隐身的宝物也不奇怪。但我首先注意的是,他的拇指和食指,正在无意识地摩擦,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我绝对不会看错。”
“恰巧此时,公主来了,未到门口就大声叫道‘袁天师还在吗?’见我还在,厉声喝道‘明天若有半点差池,小心你的脑袋!’我同公主打了招呼,便急匆匆回去了。”
婉娘轻叩着桌子,道:“你这些天,怎么过的?”
老四苦笑道:“我被关在一个土牢里,唉。”
这次被抓,老四被投入一个极其偏僻的土牢里。土牢四周无窗,门又厚重,只留碗口大的小窗,每日送饭透气。老四内心早已绝望,只是心里还惦记着钱玉屏,所以勉强支撑不至于精神崩溃。
婉娘道:“土牢里还有其他人么?”
老四道:“从每日送的饭菜来看,连我算上,应该是关了三个人。有时候,我会听到一些嘤嘤的哭泣声,似乎是一个女人。”
婉娘沉吟道:“这个土牢,大致在什么位置?”
老四苦笑道:“只觉得还是在城里。”被抓那日,府衙来人,说老四办案不力,几人上去将他绑了丢在平时关押犯人的小房间里,不知房间里点了什么香,他很快就人事不醒,醒了便已经身处土牢之中。今日也是,一觉醒来,发现躺在日常值班休息之所,若不是身上的臭味和乱糟糟的胡子头发,真还以为自己做了个噩梦呢。
老四想了片刻,又补充道:“我曾经两次看到牢头送饭时衣襟上沾着牡丹花瓣,想来附近应该有牡丹。”
牡丹在洛阳种植甚广,以附近有牡丹来找土牢,实在不是个好参照。沫儿嘟哝道:“说这一堆没用的废话。”
老四尴尬一笑。其实老四也不知把这些东西说出来对婉娘有什么用,只是这么一讲完,心里觉得轻松了很多,捶着胸脯道:“唉,这几个月来,真真是度日如年。我若早些告诉婉娘,也不会闹出这么个结果了。”接着又道:“我想着,袁天师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沫儿有些失望,嘟囔道:“这也没什么。那次在鬼冢,就曾听到新昌大叫袁天师。”
婉娘点点头,道:“不错,只是这袁天师身份神秘,竟然打探不到任何消息,要想找到他只怕难了。”
婉娘又详细问了他几句关于土牢的事情,安抚道:“不用多想,都过去了,好好做你的捕头。”扭头问道:“三哥,那株乌珠草长得怎么样了?”
黄三瓮声回到:“再过七日便可采摘。”
婉娘接着对老四道:“待乌睛熟了,我重新安排治疗你的眼。”
老四几乎落下泪来。
沫儿突然跳了起来,十分粗鲁道:“喂,你要做爹了,你媳妇啥时候生?”
老四脸现喜色,搓着手道:“贱内已经有孕五个多月。”
婉娘骂道:“沫儿真是皮子痒了,没一点礼貌。”
老四笑道:“不要紧,又不是外人。”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婉娘连声催着老四回去。
老四慢慢走着,小心地听着耳边的动静。还好,自从上次婉娘破了死门鬼冢之后,耳边的说话声便没有出现。
老四不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本来想着做了捕头,好好干活,赚钱养家,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就算了,哪想到卷入这么一档子事儿,担惊受怕,唯恐哪一天便丢了性命;丢了性命尚且事小,要是自己有个三长两短,玉屏和尚未出生的孩儿可怎么办呢?
路边一个行人突然猛然拍了老四的肩膀:“王铺头公干回来了?”
老四吓得跳了起来。看清楚是一个街坊,转而点头笑道:“正是,正是。”
那人曾经东西被偷,还是老四追回来的,所以每次见到老四都极其热情:“哎呀,辛苦了,看你瘦的!这胡婶在家也辛苦啊,真不容易……”
老四想起玉屏挺着肚子站在门口等自己回家的样子,不由愧疚,同那人敷衍了几句,见前面街角王家银器店尚未打烊,摸了摸怀里,庆幸关押这些天身上的银钱未被搜去,快步走过去,叫道:“掌柜的,给我拿那副珍珠耳坠!”
远远看到家门口的小巷,老四心中一阵激动,快步走了过去,推门叫道:“玉屏!”
不见钱玉屏出来,倒是岳母吴氏从上房探出头来,喝道:“还知道回来啊你?我当你死在外面了呢!”
她一向如此,老四也不在意,笑着问了好,张望道:“玉屏呢?”
吴氏将帘子摔得山响,朝偏厦一努嘴巴:“躲着捂霉呢。”接着嘟囔着表达自己的不满,但声音却大到刚好能让老四听到:“别人也不是没生养过,就你家怀个娃娇气!不让摸不让看,哼,将来临盆了别指望我去伺候!我摸一下怎么了?我手上又没屎!”
看这样子,又同玉屏闹别扭了。老四暗暗好笑,敷衍了几句,打开帘子正要进屋去,玉屏已经扶着腰身走了出来,半是埋怨半是心疼道:“这次公差怎么这么久?”
老四被抓之前,托人带信,只说是出公差,并未敢告诉玉屏实情,忙支吾道:“嗯,几个案子一起办……又和岳母顶嘴了?”
玉屏抿嘴一笑,道:“她就这样,不和我吵架还觉得没趣儿呢。”将近一个月不见,玉屏的脸又圆润了些,腰身倒是变化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