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在齐国做卿,到滕国去吊丧,齐王派盖地大夫王驩做他的副使。王驩同孟子两人成天在一起,往返于齐、滕两国的路上也在一起,孟子却不曾同王驩谈过出使的事。
公孙丑说:“齐国卿的官位,不算小了;齐、滕两国之间的路程也不算近了,但是一直到回来您都不曾和他谈出使的事,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他既然以齐卿的名义把事情都办了,我还说什么呢?”
解读
王驩是齐王宠信的小人。由于他善于逢迎,所以官运亨通,后来被提升为右师,在朝中执政。公行子死了儿子,人们都去吊丧,王驩也去吊丧。由于他在朝中颇有权势,所以人们都上前和他搭话,只有孟子不理他,他就指摘孟子对他简慢(见《离娄章句下》第二十七章)。
此次孟子作为正使出使滕国,是在王驩升为右师之前。齐王特意派了王驩这样的小人作为他的副使,孟子心里本来就不高兴。而王驩也没把孟子这个正使放在眼里,仗着齐王的宠信,遇事自然不顾自己的身份,越过正使,独断专行。他把代表团的事都给办了,也不和正使孟子商量。公孙丑看到不公,就问老师。孟子说:“他既然一个人独断专行了,我还说什么呢?”
原文
孟子自齐葬于鲁,反于齐,止于嬴。
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
曰:“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饺乎?吾闻之,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
译文
孟子从齐国到鲁国埋葬母亲后,又回到齐国,在嬴县停留下来。
弟子充虞请问道:“日前蒙老师看得起我,叫我管理木匠打棺椁的事,当时很忙,有事也没敢请教您。现在我私下里有个事想向您请教:棺木似乎是太好了。”
孟子说:“在上古,棺椁的薄厚没有固定的尺寸;到了中古,才规定棺材厚七寸。椁的厚度要和棺材相称。从天子一直到老百姓,讲究棺椁,不只是为着好看,而是要这样,才算尽了孝子之心。为法制所限,不能按自己想的去做,当然不称心;法制允许,而自己财力不足,也是不称心。按法制可以用好木料而且有财力,古人都尽力做了,我为什么不尽力去做呢?况且为死者考虑,不让土壤亲近尸体,孝子之心难道不愉快么?我听说过,一个君子,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在父母身上省钱。”
解读
学习了本章,我想起了《论语》中孔子的一段话:“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八佾》第四章)后世的孝子,不应以孟子的话作为大办丧事的根据。
原文
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
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仕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
齐人伐燕。
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
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
译文
沈同以个人身份问孟子:“燕国可以攻打吗?”
孟子说:“可以。燕王子哙不能把燕国送给别人,子之也不能从子哙那里接受燕国。比如有这么一个人,你很喜欢他,你也不向国王请示,私下里就把你的俸禄、爵位都让给他;而那个人,也没有国王的任命,就私下里从你那里接受了俸禄、爵位,这样可以吗?——燕国君臣私自让位的事和这个例子又有什么不同呢?”
齐国去攻打燕国。
有人问孟子:“你曾经劝齐王攻打燕国,有这回事吗?”
孟子说:“没有啊!沈同曾经以他个人身份问我:‘燕国可以攻打吗?’我回答说:‘可以。’他们就这样去攻打燕国了。他如果再问:‘谁可以攻打它呢?’那我将回答说:‘只有天吏(奉天命行事,能行王政的)才可以攻打它。’比如这里有一个杀人犯,有人问我:‘这个人该杀吗?’那我会回答说:‘该杀。’他如果再问:‘谁可以杀他呢?’那我会回答说:‘只有治狱官才可以杀他。’如今,是一个同燕国一样暴虐的齐国去攻打燕国,我为什么去劝他呢?”
解读
燕国因燕王哙受人怂恿,要学习尧舜,把王位让给宰相子之,国内大乱。主持正义的国家,为了让燕国百姓过上安定的生活,有责任进攻燕国,平定叛乱。所以,当沈同问孟子“燕可伐与”时,孟子说“可以”。可是齐国攻占燕国后,却杀其父兄,虏其子弟,毁掉他们的宗庙,搬走他们国家的宝器,甚至想吞并燕国。这怎么可以呢?这必然要招来燕国人民的反叛。有人认为,这是由于孟子劝齐王进攻燕国。这实在是冤枉了孟子。孟子说齐国可以出兵,是让齐国出王者之师,帮助燕国人民摆脱苦难;而齐王出兵,却是掠夺和吞并,二者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学习本章和下面几章,应先看《梁惠王章句下》第十、十一章。
原文
燕人畔。王曰:“吾甚惭于孟子。”
陈贾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
王曰:“恶!是何言也!”
曰:“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
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
曰:“古圣人也。”
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
曰:“然。”
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
曰:“不知也。”
“然则圣人且有过与?”
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而为之辞。”
译文
燕人起来反抗齐国。齐王说:“我感到很愧对孟子。”
陈贾说:“大王您不要忧虑。您认为自己和周公比谁更仁德、更智慧?”
齐王说:“哎!这是什么话?”
陈贾说:“周公使管叔监督殷民,管叔却率领殷民叛变;如果周公知道管叔要叛变却叫他去监督殷民,这是不仁;如果不知道,这是不智。仁和智,周公没能完全做到,更何况大王您呢?请让我去见孟子,向他解释解释。”
于是陈贾来见孟子,问道:“周公是怎样的人?”
孟子说:“是古代圣人。”
陈贾又问:“他使管叔监督殷民,管叔却率领殷民叛变,有这回事吗?”
孟子说:“有的。”
陈贾又问:“周公知道管叔要叛变而派他去的吗?”
孟子说:“不知道。”
陈贾说:“看来圣人也难免犯错误。”
孟子说:“周公是弟弟,管叔是哥哥。周公的错误不也是合乎情理的吗?而且古代的君子,有了错误就改正过来;今天的君子,有了错误就将错就错。古代的君子,他们的错误好像日食月食,百姓都能看见;等到他们改正过来,百姓都抬头仰望。今天的君子,不只是将错就错,而且还找借口为错误辩护。”
解读
齐宣王伐燕失败,后悔当初没有听孟子的劝告。一个忠直的大臣,在这时就应因势利导,使齐王认识到,错误是由于贫欲引起的,要下决心改正。但陈贾却想法安慰齐王,他举出周公任命管叔监殷的历史,说像周公这样圣人也难免要犯不仁不智的错误,何况齐王呢?这就是在为齐王开脱,为齐王掩饰错误。
他还理直气壮地去找孟子解释。他对孟子说,周公叫管叔监殷,管叔却率领殷人叛变周朝,看来圣人也难免要犯错误,何况齐宣王。孟子知道陈贾是为齐宣王辩护而来,就说:“周公是弟弟,管叔是自己的同母哥哥,周公出于对哥哥的敬爱,才命他监殷。后来出现了管叔率领殷人叛周的事,实在是圣人的不幸,是可以理解的。”
孟子并没有在周公是否犯错误这一问题上解释更多,而是着重谈了一个国君对待错误应有的态度。孟子把古今“君子”对待错误的不同态度作了比较。古代君子,有错就改;今天的君子,有了错误却将错就错。古代君子,有错和改错老百姓都看得见;今天的君子,有了错误就想法遮掩辩护。这就等于严肃地批评了陈贾这一类小人:他好像是在维护齐宣王的声誉,实际上是“沮其(齐王)迁善改过之心,长其饰非拒谏之恶”(朱熹《孟子集注》)。
原文
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
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他曰,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
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
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
译文
孟子辞掉齐国的官职准备回国。齐宣王到孟子住处去看孟子,他说:“以前我想见到你没能办到,后来能够和你同朝做事,真是高兴。现在你又要离弃我回国,不知道以后能否再见面?”
孟子回答说:“我不敢提出要求,这本是我非常希望的。”
过了几天,齐王对时子说:“我想在临淄城中送给孟子一幢房屋,用万钟粮食养活他们师徒,使我国的各位大夫和百姓都有尊敬效法的人。你替我去和孟子说说好吗?”
时子就托陈臻把齐王的话告诉孟子,陈臻也就把时子的话转告给孟子。
孟子说:“唉,时子哪里知道这事情做不得呢!假如我是贪图财富,我辞掉十万俸禄而接受一万,这难道是贪图财富吗?季孙说过:‘子叔疑真奇怪!自己要做官,人家不用,也就算了,可是他又使他的儿子兄弟来做卿大夫。谁不想做官发财,但是他却想把做官发财垄断在自己手中。’什么叫‘垄断’?古代做买卖,是以其所有易其所无,国家派官吏加以管理罢了。可是有一个卑鄙的汉子,他到了市场,一定要找一个独立的高冈登上去,左边望望,右边望望,恨不得把市场上所有的营利都收归自己所有。别人都觉得这人卑贱,所以抽他的税。向商人抽税,就是从这个卑贱的人开始的。”
解读
孟子在齐国停留的时间已经不短,看出齐宣王只图眼前利益,想以武力称霸,并不想采用自己的主张,于是只好离开齐国。这时齐王又做出一副敬贤的样子,派时子去挽留孟子,答应给孟子一幢房屋、万钟粮食,希望孟子继续留在齐国。孟子知道后,颇有感慨,就对弟子陈臻说:“如果接受齐王的赏赐,自己成了什么人?道既不行,又受其俸禄,自己岂不成了一个市场上的垄断者,想把持市场,把利润都垄断在自己手里!这样的事情,自己是绝对不干的。”
原文
孟子去齐,宿于昼。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
客不悦曰:“弟子齐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
曰:“坐!我明语子:昔者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
译文
孟子离开齐国,在昼县住下。有一位想替齐王挽留孟子的人,恭敬地坐在那儿同孟子说话,而孟子却不吱声,伏在靠几上睡起来。
那人不高兴地说:“我在前一天斋戒之后才敢和您谈话,而您却伏在靠几上不听,以后我再也不敢来见您了。”说着起身要走。
孟子说:“坐下来!让我明白地告诉你。从前鲁缪公如果没有人在子思身边,就不能够使子思安心;泄柳、申详如果没有人在鲁缪公身边,也就不能使自己安心。你为我这老头考虑,连子思怎样被鲁缪公敬重都想不到,不去劝齐王改变态度,却用空话留我,这样,是你跟我这老头决绝呢?还是我老头跟你决绝呢?”
解读
本章紧接前一章。
这位留孟子的人,知道孟子是一位难得的品德高尚的人才,想把他留在齐君身边,所以,看来像是既忠君又敬贤。但经过孟子一分析,他既不忠君,又不敬贤。此人如真心为齐王留孟子,应先以鲁缪公敬重子思之事为例,劝齐王改变态度,留住孟子,派敬贤之人留在孟子身边,使孟子安心;然后应学泄柳、申详,表现出不把孟子留在齐王身边就不能安心的焦急心情。此人虽“齐宿而后敢言”,但缺乏留孟子的诚意,孟子“不应”,他就耍小脸子要走。最后孟子问他:“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恐怕他也无言以对吧?
下一章孟子说出自己离开齐国时的心情,这心情是那些名利之徒无法理解的。
原文
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士则兹不悦。”
高子以告。
曰:“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
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
译文
孟子离开了齐国。齐人尹士对别人说:“不了解齐王不能够做商汤王、周武王那样有为之君,那就是孟子的糊涂;明明知道他不行,而且还要来,那就是孟子的贪求富贵。不远千里来见齐王,不相融洽就要走,还在昼县歇了三夜才离开,为什么这么拖泥带水的呢?我尹士就不喜欢这样。”
高子把尹士的话告诉孟子。
孟子说:“那尹士哪能了解我呢?不远千里来见齐王,这是我所希望的;不相融洽就走,难道是我希望的吗?我是不得已才这样的。我在昼县住了三宿才离开,在我心里还以为太快了,我想齐王也许会改变主意,齐王如改变主意,一定会把我召回。我离开昼县而齐王没有召回我,我才决定了回乡的念头。即使这样,我难道抛弃齐王了吗?齐王虽然不是商汤王、周武王,也还可以好好干一番;齐王如果用我,岂止是齐国的百姓得到太平,连天下的百姓都全部可以得到太平。齐王也许能改变主意,我天天盼望!我难道像小气人那样吗?向国君进谏而国君不接受就发怒,脸上露出一百个不高兴的样子;一旦离开,就非得走到日落西山才住脚不可吗?”
尹士听到孟子这番话后,说:“尹士我真是一个小人。”
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