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纪连海点评《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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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灌夫骂座,终至族灭

“原文”

夏,丞相取燕王女为夫人,有太后诏,召列侯宗室皆往贺。魏其侯过灌夫,欲与俱。夫谢曰:“夫数以酒失得过丞相,丞相今者又与夫有郄。”魏其曰:“事已解。”强与俱。饮酒酣,武安起为寿,坐皆避席伏。已魏其侯为寿,独故人避席耳,馀半膝席。灌夫不悦。起行酒,至武安,武安膝席曰:“不能满觞。”夫怒,因嘻笑曰:“将军贵人也,属之!”时武安不肯。行酒次至临汝侯,临汝侯方与程不识耳语,又不避席。夫无所发怒,乃骂临汝侯曰:“生平毁程不识不直一钱,今日长者为寿,乃效女儿呫嗫耳语!”武安谓灌夫曰:“程李俱东西宫卫尉,今众辱程将军,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灌夫曰:“今日斩头陷匈,何知程李乎!”坐乃起更衣,稍稍去。魏其侯去,麾灌夫出。武安遂怒曰:“此吾骄灌夫罪。”乃令骑留灌夫。灌夫欲出不得。籍福起为谢,案灌夫项令谢。夫愈怒,不肯谢。武安乃麾骑缚夫置传舍,召长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诏。”劾灌夫骂坐不敬,系居室。遂按其前事,遣吏分曹逐捕诸灌氏支属,皆得弃市罪。魏其侯大愧,为资使宾客请,莫能解。武安吏皆为耳目,诸灌氏皆亡匿,夫系,遂不得告言武安阴事。

魏其锐身为救灌夫。夫人谏魏其曰:“灌将军得罪丞相,与太后家忤,宁可救邪?”魏其侯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婴独生。”乃匿其家,窃出上书。立召入,具言灌夫醉饱事,不足诛。上然之,赐魏其食,曰:“东朝廷辩之。”

“译文”

那年夏天,丞相娶燕王的女儿做夫人,太后下了诏令,叫列侯和皇族都去祝贺。魏其侯拜访灌夫,打算同他一起去。灌夫推辞说:“我多次因为酒醉失礼而得罪了丞相,丞相近来又和我有嫌隙。”魏其侯说:“事情已经和解了。”硬拉他一道去。酒喝到差不多时,武安侯起身敬酒祝寿,在座的宾客都离开席位,伏在地上,表示不敢当。过了一会儿,魏其侯起身为大家敬酒祝寿,只有那些魏其侯的老朋友离开了席位,其余半数的人照常坐在那里,只是稍微欠了欠上身。灌夫不高兴。他起身依次敬酒,敬到武安侯时,武安侯照常坐在那里,只稍欠了一下上身说:“不能喝满杯。”灌夫火了,便苦笑着说:“您是个贵人,这杯就托付给你了!”当时武安侯不肯答应。敬酒敬到临汝侯,临汝侯正在跟程不识附耳说悄悄话,又不离开席位。灌夫没有地方发泄怒气,便骂临汝侯说:“平时诋毁程不识不值一钱,今天长辈给你敬酒祝寿,你却学女孩子一样在那儿同程不识咬耳说话!”武安侯对灌夫说:“程将军和李将军都是东西两宫的卫尉,现在当众侮辱程将军,仲孺难道不给你所尊敬的李将军留有余地吗?”灌夫说:“今天杀我的头,穿我的胸,我都不在乎,还顾什么程将军、李将军!”座客们便起身上厕所,渐渐离去。魏其侯也离去,挥手示意让灌夫出去。武安侯于是发火道:“这是我宠惯灌夫的过错。”便命令骑士扣留灌夫。灌夫想出去又出不去。籍福起身替灌夫道了歉,并按着灌夫的脖子让他道歉。灌夫越发火了,不肯道歉。武安侯便指挥骑士们捆绑灌夫放在客房中,叫来长史说:“今天请宗室宾客来参加宴会,是有太后诏令的。”弹劾灌夫,说他在宴席上辱骂宾客,侮辱诏令,犯了“不敬”罪,把他囚禁在特别监狱里。于是追查他以前的事情,派遣差吏分头追捕所有灌氏的分支亲属,都判决为杀头示众的罪名。魏其侯感到非常惭愧,出钱让宾客向田蚡求情,也不能使灌夫获释。武安侯的属吏都是他的耳目,所有灌氏的人都逃跑、躲藏起来了,灌夫被拘禁,于是无法告发武安侯的秘事。

魏其侯挺身而出营救灌夫。他的夫人劝他说:“灌将军得罪了丞相,和太后家的人作对,怎么能营救得了呢?”魏其侯说:“侯爵是我挣来的,现在由我把它丢掉,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再说我总不能让灌仲孺自己去死,而我独自活着。”于是就瞒着家人,私自出来上书给皇帝。皇帝马上把他召进宫去,魏其侯就把灌夫因为喝醉了而失言的情况详细地说了一遍,认为不足以判处死刑。皇上认为他说得对,赏赐魏其侯一同进餐,说道:“到东宫去公开辩论这件事。”

“点评”

灌夫被窦婴拉去参加田蚡婚宴,就在婚宴上,灌夫借着酒劲闹出了一个惊天大案,牵出了一连串的悲剧:他一家、窦婴一家全被族灭,田蚡也没好下场,后来也被吓死。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呢?

一、使酒骂座,招来横祸

汉武帝元光四年,春风得意的丞相田蚡迎娶燕王之女。王太后下诏,所有列侯宗室都要参加婚礼。这大概是田氏外戚最风光最得彩的时候。窦婴和灌夫也在被召之列。灌夫脾气倔强不肯去,被窦婴硬拉了去。

在酒席宴上,田蚡风光无限,他向大家敬酒,大家都避席以表敬意。

避席是古代的一种礼数,古人是席地而坐,召开会议,或者是举行酒宴,要先把这个席子放好,席子放在哪里,座位就在哪里,这个叫做席位。主人坐在正中,主要的地方叫主席,其他的人分成两列排在旁边叫列席,如果是主人来或者重要的贵宾来给咱们敬酒,要避席,避席就是离开这个席位,退下来还礼,说不敢当,这就叫做避席。

田蚡敬酒的时候,列侯宗室全都离席伏在地上还礼,轮到窦婴的时候,只有些故交老友避半席,大部分人都只是欠欠身子而已。

窦婴心里不是滋味,人走茶凉,想当初自己炙手可热的时候,田蚡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个郎官,连给我牵马坠镫的资格都没有,现在呢,田蚡是当今大红大紫的人物,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又围拢在他的身旁,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窦婴内心里独自喟叹。

灌夫看不过去,借机闹起事来。他给田蚡敬酒,要跟田蚡干一杯,田蚡不给他面子,灌夫说:“您是个贵人,这杯就托付给您了!”当时田蚡不肯答应。几次借故不胜酒量,拒绝了灌夫。灌夫心中十分光火,但又不好发泄,只能强压住。

灌夫接着敬酒,敬到临汝侯的时候,临汝侯不搭理他,只顾着和身边的程不识将军聊天,这下灌夫急了,满腔的怒火正愁无处发泄,他当着众列侯宗室的面大骂临汝侯:“平时诋毁程不识不值一钱,今天长辈给你敬酒祝寿,你却学女孩子一样在那儿同程不识咬耳说话!”

窦婴一看不好,就想把灌夫劝走,灌夫怒发冲冠不听劝。田蚡又来劝,说:“程将军和李将军都是东西两宫的卫尉,现在当众侮辱程将军,仲孺难道不给你所尊敬的李将军留有余地吗?”却遭灌夫一顿抢白:“今天杀我的头,穿我的胸,我都不在乎,还顾什么程将军、李将军!”

大家一看事情闹大了,借故上厕所,纷纷离去。田蚡心里极不受用,自己的大喜之日,竟被灌夫折腾得狼藉不堪。田蚡见客人都离去,勃然大怒,指着灌夫骂道:“都是我把你惯得太骄横了。”

田蚡怒火难消,就把灌夫拘禁起来。接下来,田蚡就开始对灌氏家族施以报复,凡是抓到的灌氏族人全都以杀头罪论处。灌氏族人纷纷逃窜,灌夫以“大不敬”的罪名押在有司。“大不敬”是因为这个婚宴是奉太后的旨意办的,结果灌夫辱骂宾客,导致婚宴不欢而散,形成了对王太后和田蚡的不敬。

这就是导致窦婴死亡的“灌夫闹酒”事件,按理说,这个事件说大就大,说小就小。上纲上线了就是大不敬的罪过,其实充其量也就是酒后闹事,打几板子也就算了。但严重的是,灌夫和田蚡以前就有过罅隙,这次闹酒事件是双方矛盾长期积聚的结果。

灌夫根本就不是田蚡的对手。田蚡如日中天,朝野上下呼风唤雨,而灌夫本来就不得势,还整天跟同样不得势的窦婴混在一起,难怪田蚡会揪住灌夫不放,以至于将他送进牢狱。

所有灌氏的人都逃跑、躲藏起来了,灌夫被拘禁,于是无法告发丞相田蚡的秘事。

二、东朝廷辩,皇后绝食

灌夫因闹酒事件被拘押后,窦婴好像挨了田蚡一耳光,打得脸上火辣辣的。

此事若是遇到能识时务的俊杰肯定会修好于田蚡,做个自我检讨息事宁人。不过,窦婴却是那不识时务的人,灌夫出事后,窦婴挺身而出,一心想营救灌夫出来。

窦夫人劝他:“灌将军得罪的是田蚡,王太后的亲弟弟,怎么能救得出来呢?”

窦婴在此说了一番感人肺腑的话:“侯爵是我挣来的,现在由我把它丢掉,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再说我总不能让灌仲孺自己去死,而我独自活着。”可见窦婴确实如司马迁和班固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具有侠义精神的大丈夫。

《史记》说窦婴这个人的性格是“任侠,自喜”;《汉书》说他的性格是“侠,喜士”。两个人都认为窦婴骨子里有一股“侠”的意味,就是说窦婴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行侠仗义。而救人于危难之间,为朋友两肋插刀万死不辞,正是侠义精神的特色,窦婴不顾自己的爵禄而挺身救灌夫的事情就是对侠义精神最好的诠释。

为了营救灌夫,窦婴偷偷上书给汉武帝,说灌夫吃酒闹事,还不致被诛杀。汉武帝也觉得田蚡有些过分,就让田蚡和窦婴到东宫当庭辩论。

魏其侯到东宫,极力夸赞灌夫的长处,说他酗酒获罪,而丞相却拿别的罪来诬陷灌夫。武安侯接着又竭力诋毁灌夫骄横放纵,犯了大逆不道的罪。魏其侯思忖没有别的办法对付,便攻击丞相的短处。武安侯说:“天下幸而太平无事,我才得以做皇上的心腹,爱好音乐、狗马和田宅。我所喜欢的不过是歌伎艺人、巧匠这一些人,不像魏其侯和灌夫那样,招集天下的豪杰壮士,不分白天黑夜地商量讨论,腹诽心谤深怀对朝廷的不满,不是抬头观天象,就是低头在地上画,窥测于东、西两宫之间,希望天下发生变故,好让他们立功成事。我倒不明白魏其侯他们到底要做些什么?”于是皇上向在朝的大臣问道:“他们两人的话谁的对呢?”御史大夫韩安国说:“魏其侯说灌夫的父亲为国而死,灌夫手持戈戟冲入到强大的吴军中,身受创伤几十处,名声在全军数第一,这是天下的勇士,如果不是有特别大的罪恶,只是因为喝了酒而引起口舌之争,是不值得援引其他的罪状来判处死刑的。魏其侯的话是对的。丞相又说灌夫同大奸巨猾结交,欺压平民百姓,积累家产数万万,横行颍川,凌辱侵犯皇族,这是所谓‘树枝比树干大,小腿比大腿粗’,其后果不是折断,就是分裂。丞相的话也不错。希望英明的主上自己裁决这件事吧。”主爵都尉汲黯认为魏其侯对。内史郑当时也认为魏其侯对,但后来又不敢坚持自己的意见去回答皇上。其余的人都不敢回答。皇上怒斥内史道:“你平日多次说到魏其侯、武安侯的长处和短处,今天当廷辩论,畏首畏尾地像驾在车辕下的马驹,我将一并杀掉你们这些人。”马上起身罢朝,进入宫内侍奉太后进餐。

太后已经派人在朝廷上探听消息,他们把廷辩的情况详细地报告了太后。太后发火了,不吃饭,说:“现在我还活着,别人竟敢都作践我的弟弟,假若我死了以后,都会像宰割鱼肉那样宰割他了。再说皇帝怎么能像石头人一样自己不做主张呢!现在幸亏皇帝还在,这班大臣就随声附和,假设皇帝死了以后,这些人还有可以信赖吗?”

此时的武帝,虽然心里一千个、一万个的不情愿,可是也像他的爷爷文帝、父亲景帝那样,对着老娘无计可施,只得低头认错。

皇上道歉说:“都是皇室的外家,所以在朝廷上辩论他们的事。不然的话,只要一个狱吏就可以解决了。”

这样一来,灌夫便死定了。

三、魏其侯入狱,“矫诏”毙命

窦家和田家是朝中两大外戚势力的代表,汉武帝让他们两人进行廷辩,彼此揭短,互相揭露,把对方隐藏在心底发霉的东西抖搂出来晾晾,就可以分清形势,看哪家外戚问题严重一些,应该先除掉哪个。

果然,窦婴和田蚡都把自己掌握对方的,而对方不想为人所知的事情揭露无遗。

窦婴揭发田蚡贪污腐化,贪图享乐,买官卖官这些事情,田蚡反驳说:“现在是太平盛世,我以外戚担任要职,所喜爱的不过是女人、狗马、金银、田宅,这有什么过错吗?我之所以这样不就是因为天下太平嘛。天下太平我又是皇亲国戚,我享受一点怎么了?可是你窦婴在干什么呢?你和灌夫两个人整天躲在家里面,鬼鬼祟祟地勾结一些地方豪强江湖好汉,日议朝政夜观星象,密谋策划,一天到晚想着圣上怎么样了你们好怎么样。”

这句话很厉害,一下子触动了汉武帝最敏感的神经。汉武帝最忌讳外戚集团和地方豪强勾结起来,那就非打击不可。这场廷辩为窦婴最终弃市而死下了定论。

庭辩后不久,汉武帝在核查窦婴为灌夫辩护是否属实的时候,发现窦婴所言与事实不符,十分震怒,窦婴因此锒铛入狱。

最后窦婴在情急之下,马上托人跟皇帝说,我有先帝遗诏。原来,汉景帝临终时,曾经给过窦婴一份遗诏,上面写着:“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赋予了窦婴紧急处置非常事件,可以自行决断的权力。

但最荒谬的事情发生了。景帝遗诏只在窦婴家有,皇家档案中没有找到存档文件。类似诏书这种至高无上的东西,皇家怎么会不存档呢?于是,又有人弹劾窦婴,罪名是伪造先帝遗诏。此时,田蚡等人又在外面散布窦婴诽谤朝廷的流言蜚语,汉武帝迫于压力,将窦婴以“矫先帝诏”的罪名,论定罪当“弃市”。

灌夫及其家属十月被处死。

寒冬的十二月三十日,元光四年(公元前131年)的最后一天,在渭城,窦婴也被绑赴刑场。汉朝法律,冬季才执行死刑,春天之后,可能有大赦,也可以用金钱赎罪免死。田蚡深恨窦婴,唯恐入春之后发生变化,所以赶在冬季的最后一天,执行完毕对窦婴的处决。窦婴的尸体被暴露在市场上,一代权贵就这样凄惨地死去了。

遗诏事件为窦婴之死披上了一层迷雾。到底汉景帝有没有赐给窦婴遗诏?如果没有,窦婴怎敢冒着死罪矫诏?如果汉景帝确实有给窦婴留下遗诏,为什么皇室没有存档?是汉景帝疏忽了,还是遗诏被田蚡偷走毁掉?难道是因为窦婴在景帝心目中印象不好,景帝故意留给他遗诏又不存档,为将来铲除窦氏外戚留下后手?种种谜团,让后世之人费解。

那么,事实到底如何呢?以现在所留下的史料来看,我们还给不出一个标准答案。因为窦婴一案,本来就是汉武帝一朝的一件冤案,那“遗诏事件”更是一桩千古疑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