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始祖诞生而使人类得到孳生繁衍以后,所面临的问题,是部族与部族之间的矛盾。矛盾尖锐化了,免不了就要发生战争。通过神话的折射,也有反映部族战争这方面的情况的。但是寻捡起来,却并不多见,只有纳西族史诗《黑白争战》和羌族神话《吉戈大战》可以作为代表。《黑白争战》描写的是居光明白界的米利东主和居黑暗黑界的米利术主因争夺日月而引起的一场争战,经过许多周折,最后,东族得雷神优麻及白猿之助,终将术族城堡一一攻克,大获全胜。东族“把术的天割下来做地,把术的地翻起来做天,把术的水源截断,把术的火种灭掉”。从此以后,东族子孙昌盛,光明永生。史诗曲折地反映了古代纳西族人和邻近部族之间的斗争。羌族神话《吉戈大战》反映的情况也大体相同。神话说,古时吉嘎布(羌人)在山上牧放神牛,嘎日堵(戈基人)偷了一头神牛,宰而食之。天神闻听非常生气,亲到凡间讯察其事。天神叫二人都张开口,见吉嘎布齿缝中只有菜渣,嘎日堵齿缝中却有肉丝。又到嘎日堵所住的楼上,见草堆里有牛头、牛骨,于是事态已明,便叫二人比武。天神把麻秸和雪团给了嘎日堵,却把柳条和白石头给了吉嘎布。其结果当然是柳条和白石头战胜,而麻秸和雪团失败。嘎日堵不服,要求再比。天神又叫二人造房,以快速坚牢者胜。嘎日堵新屋落成,正设宴款待宾客,贺者满门。天神化为凡人,骑骡,抱公鸡,带火炮,偕同嘎吉布假装前去祝贺。趁人不注意,悄悄把骡子拴在新屋的中柱上。临别时,天神暗命吉嘎布在骡子的尾巴上点燃火炮,骡受惊狂奔,柱倒屋塌,嘎日堵和所有的人,无分宾主,都压死在倒塌的新屋下。两天以后,才有一个幸存者从屋里爬出来。天神给了这个幸存者一件宝贝,骗哄他到远地去,三代人都不再返回。从此以后,吉嘎布便在这里安居下来。这段神话又关系到“白石神”的传说。西南民族学院语文系民族文学教研组编的《羌族文学作品选》(未刊稿)中《太子坟》注二说:“木比塔是羌民房顶上供奉的白石头,就是‘白石神’。”这个传说又有两种不同的异文,一说是古代羌人和戈鸡人战争,不能取胜。当时有神梦中指示羌人,要用白石作武器才能战胜戈鸡人。羌人如言而行,果然得胜,但不知此神的形象如何,只好用白石代替以供奉之。一说是戈鸡人与羌人作战,羌人战败,遁入一白岩,戈鸡人不见羌人,但见眼前一片白雾,羌人因得逃脱。后来羌人便拿白石作为神的标志供奉起来。这两种异文虽然记叙的也是羌戈战争,但已经几乎接近历史,神话因素远不如前面一种浓厚了。前面一种才真是通过神话三棱镜的折射,反映出来的处于童年时代的羌族人民的历史面影。
汉族著名的黄炎战争(包括黄帝与蚩尤战争)神话,也是反映部族战争的,见于《山海经》、《列子》诸书所记。此外还有《山海经·大荒东经》记的“有易杀王亥”、《大荒北经》记的“修鞈杀绰人”、《海内经》记的“术器……是复土壤,以处江水”等,恐怕也都是有关部族战争的。不过因其记述简单,没有充分引起人们的注意罢了。
活物论神话
本书第一章阐述“原始社会前期的神话”时,曾介绍了残存在《山海经》里的属于活物论神话的两个例子:一是“各有两首”的(虹虹),另一是“知人名”的狌狌(猩猩),还介绍了《山海经·海外北经》(还有《大荒北经》)的夸父追日神话,《淮南子·本经篇》的羿射十日、“缴大风”神话,说它们也残留着原始社会早期活物论神话的印痕。汉族的活物论神话,确实是曾经有过的,但保存在文献记录和口头传说中的,已经不多了,并且只有零星片断的例子可以举证。而具有活物论神话因素保存在少数民族中的,却极为丰富,几乎俯拾皆是。前面所举开天辟地、创造人类、始祖诞生诸神话中,都杂有活物论神话的成分;现在再举近似寓言、童话的龟兔赛跑型神话数例,作为活物论神话浅近的说明。
已故人类学学者林惠祥在其所著《神话论》一书中曾说:“龟兔竞走的寓言也见于原始民族中,但他们却把它当做神话。”这话是在《神话论》第五章“神话实例——五、动植物神话”中说的,并举了非洲尼革罗人传述的龟鹰赛跑神话为例。在我国少数民族民间故事中,这种类型的故事可以举出好几个,如像佤族的《老虎与蜗牛》,毛南族的《蜈蚣与鼻涕虫》,高山族的《乌鸦与翠鸟》,等等。故事的主题一般都是弱小的动物在和强大的动物作某种竞技(通常是赛跑)时,每每依靠它们的机智、团结和毅力,最后取得胜利而挫败竞争的对手;而强大的动物却常常由于骄傲轻敌而遭受失败。佤族的《老虎与蜗牛》便可以作为这种类型的故事的代表。
蜗牛走得很慢,骄傲的老虎非常看不起它,要和它赛跑。双方约定,途中老虎喊蜗牛,如果不答应,说明蜗牛落后了,也就输了。比赛开始后,老虎一下跑出好远,它喊了声:“蜗牛!”前面立即答应:“我在这里!”老虎急了,拼命往前跑,再喊:“蜗牛!”前面又答应:“我在这里!”这可把老虎吓坏了,它认为自己输了,就夹着尾巴溜进了森林。原来,蜗牛事先和同伴商量好,在赛跑的路上一段藏一个蜗牛,互相响应,因此蜗牛战胜了老虎。(毛星主编《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下册)这类故事现在一般我们都将它看做是寓言了,其实它是处于人类社会发展低级阶段的神话,是前万物有灵论时期的活物论神话。后世的寓言和远古时期具有寓言性质的活物论神话的根本区别,在于寓言每将动植物拟人化,借它们的行事以寓意,而活物论神话却是将动植物(乃至日月星辰、风云雷雨等自然界物事)都看做是和人一样有生命有意志的活物,它们本身的行事自然也存在着一番寓意。所以寓言和神话其实是有互相沟通之处的。即使是比较后期的神话,像我国古书记叙的“夸父追日”、“刑天断首”、“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等,莫不也都各有一些寓言的性质或象征的意义存于其中,而为哲学家所凭借以抒发其哲理,诗人所凭借以寄托其感慨。希腊神话中的许多片断,在这方面表现得尤其充分,因而在马克思恩格斯著作中常加以援引。
完全属于活物论神话的典型的例子,却也并不多见。现在姑举苗族民间故事《美丽的娘阿莎》[8]一例,以为活物论神话的比较恰当的说明。原文较长,只好将它节缩为浅近的文言:
娘阿莎从山谷井中出,年长十八,美名扬天下。乌云为讨好太阳,往说娘阿莎嫁与之,樱桃花、画眉鸟皆以为不可。乌云怒,竟强迫娘阿莎嫁至太阳家。太阳懒恶丑,役使月亮为之劳作。月亮勤劳忠厚,结实标致,与娘阿莎渐相爱。乃相约同逃,至远方安家。大星通桑闻之,急往报知太阳。太阳恚恨,怒贵猫狗未尽职守。猫头鹰见而讽之,太阳取弓箭逐去猫头鹰。乃亲自往寻娘阿莎。遇鹭鸶、水鸭浴于河,询妻踪,不告。复遇乌龟,乌龟直言告之,太阳怒,以足踏龟,故今龟身扁也。复遇水獭,太阳许水獭占有河塘全部鱼虾,水獭遂告太阳二人已逃至天涯海角。太阳亟追至天涯海角,觅得二人。娘阿莎义正词严,责太阳不应常远游不归。太阳无辞以对,请理老评议。理老亦右娘阿莎而左太阳。太阳乃申言:若得两端有尾牛与两端有鬣马者,即许娘阿莎归月亮。月亮乃使两牛相抵,两马相踢,令太阳往视,太阳嘿然。娘阿莎遂嫁月亮。太阳既恚且羞,为使人勿见其羞颜,乃射出金针万枚,以刺人眼;人视太阳,恒眼花缭乱,以此故也。
这段神话,虽然被收在民间故事集子中,实在应当算是神话,是原始社会前期活物论的神话,也是解释自然现象的神话。“娘阿莎”,苗语是“清水姑娘”的意思,清水被太阳照晒就会干枯,被月光照射就愈见清朗,这就是清水姑娘终于要逃离太阳,嫁给月亮的主要原因。研究分析这段神话,可以论述的有如下三点:(一)神话所叙写的各个人物,如清水姑娘(娘阿莎)、太阳、月亮以及各种动植物等,只是作了初步的拟人化,还保存着各种物事本来的形姿,虽以日月的尊显,也没有将它们当做神来看待,推其本源,应是前万物有灵论即活物论时期的神话。(二)这段神话,体裁格局,近于童话,实在就是后世童话的****;从这里也可以知道,后世的某些童话,寻绎其雏形,往往就是远古时期的神话。(三)这段神话虽然产生在原始社会早期,辗转传承到今天,已经含有若干阶级社会的积尘,如太阳役使月亮为它劳作,理老评议中有“赔你三船金、三船银”(原文语)之类。当然也不能因为有了后世这些积尘,而否认其为远古时期的遗留物。
可以当做活物论神话看待的,还有藏族的《马和野马是怎样区分的》[9]、达斡尔族的《杀莽盖》[10]等。前者叙写天上的神马与吉隆当哇的马王结合,生三小驹。因缺水草,各赴茂草清泉之地。马兄遇一野公牛,野牛想独霸草原,马兄请他略为相让,野牛横不理睬,侧头竖角,突然挑马兄致死。幼弟提议立刻去为长兄报仇。二兄不肯,说长兄力最大,尚且不敌野公牛,我等何能敌。弟兄意见不同,各奔东西。后来幼弟终于恳求人帮助他杀死野公牛,为长兄报了仇。从此幼弟便成了人类的忠实朋友,而二兄则逃入山林,成了野马。这是推原论神话,也是活物论神话,马牛等都是和人一般有生命、有意志的活物。《杀莽盖》则叙写一个孩子,因莽盖(达斡尔语“魔鬼”的意思)夺去他的金银萨克(一种小孩子的玩具),他赶着车子,带着小刀,要去从莽盖手里将它夺还。路上遇见耳朵、眼睛、锥子、鸡蛋、鲇鱼、红棒和白棒、湿牛粪和磨盘,各自都说它们有用,可以帮助他去夺取。孩子把它们都载上车,到了莽盖的家。这以后就展开了一场各种物事和莽盖鏖战的趣剧。最后由孩子拿刀将莽盖杀死,夺回金银萨克,和众伙伴登上车子,笑语欢歌,胜利返回。这无疑是一篇非常适合儿童心理的后世流传的有趣的童话,观其所写内容,有金银萨克、锥子、碗橱、火盆、烟袋等物,自然已经不是原始社会早期景象。但其构思设想,却纯然保存着原始社会早期活物论神话的痕迹,将它选入《中国少数民族神话选》中,我看是很有识见的。
这部书还选了《阳雀造日月》和《公鸡请日月》两篇苗族神话,其所写情景,也非常像是童话而实际却是早期原始社会遗留下来的活物论神话。《阳雀造日月》,是说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人间一片黑暗。聪明的阳雀,打了九个石盘,制成九个太阳;又打了八个石盘,制成八个月亮。接着,用全身力气,将九个太阳和八个月亮抛到天上。请注意,这里所写,阳雀就是小鸟阳雀,而不是什么名叫“阳雀”的青年后生。然而它竟有这样大的力量,自己打造石盘制成九个太阳和八个月亮,还把它们都抛上天去。阳雀显然具有造物主的身份,却又不像后世所传的造物主那样庄严威赫,倒像是一个天真活泼自信心强的儿童。太阳、月亮充斥宇宙,把大地晒得焦热,把草木烤得枯黄,只有一棵麻秧树还活着,其余的都被太阳晒死了。阳雀便又砍了这棵麻秧树,用树干作弓,用树枝作箭,射下八个太阳和七个月亮,只留一个太阳和一个月亮。造物主的阳雀顿时又一变而为射日射月的英雄,将他所创造的多余的太阳、月亮,干脆利落一下子都收拾了去。留下一个太阳和一个月亮,原来是要它们继续照耀世间的,但它们却被骇得躲藏起来不敢出来。阳雀先后派遣花牯子(花牯牛)、飞龙马和公鸡去请太阳、月亮,花牯子和飞龙马叫声过大,形象凶恶,反使太阳、月亮隐藏得更深。只有公鸡的鸣叫声,亲切甜蜜,充分表现出热情、谦虚、诚恳的意思,太阳听了,很受感动,首先从山顶爬出。月亮胆小,还不敢出来。隔了一天,见太阳平安无事,才尾随太阳的足迹追去。这样太阳就走白天,月亮就走夜晚,循环不息。太阳、月亮为报答公鸡的恩情,特地打了一把金梳子,送给公鸡。公鸡便将这把梳子,梳口朝上,梳背朝下,戴在头上,直到今天。整篇神话的格局,岂不就像一篇绝妙的童话?然而它是人类童年时代的神话,不是后世的童话。神话里叙写的角色,从阳雀、太阳和月亮直到公鸡,都是有生命、有意志的活物,而不是后世童话中拟人化的动植物。虽然,后世童话和远古时代活物论神话又是一脉相通的。二者的分界线只是活物论神话的创作者(群体)相信所叙写的事物为实有,而童话的创作者(多半仍是群体,也有小部分是个人)已是借动植物的行事作适当的寓意了。
后面一篇《公鸡请日月》,其格局和情景也很像《阳雀造日月》,只不过前锻造日月的主人公已不再是小鸟阳雀,而是“苗家的四个祖先——告宝、告雄、告且、告当”了;造日月用的材料也不再是简单的石盘,而是“用金银铸造”的了。可见这篇神话产生的时期应晚于前篇。后段公鸡请日月,在它去之前,还派了蜜蜂、黄牛和狗去,这些动物,或声音太小,或声音太大、太令人烦躁,都没能将太阳、月亮请出来。最后是在一大群公鸡中,经过比试,“选出了一个文武双全、才貌出众的名叫阿丢的大红公鸡去”,才把太阳、月亮姑娘请了出来。这篇神话,自然也还是处处可见活物论神话的痕迹,但已不是原始的活物论神话了。它已经初步有了拟人化的描绘,如公鸡去叫门时和太阳、月亮姑娘相互间的种种表情、对答。虽然也是天真烂漫,很像童话;但它毕竟还是神话,不过是从活物论神话向童话过渡的神话罢了。这两篇作品,是对研究神话和童话关系比较能说明问题的作品,值得对它们好好地进行研究。
注释
[1]见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版,第114页。
[2]见《礼记·月令》正义引《帝王世纪》。
[3]原注:巴赤山,是壮族民间传说中最高的山。
[4]见《思想战线》1984年第4期。
[5]法国学者列维—布留尔在其所著《原始思维》一书中称之为“原逻辑”。
[6]见哈尼族史诗《奥色密色·民族起源》。
[7]见《瑶族民间故事选》,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版。
[8]见燕宝编《苗族民间故事选》,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版。
[9]见毛星主编《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上册,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版。
[10]见孟志东编《达斡尔族民间故事选》,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版。选入谷德明编《中国少数民族神话选》,兰州:西北民族学院研究所,198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