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儿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小声道:“这个雪儿,到底什么来历?”
婉娘道:“据说她来自天山。曾在长安做生意,后来来了洛阳,半年前买了这处地方经营布庄。没想到她在这里守着死门。”
沫儿张口结舌,道:“她守死门?做什么?”
婉娘沉吟道:“不太清楚。自从前年大旱之后,洛阳城中似乎不怎么太平,但跟这八门之间有无关系,还说不上来。不过,”她拍着梅树的树干,轻笑道:“或许今晚我们就明白了。”
满天的繁星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天空微亮,发出一种朦胧的黄光,如同冬日暴风雪来临的前兆。沫儿很不习惯,总觉得夜晚就应该是夜晚的样子,而不是这种不死不活的明亮,让人不安。
婉娘静静地站着,一声不响,似乎在等着什么。天空下起了小冰晶,沙沙地响。沫儿伸手接了一颗,仔细一看,果然还是心型的,再也忍不住,拿给婉娘小声道:“这里面的冰雪好奇怪!”
婉娘随意瞟了一眼,点头道:“可以了。”弯下腰,手指灵活地抚弄着梅树树干底部的梅花瘢痕,很快,一块块的结节脱落下来,只剩下一个完整的巴掌大的梅花烙印。
沫儿惊喜道:“信笺!是信笺烙上去吧?”婉娘从怀里摸出那张梅花笺,一把嵌了进去。梅花笺同树干紧密结合,只听嘎嘎一声挤压撕裂的声音,梅树树干生生裂开一道口子,从中冒出森森的白气。
沫儿吓得一连后退好几步。婉娘颔首微笑道:“雪儿姑娘心思缜密,非常人所及。”
沫儿定了定神,道:“这是入口?”
婉娘用手扇着树干中冒出的白气,踌躇片刻,道:“沫儿,我们要进去看看,你怕不怕?”
沫儿心中害怕得要死,巴不得婉娘说掉头回去,可是看到婉娘问他,又嘴硬起来,道:“怕什么怕?你去哪里我就哪里。”
婉娘将他冰冷的手握住,柔声道:“今晚也许有些异象,会比你以往所看到更加难以置信。不要叫,也不要惊慌,更不要出来。若是今晚我无法再回到闻香榭,你和文清同三哥好好过日子。”
沫儿听这话如同交代后事一般,心里极不舒服,一把打掉她的手,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叫道:“你胡说什么!你还欠我一顿好吃的呢!别想赖账!”
婉娘赞许地一笑,道:“沫儿,你有没有发觉,今年洛阳的多个重大事件,都是围绕闻香榭发生的?”
沫儿懵懂道:“什么事?”
婉娘道:“老四,玉器钱家,银器王家,香云阁,这些或多或少都与我们闻香榭扯得上关系。”老四同闻香榭的渊源自然不必说了,玉器钱家同闻香榭隔壁,也是洛阳城中最大的玉器供应商,闻香榭虽然不是用玉大户,但对玉器质材要求甚高,是玉器钱家的老客户;银器王家虽然明里同闻香榭扯不上什么瓜葛,却对整个洛阳城中的首饰价格起到决定性作用,对于拉动价格波动自然非同一般;而香云阁,一心同闻香榭竞争,为争洛阳第一家不惜走歪门邪道,甚至污蔑闻香榭。
沫儿默默理了一遍,自觉地似乎全部有联系,但又乱作一团,茫然道:“他们想挤兑闻香榭?”
婉娘道:“刚开始我也这么想,幽冥草吸收灵气、玉器涨价、香云阁造谣等事,无非是让闻香榭开不下去罢了,可是后来,我觉得事情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的多。”指使吴氏毒害钱永的幕后指使者,停尸房镇魂的白灯笼,老赖房间的干尸,以及初一在死门中鬼影重重的异象,这一切,似乎不仅仅是挤兑闻香榭这么简单。
沫儿第一次看婉娘如此庄重,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婉娘拍拍他的肩,微微一笑道:“来不及细说了,听我的话,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许出来。”拉出那件黑色披风,不由分说给沫儿披上。
沫儿挣扎着推辞,婉娘一把按住,嘻嘻笑道:“就剩下这一件了,要再丢了,你这辈子就别想恢复自由身了。”头一低钻了进去。
拉着婉娘的衣襟,在一片浓雾中走了良久,周围渐渐明亮,两人置身在一片梅林中。沫儿点起脚尖张望,但见四周雾气缭绕,视觉上似乎这片梅林无边无际,难以分辨是不是自己曾经到过的梅园。
再往前走,中间一片空地,摆放着两行东西,隐约听到人声。婉娘回身将沫儿的披风掖好,朝他一挤眼睛,推他到一棵粗大的梅树后面,自己却蹑手蹑脚走了过去。
沫儿看着婉娘在前面一颗梅树后躲好,终于放了心,凝神听前面人的讲话。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人齐了?”
一个银铃样的声音道:“齐啦!”说着啪啪地击了几下手掌,只听“腾腾腾”几声闷响,火光大盛,照得周围如同白昼。沫儿虽然裹着披风,仍然吓了一跳。
等眼睛适应了光亮,沫儿发现,中间的空地上不知何时站满了人,白乎乎一片,目测足有七八十人之多,一个个犒衣素服,身体挺直,围成一个圆圈。人群四周,八个画满诡异符号的白色大灯笼漂浮在空中,发出惨白的光,映得那些人如同纸扎店的假人。所有的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动不动。
但如此多的人集聚在一起,却不听一点儿声息,沫儿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看着这一片白乎乎的背影,心中顿时发毛,沫儿侧头朝婉娘刚才躲着的梅树看去。
梅树后面空无一人,婉娘不见了。
沫儿的冷汗“腾”地冒了出来,双手不由在身上一阵乱摸,无意中摸到披风的口袋里那瓶醉梅魂和桃木小剑,想到婉娘不知有什么用途,却忘在了这里,心中更加着急,刹那间,背心的汗顺着脊骨滴落,黏糊糊的极不舒服。
沫儿闭上眼睛猛掐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沫儿思虑再三,决定走过去看看,若是看到婉娘,就将这两样东西给她。他小心地将披风裹紧,连头蒙上,只露出两只眼睛,一步步朝人群挪去。
不过三五丈远,沫儿却得走了好久,才来到人群的外围,站到一个白衣人的身后。
这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女,甚是端庄秀丽,但眼神涣散,神态呆滞,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再看其他人,其中有男有女,个个长相俊美,正当华年。但这些人的衣服并不合身,不分男女全是一样的款式,硬拉拉的白色衣料不怎么服帖,简单地套在每个人身上,宽阔的腰身、空荡荡的袖管将整个身体都掩盖了去。
白衣人分八行,呈分射性站立,正好占了八个方位,每行九人,足有七十二人之多。沫儿暗暗心惊,不知道谁这么大的本事,将这么多罡气正旺的年轻人拘在一起,还搞得不知死活。
人群中间,仍有一块三丈见方的空地,地势稍高,另有九个白衣人站在中间,额上贴了一块宽宽的白色布条,看不清脸面。但同刚才的七十二个人不同的是,这九个人高低胖瘦各不相同,最旁边一个竟然像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身量未足。
沫儿唯恐节外生枝,不敢走上去个个查看,只有焦急地伏在地上张望,希望能够看到婉娘躲藏在哪里。
婉娘犹如蒸发了一般,不见丝毫踪迹,也闻不到任何熟悉的香味。沫儿心焦不已,看着周围僵尸一般的白衣人,正犹豫要不要退回到梅树后,只听对面远处有人说道:“终于齐啦!”伴随着一阵阴森森的笑声,二个人一前一后地从人丛中穿了进来。
一个黑袍老者,身后跟着一个青衣女子,正是红袖。两人在中间的九个人面前走过,老者得意地干笑了几声,道:“怎么样,这次找的几个,不错吧?”
红袖眯眼盯着前面一个女子,道:“我真不明白她到底有何魅力。”伸手将贴在她额头上的宽大白条扯了下来。老者似要制止,见已经来不及,只好皱了皱眉头,警惕地盯着女子。红袖斜了他一眼,撒娇道:“我想同她聊聊。”
沫儿却惊呆了。那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雪儿。还以为她已经离开洛阳,没想到竟然落在了老者手里。
雪儿原本苍白的脸慢慢有了血色。红袖歪头看着她,挑衅地将手中的白条团了团丢在地上,老者眼角抽动了下,俯身捡了起来。红袖似乎感觉到老者的不喜,娇滴滴道:“师父过于小心了。您就在身边,还怕她跑了不成?”老者眼里闪过一丝不耐烦,但却耐着性子道:“定魂符,还是不要随便丢的好。”
这红袖看着年纪不大,家世也不显赫,老者对她却颇为顾忌,这让沫儿觉得十分奇怪。
雪儿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红袖猛然笑了起来,道:“雪儿姑娘,我们又见面啦。”
雪儿慢慢转动脖子,看了看周围的的人群,目光落在老者身上。老者不自然地缩了一下,扭身看向外面。
红袖拉着雪儿的袖子,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她摇晃着身子可怜巴巴道:“我找你找得好苦啊。”看着倒像是亲姐妹一般。雪儿同婉娘相像,沫儿自然生出一种亲切感,看到红袖嘴上说的虽然亲切,但眼睛里透出浓重的玩弄意味,不由得厌恶至极。
雪儿淡淡一笑,道:“洛阳这么大,还不是给你找来了?”
红袖得意道:“当然,我找人,从来没有找不到的。”雪儿看着周围齐刷刷的白衣人,道:“集齐如此多的俊男美女,真不容易。”
红袖道:“当然当然。我和师父费了老大的功夫呢。是吧师父?”
老者略偏了偏头,冷冷地嗯了一声。沫儿脑子飞快地转动,急切地想挪到雪儿跟前,希望她能知道自己也在这里。
雪儿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道:“定魂符,镇魂灯,锁魂服,唉,能用的都用上了。”老者不做声。红袖笑嘻嘻道:“嗯,所以你也不用打量着逃跑啦。”
雪儿道:“落到你的手里,我也没想着逃跑。”
红袖抿嘴一笑,一脸无辜道:“姐姐,你可别怪我心狠。这件事,从头至今,都是你抢我的东西在先。”
雪儿晒然一笑。
红袖顿足道:“我喜欢的东西,你都要同我抢,怎么是我错?”
雪儿看着她,表情淡然。红袖气鼓鼓道:“我想要的东西,谁也拿不去。”绕着雪儿走了一圈,道:“你知不知道我怎么找到你的?”
雪儿看向他处,显然不屑与她多讲。
红袖踮起脚尖,凑近雪儿的脸,神秘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雪儿不为所动。
红袖似乎被激怒了,叫道:“你苦苦护着的小安,你知道在哪里?”跳起来将剩下八个人脸上盖着的定魂符一一撕掉,指着另一侧一个小女孩,咯咯笑道:“小安!你的小安来咯!”
红袖又跳又叫地同老者和雪儿说着什么,沫儿一句也没有听到,他呆呆地盯着台上的人——站在正中的,是婉娘,她的身边,一侧站着朱公子、雪儿、文清、小安,一侧站着钱玉华、二胖,一个眉眼酷似红袖的少女,还有那个只有五六岁的钱家小少爷钱永。
雪儿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稍稍瞥了一眼小安站的位置,从朱公子一个个地看过去,惨然一笑,却不言语。
沫儿狠命掐着自己的手掌,目不转睛地盯着婉娘,希望她尽快醒来。还好,婉娘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呼唤,扭了扭脖子,慵懒道:“这是哪里?”
老者似乎对红袖将定魂符扯下的举动甚为不满,出言抱怨,两人争辩起来。红袖道:“这有什么,谅他们也逃不出死门。师父不要啰嗦啦。”说着径自走到婉娘跟前,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番,道:“你就是闻香榭的婉娘?”
婉娘眨眨眼,道:“这是哪里?你是谁啊?”
红袖得意地尖声大笑。婉娘看了看周围的几个人,惊喜道:“雪儿姑娘!”然后用下巴点着,“小安……文清!你们俩不回家好好待着,半夜三更跑这里做什么?小安还病着呢。”
文清使劲儿皱了一通鼻子,费了好大力气才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地嘟囔道:“啊,小安你慢点,要走不动了告诉我……”抬头茫然地看了看周围,再留意到站在身边的小安等人,顿时清醒过来,并发现自己手脚皆不能动,不由得满脸惊愕。
红袖走到他跟前,用食指挑起他的下巴,笑道:“我喜欢这个小子,笨笨呆呆的,真可爱。”她一脸放浪的神态,同小女孩的样子十分不符,看起来别扭至极。
文清将下巴一甩,怒目而视。红袖满脸笑意,一个个看过去,并在二胖的脸蛋上狠狠地掐了一把,赞道:“真嫩!”二胖、钱玉华、钱永和那个不知名的少女却没有醒来,闭着眼睛不知死活。
婉娘努力伸长脖子,疑惑道:“姑娘,我好似不曾得罪你啊,这是怎么回事?”
红袖正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位少女,歪头甩着手中的手绢儿,道:“当然,你们都没得罪我。除了雪儿。”
婉娘皱了皱眉,正色道:“姑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既然是雪儿得罪了你,就将她一个人抓来,或者她的小丫头小安一起,该打打,该骂骂,不该让我们跟着倒霉啊。雪儿姑娘,你说是不是?”
雪儿道:“正是,请红袖姑娘放了其他几位吧。”
红袖眉眼都弯成了月牙儿:“婉娘真会说笑。我喜欢。”
婉娘叹了一口气,道:“不过我既然来了,也不在乎早一点晚一点。我替红袖姑娘审问下,雪儿你是怎么得罪红袖姑娘的?”
雪儿淡淡地道:“挖人心,剥人皮,拘人魂,这些事你还是问红袖姑娘最好。”
婉娘吓得花容失色,惊叫道:“谁?你还是她?”
红袖玩弄着自己的指甲,慢悠悠道:“雪儿,看来你是真不想活了。小安也不要了?”
雪儿略一偏头,眼角柔媚尽显,柔声道:“小安好些了没?”
小安轻轻咳了一声,却无力回答。
婉娘眼睛放亮,笑道:“啊呀,我最喜欢听血腥恐怖故事,红袖姑娘你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红袖也笑了,道:“哦,我终于想到你哪里得罪我了。你最爱多管闲事。多管闲事的人总是比别人死的早些。”
婉娘认真地纠正道:“姑娘这可错了,我这人除了赚钱,其他一概不理。不信你问他。”下巴朝背对着他们的老者一点。
老者将脸遮得更加严实,头也不回闷声道:“时辰快到了,红袖姑娘还是到外面等候为好。”红袖却不理他,只管对婉娘道:“知道知道,婉娘贪财,洛阳闻名。”
婉娘腆着脸道:“这敢情好,下次香粉涨价,也不用想借口了。”
红袖掩口笑了起来。小安呼吸突然急促,脸如金纸。婉娘瞪了一眼雪儿,不满道:“说我贪财小气,我看雪儿更过分。小伙计病了,好歹去看看郎中,这点钱都不肯花,哼。”接着偏了偏头,凝神看小安的脸,道:“我看……小安中气不足,但精气尚在,不像生病,倒像是有什么邪祟。”低头想了片刻,笑道:“嗯,她除夕不安分,冲撞了一棵多年的老梅树,所以丢了魂儿啦。”
老者快步走过来,俯身在红袖耳边说了几句,似乎提醒她什么。红袖却毫不在意,把老者晾在了一边,笑意盈然对婉娘道:“嗯,原来是丢魂了,婉娘可有没有办法治好她?”
婉娘白了她一眼,道:“治好她做什么?雪儿被你抓了,谁来付钱?赔本的生意我可不做。”
雪儿微微一笑。文清不敢多嘴,只有伸长了脖子眼巴巴看着婉娘,又看看小安。
红袖拍手笑道:“婉娘你太可爱了!我喜欢你!”
婉娘眉开眼笑道:“可惜我对老女人不感兴趣。”红袖的笑意凝固了下,放声大笑。婉娘眼波流动,道:“不过小安要是我闻香榭的小伙计,我倒可以免费给她治疗。”
雪儿简短道:“小安归你了!”
婉娘悻悻道:“你和小安得罪了红袖姑娘,我要带走了她,红袖姑娘能饶了我?我可不惹这个晦气。”转而得意道:“不过我的法子绝对有用。红袖姑娘要不要听听?”
红袖如同看戏一般,笑得前仰后合,道:“快说说看。”
婉娘满脸卖弄之色,道:“往东五十步,面对墙角老梅,叩头九个,点上七点我闻香榭的香露,再用闻香榭的桃木袖剑,帮老梅树修剪下多余的枝桠。老梅树上住着的仙人一高兴,就将小安的魂儿还回来啦!”
老者听见“东五十步、墙角老梅”时明显地动了一下,但听到后面,又如木头一样站直。红袖哈哈大笑,道:“婉娘说得极是。原来闻香榭的香粉和小玩意儿就是这样推销出去的。”
沫儿轻轻地活动了下手脚,竭力不让醉梅魂和桃木小剑发出响声,却在一瞬间突然明白过来:婉娘在提示他如何救小安!
但在这个奇怪的空间里,根本无法确定哪边是东。沫儿焦急地朝婉娘看去。
婉娘正同红袖说笑,有意无意地看向右边。沫儿不再多想,屏住呼吸慢慢朝右走了五十步,顺利来到一株即将干枯的梅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