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究竟是怎么了?在四十多年的生命里,究竟什么才是最宝贵的?作为摄影师的钱莫争,他已经走遍了半个世界,见过最可怕的战争和灾难,拥有过各色人种的女子,但到头来却没有一样属于他,依然是飘零的浮萍,随时都会沉没在水底。
眼眶再一次湿润了,露台上的风吹过脸颊,却抹不去男人的眼泪。钱莫争把头发散了下来,黑色长发掠过肩头,那个已化为幽灵的女人,是否还能抚摸他的发丝?
身后悄然响起脚步声,他紧张地回过头来,却见到了秋秋朦胧的脸,他急忙低声道:“你怎么出来了?快点回房间去!”
“我在等林君如洗澡。”
十五岁的少女淡淡地说,走到露台的栏杆边,望着别墅高墙外的黑夜。她的态度已柔和了很多,不像前两天对钱莫争的仇视,这让他的心里也好受了些。
直到两天前才知道自己有个女儿,他却从没有过做父亲的心理准备,事实上他也从来没做过真正的父亲。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秋秋,也不知道黄宛然是否把那个秘密告诉过女儿。虽然他很想和秋秋多说说话,毕竟十多年都没有见过,他太不了解自己的女儿了,甚至还不敢像父亲那样与她说话,只是本能地想保护她免受伤害。
“你很难过?”
倒是秋秋在主动与他说话,房间里射出的灯光,正好照到了钱莫争脸上,红红的眼眶里藏着泪水。
钱莫争倒有些慌乱了,不知该忍住悲伤装作坚强的男人,还是该勇于承认自己的心情?
“你喜欢我的妈妈?”现在的少女果然什么都敢问,靠在栏杆边上盯着他的眼睛,“是吗?你在为她而悲伤,你心里还在想着她。”
他只能回避秋秋的目光,尴尬地说:“大人的事情,你们小孩子不懂。”
“我已经十五岁了,不是小孩!”
秋秋依然盯着钱莫争,她到现在仍然无法确定,妈妈跟她说的是真是假?眼前这个长头发的男人,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吗?
她的耳边仍回想着宝塔顶层,妈妈抱着她说的那些话——
“你的亲生父亲,就是钱莫争!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要记住我们都是爱你的!”
那个时候的妈妈会骗自己吗?秋秋伤心的同时也忐忑不安,自己的身世真的那么复杂吗?难道从出生的那天起,自己就是妈妈的耻辱?可如果成立不是自己的父亲,他为什么要用生命来救她呢?
在这个荒唐的世界里,她究竟该爱谁?该恨谁?
痴痴地想了片刻,眼前忽然掠过一个东西,有股淡淡的气味飘入鼻孔,接着手背上有种奇异的感觉。
是一张脸。
走廊里射出的灯光,正好照到那张脸上,手背上的脸。
虽然只有几厘米的大小,却在红色背景下分外妖娆,脸颊是粉色的,眼睛是蓝色的,眉毛却是棕色的,卷曲的长发竟然绿油油的,还有一对鲜艳如血的嘴唇。
秋秋万分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手背,那张脸已迅速变成了一个骷髅,背景也转换成漆黑,突显着一堆白骨,眼窝里还有鬼火荧荧。
转眼间骷髅又变成了美女,仍然化着浓烈的彩妆,雕像一般摄人魂魄。秋秋以为是幻觉了,便伸手去触摸那张美人的脸,没想到在指间将要触及的刹那,又变幻成了可怕的骷髅。
不,那并不是十五岁女孩幻想的童话,而是货真价实的“美女与骷髅”。
一只蝴蝶。
停在她手背上的居然是只蝴蝶,约有七八个厘米大小,白色的头部有火红的触须,躯干和脚都是黑色的,一对大大的复眼正盯着她。
但是,最让秋秋震惊的是“美女与骷髅”——蝴蝶的两片翅膀。
左边是一张美女的脸。
右边却是一个骷髅头!
美丽与死亡共存于一只蝴蝶的同一对翅膀。
黑夜的露台上,月亮始终不敢出来,只有屋里的灯光照射,这“美女与骷髅”的奇异蝴蝶,似乎传说中扑火的蛾子,不顾危险地飞到十五岁少女的手背上。
钱莫争也目瞪口呆了,确实是活生生的蝴蝶,来自大自然的奇迹,绝非人工制造的装饰品。他忍不住伸手去抓,蝴蝶翅膀立即扇起来,彩色的鳞片发出香气,迅速飞到了他们头顶。
“不!”
秋秋痛苦地轻唤了一声,仿佛几小时前死去的母亲灵魂,就藏在这鬼魅的蝴蝶身上。
而它翅膀上的美女与酷髅,交替变幻着舞动,如一场来自地狱的表演,缠绕着这对冤家父女。
“难道是——鬼美人?”
刹那间,钱莫争脑中闪过了这三个字,同时蝴蝶大胆地掠过眼前,那诡异的翅膀几乎扑到眉毛上,不禁手脚都冰凉了。
秋秋下意识地靠到他身边:“你说什么?”
“鬼美人!一种蝴蝶!也是探险家起的绰号,学名叫‘卡申夫鬼美人凤蝶’,以发现者姓氏命名。上世纪二十年代,被发现于云南的一个神秘山谷中,左右两边翅膀图案不一样,左边是美女,右边是骷髅,合在一起就是‘鬼美人’!”
“这么说来是非常稀有的蝴蝶了?”
钱莫争依旧盯着那只蝴蝶:“‘鬼美人’属于凤蝶科,据说这个品种早已灭绝,如果有活体就是价值连城的珍宝!”
“你是说有个无价的宝贝在我们面前飞舞?”
“没错!”
他的双手愈加颤抖,下意识地抬手要去抓“鬼美人”,蝴蝶却轻巧地躲过了他,如片彩色的叶子飘到屋顶上,消失在浓密的黑夜里了。
“别让它走。”
秋秋追到露台边上,仿佛又一次丢失了母亲。钱莫争赶紧抓住她的肩膀,轻声说:“别,别去追它!我曾经在云南的山谷里,潜伏拍摄了整整一个月,都没有发现这种蝴蝶的踪迹,没想到却在这里看到了,也许还会有更多的‘鬼美人’出现。”
十五岁的女孩转过头来,喃喃自语:“鬼美人?我喜欢这个名字。”
钱莫争摸着她的头发说:“快点回房间里去吧,外面有危险,听话。”
他的口气终于像个父亲了,看着自己悲伤的女儿,泪水也忍不住滑落了。秋秋任由钱莫争的抚摸,却没有看到他的眼泪,低头诺了一声便回到房里。
星空之下只剩下他一个人,任凭风吹干男人的眼泪。
这是他们在沉睡之城度过的第五夜……
深夜,十一点半。
沉睡的别墅刚刚苏醒,又将继续陪伴客人们沉睡下去。
底楼的客厅,叶萧和童建国站在门口,孙子楚则躺在沙发上睡觉。三个男人决定在这轮流值班,保护全体旅行团的安全。
童建国微微打开厨房的窗,回到灶台前吞云吐雾。叶萧则不停地喝水,仔细查看屋子里的一切。所有的生活用品都在,电器都可以正常使用,电视机下面有台DVD,柜子里藏着几百张光碟和CD。
忽然,在客厅另一头的后门边上,传出“喵——喵——”的两声。叶萧立即警觉地跟上去,果然看到一条白色的影子,飞快地从门后面窜出来,一眨眼就跑到了玄关附近。
又是那只神秘的白猫!
幸好大门已被锁紧了,其实后门也锁得好好的,它肯定一直躲在屋里,某个阴暗的角落中。当叶萧返身扑到玄关,猫又迅速窜到了楼梯口,回眸用猫眼盯了一眼他,便轻巧地跑上了楼梯。
不能让它上去!叶萧大步跳上楼梯,一步跨三个台阶的冲上二楼,便见到白色的影子一闪,居然径直窜上了三楼。
猫就停在三搂卧室门口,在外面“喵喵”叫了两声。此刻叶萧也冲上来了,正当他要扑上来时,卧室门却突然打开了,白猫就从门缝里钻了进去。
开门的人是小枝,叶萧也不顾忌什么了,立刻推门闯了进去。玉灵惊慌地从床上坐起来,那只白猫竟一下子跳上了床。小枝却面带微笑地走上去,向猫伸出了纤纤玉手。叶萧有些看不懂了,便在房门口站定不动。
小枝离猫越来越近,猫却安稳地站在床上,丝毫都没有逃跑的意思。
“别害怕。”她的声音那样柔和,磁性而又温暖,能溶化所有人的心,当然也包括这只猫,“亲爱的,乖乖的,小猫咪——”
这只神秘莫测的白猫,甩动着火红色的尾巴,既不怕躺在床上的玉灵,更不怕逐渐靠近的小枝,直到小枝的手触摸到它的头。
这是柔软至极的皮毛,像温暖的电流传遍全身,每一根毛都在摩擦皮肤,无数根猫毛如秋天的麦田,在风中如大海的波浪,载着我们的手心航行。
小枝的右手从猫的头顶,一直摸到了骨头轻巧的背部,再摸着琵琶般肋骨的腹部,最后礼节性地与它握了握手(前爪)。
最后,她将白猫搂进了怀中。
这美丽的动物全无反抗,乖乖地趴在她的臂弯内,享受着少女的胸脯,只因她那天使抑或魔鬼的右手?
她又低头在猫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就像情人间的窃窃私语,叶萧和玉灵都没听清楚她说了什么。
随后,小枝将猫放到了地板上,它满怀感恩地回头看了一眼,猫眼里闪烁着摄人魂魄的绿光。
接着它飞快地钻出门口,就从叶萧的双腿之间钻出去,等到他反应转身过来时,白猫早已经无影无踪了。
“怎么回事?这只猫听你的指挥?”
小枝低头走到门口,蹙着眉头回答:“我——认识它。”
叶萧看了一眼床上的玉灵:“对不起。”
随后,他把小枝拉出房间,回到三楼的露台,这样不会有人听到他们说话。
月光洒在两个人的脸上,他顿了顿问道:“这只白猫,还有那条叫天神的狼狗,它们都是你养的宠物?”
“是……”
小枝只说了一个字,子夜的风就吹到了身上,让她抱住了裸露的肩膀。
“对不起。”
叶萧脱下自己的外套,立刻披在她的身上,当双手触摸到她的皮肤时,冰凉的感觉让人心里一颤。他赶紧把手缩了回来,脸色也有些尴尬,回头望着别墅的屋顶,阁楼小窗户里还亮着灯。
看着星空下她二十岁的脸庞,这个来自古老的荒村,欧阳家族最后的女继承人,不知道是活人还是幽灵,也不知为何来到他的眼前,仿佛命运中注定的那个人,必在此时此刻危害他的心。
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了,向来口拙的叶萧握紧了手心,额头竟在凉风中沁出了汗。虽然仅与她独处了几十秒钟,但那神秘的诱惑却扯碎了他,鼻子里充满一股淡淡的香气,那是小枝体内的气味——属于荒村还是南明?
小枝却大胆地靠近了一步,用超出她年龄的成熟眼神,盯着叶萧的眼睛:“你害怕了吗?”
“不,我从来无所畏惧。”她的话似乎突然唤醒了叶萧,让他斩钉截铁地回答,哪怕只是一种自我鼓劲,“让我继续问你吧——在2005年的夏天之后,南明城的居民就突然消失了,但为什么只有你能够留在这里?”
“我已经回答过了,因为我不是普通人,我是荒村欧阳家的小枝,只有我无法消失。”
“只有你?”
叶萧又一次盯着她的眼睛,仿佛在看一个外星人。
“你在看什么?”
近得能感受到她的呼吸,温暖地喷在叶萧脸上,心头同样莫名狂跳,好久都没这种感觉了,只得低头道:“不,你该回去睡觉了!晚上不要跑出去来。”
她点点头回到走道,忽然转身说:“你的外套。”
“不必还给我了,你自己披着吧,我没事。”
目送小枝披着他的外套走进卧室,叶萧才叹息了一声:“该不该相信她的话?究竟是人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