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头垂得更低,小声却十分清晰道:“这本是我爹爹留下的财产。”
王凡哑口无言,绕着徐氏转了两圈,见她眉眼低垂,双唇紧闭,一副倔强的样子,皮笑肉不笑道:“真不知道原来你口才这么好。”
徐氏仍旧不怒不动。王凡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见徐氏藕荷色小袄将消瘦了身材衬得玲珑有致,只想找个能够攻击她的借口,信口开河道:“你今晚约了谁?穿的花枝招展的,给谁看的?我的这些家产你攥在手里,想留给哪个野汉子?”
徐氏眯起眼睛望着他,不由得一阵恍惚,这个真是自己曾同床共枕生活多年的夫君吗?
王凡以为自己的辱骂见效,越发来了劲,恶狠狠道:“你早等着我休书对不对?”
徐氏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可真是蠢笨,时至今日才明白过来。”
王凡见徐氏不但不否认,听这言语竟然是承认了,顿时暴跳如雷,吼道:“你去死吧!你这个不守妇道的贱货!说,奸夫是谁?是不是那日和你拉拉扯扯的小道士?”那日他还是有些担心徐氏,便远远从窗户望去,还被凤凰儿好一顿奚落。
徐氏冷笑着看着他。他恨极,抡圆了手臂朝徐氏脸上掴来。徐氏轻轻抓住一把甩开,面无表情道:“家里的重活都是我做的。夫君的手劲儿要再练练才是。”
王凡抓起桌上的冷茶倒进口中,慢慢冷静了下来。店铺如今还在她手里,万一逼得她同奸夫私奔,这事儿便弄巧成拙了。如今还需虚意奉承,哄得徐氏交出财权。
王凡平静片刻,面露悔恨之色,上前拉住徐氏的手,诚恳道:“唉,是我错了,我不该随便怀疑夫人。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受委屈了,我已经和那边说过了,休妻之事休得再提,如今小雨大了,我正打量着给她找个好婆家呢。”徐氏微微一笑,默不作声。
王凡正想再找些徐氏往日爱听的话来讲,猛然听到院中旺福招呼小雨的声音,顿时心怯,起身道:“我今晚约了几个朋友吟诗作对,你和小雨赶紧吃饭吧。”料想徐氏必定哭号哀求,暗自思忖如何快快摆脱她。
走了几步,却不见身后有任何动静,回头见徐氏端坐,眼睛并未看他,下意识提高声音道:“我走了!”脚步却故意放慢。
徐氏冷眼旁观,心底百般滋味无从分辨,不由得嘴角苦笑,淡淡地“哦”了一声。
不知怎的,王凡竟然觉得心中小有失望,讪讪地推开房门,同小雨匆匆打了招呼,就此去了,心中说不出的不自在。他实在想不明白,何以徐氏改变如此之大,若不是有奸夫,此事断断不能解释。
同往年相比,今年的冬天来得迟些。如今已进入十一月,竟然没有下过一场痛痛快快的雪。在沫儿看来,淅淅沥沥的雨夹雪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天气阴冷,地面脏污,每日除了干活就窝在家里,想出去买个烤红薯都没得卖的。
今日也同样,乌云低沉,寒风凄凄,偏偏下的还是雨夹雪。沫儿淘了一个下午的米浆用以制作底粉,冻得手指通红,鼻涕儿直流,婉娘也不肯让他休息。
吃过晚饭,天已经完全黑了。黄三在中堂生了火炉,自己挑拣一些花籽,文清和沫儿四脚八叉地躺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婉娘吹嘘她的香粉。
黄三突然支起耳朵。婉娘道:“来人了!”讲桌上的东西收了,推文清和沫儿道:“快开门去!满屋子都是你们两个的大长腿,看绊到人!”
沫儿打了伞,和文清跑去开门。门口漆黑,沫儿抱怨道:“干嘛门口不挂个灯笼?”趁着街口的微光,一辆简易马车吱吱呀呀地赶了过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迟疑道:“请问可是闻香榭?”却是旺福。
两人慌忙答应。徐氏道:“这地方可真不好找呢。”从马车上跳将下来,身手甚是麻利。沫儿和文清还以为二胖和小安也在车上,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另有人下来。
旺福留着看车,徐氏快步走入闻香榭。婉娘早已在门口迎候,笑道:“夫人气色不错,身体可大安了?”
徐氏去了斗篷,微微一笑,道:“也就这样吧,无所谓好或者不好。”沫儿却发现,她的装扮与第一次相见早不可同日而语:一丝不乱的美人髻,插着一支精致的玛瑙朱雀银钗,身着紧身缎面青花胡服,足蹬黄牛皮厚底长靴,脖子上还围着一个猩猩毡的围脖,虽未化妆,但皮肤白净紧致了许多。徐氏骨架大,下颌宽,胖的时候便显臃肿,如今消瘦,衣服又合身,身姿挺拔的优势便显露出来,甚有英气。最关键的是,眼中的惶惑之色尽无,代之生活沉淀之后的平静和自信,使得整个人都变了样。
婉娘笑道:“夫人好气势!这等英姿飒爽,连我见了都垂涎呢!”
徐氏有些不好意思,道:“多谢婉娘点拨。还有你家的香粉,真是好用。若不是你,我还在寻死觅活呢。”说着递过一个小包裹,道:“无以为报,我这几日精心设计了几只镯子、钗子和一些好玩的银铃铛,就送给婉娘做个纪念。”
婉娘喜笑颜开,接过来道:“夫人太客气啦。不用谢我。要多谢二小姐才对。”
沫儿站她身后猛拉她的衣服,小声道:“你答应二胖不收钱的!”
婉娘头也不回,朝后面踹了他一脚,脸上仍面不改色,满脸谄媚之像:“夫人觉得我的香粉好,以后就常来,我这里专门定做,想要什么样儿的都有。女人么,就得自己疼自己才对。”
文清捧了茶来,两人扯了会儿闲话,无非就是衣料啊首饰等女人的话题。婉娘漫不经心道:“不知王大人最近怎么样了?”
徐氏微微顿了下,坦然道:“回家的次数多了。”表情淡漠,如同在谈论陌生人。
婉娘目露赞赏之意,却不点破,道:“近来生意怎么样?”
徐氏道:“生意还不错。不过我多用些心罢了。”
婉娘羡慕道:“夫人好手艺!谁成想大名鼎鼎的银器王家,竟然是夫人支撑着呢。”
徐氏幽幽叹了一口气,道:“说老实话,若是能在家做相夫教子的甩手掌柜,谁不想呢。我本来死心塌地想着就这么过一辈子,看在小雨姐妹的面上忍气吞声,得过且过便是。可惜老天爷不给我这个机会。男人爱你的时候什么都好,不爱的时候便是一无是处。如今再回想起半月前,我恨不得抽自己。一旦想明白了,这事情简单的很。如同在路上踩到一泡臭狗屎,赶紧刮净鞋底离得远远的,还对着狗屎缅怀个什么?真是自讨没脸。”
婉娘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夫人这比喻实在贴切!”
徐氏也笑道:“我是个粗人,说话俗了些,婉娘不要见怪。”突然哑然一笑,道:“婉娘,你定猜不出我的闺名儿叫什么。”
婉娘好奇道:“叫什么?”
徐氏道:“我爹爹膝下无子,一直希望我能够像男孩一般支撑门户。所以我的闺名儿便叫胜男。我还觉得这名字不好听,不像人家花儿朵儿的,一听便招人喜欢,可是这些天我才想明白了爹爹取名的含义。胜男,其实不用胜男,只需同男人一样自立自强,便可少却许多烦恼。”
婉娘大声道:“不错不错!要是女人为自己而活,这世上就少了很多怨妇了。”
两人愈谈愈投机,挽手哈哈大笑。
天南地北地海聊了一会儿,徐氏道:“啊呀,只顾着聊得高兴,可把正事儿忘了。”朝四周张望了一番,沉吟道:“婉娘,这些日我碰到些怪事,不知是我多心了,还是有人开玩笑。”
徐氏似乎有些不安,下意识地从衣襟里拉出一件东西紧握在手中。沫儿正要去睡,看到那个顿时不困了——一个精致的玉鱼儿,用红丝线串着。
婉娘关切道:“什么事?”
徐氏自嘲地笑了一下,脸上的不安消失,大咧咧道:“其实也没什么事。我如今想得开,天塌下来还有个高的人顶着呢。可真如佛家所说,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婉娘笑道:“那是夫人悟性高。”
徐氏道:“这些天我自己放轻松了,白日里精神抖擞,一天能画出多个银器花样来,睡眠也出奇的好。我同那个死鬼说,赶紧写休书吧,老娘受够了,离开了你照样活。嘿嘿,你不知道我说出了这些话,心里有多痛快,看着他嘴巴张得像个被叉子叉起的死蛤蟆,我真恨自己浪费了这些年的大好光阴,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如何对他好上了。哪知道这个贱胚子,以前不是要钱便不回家,我说了这话他反而每隔一天就回来一次,有时甚至还陪着我和小雨吃饭。”
婉娘抿嘴而笑。徐氏笑道:“说真的,我巴不得他赶紧去娶了那个高贵的什么凤凰呢。只要他一回来,我晚上必定做噩梦。”
婉娘笑道:“可能他回来又勾起了那些不愉快的回忆,所有也有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