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毛泽东以“二十八画生”贴出“征友启事”。“启事”是八裁湘纸油印的,有几百字,古典文体,用兰亭帖体书写,大意为征求志同道合的朋友,原文有句云:“愿嘤鸣以求友,敢步将伯之呼。”罗章龙见启事后,去信愿相交。据罗章龙《回忆新民学会》说:“信从邮局发出后的三、四天,我得到了毛泽东的回信。这才知道,二十八画生就是毛泽东同志,‘毛泽东’三字繁体的笔画,加起来共是二十八画。毛泽东同志在信里引用了《庄子》上的两句话:‘空谷足音,跫然色喜。’意思是说,发出的‘启事’得到了回音,心里很高兴。信里约好星期日上午到定王台湖南省立图书馆见面,来时手持报纸为记。他对这个图书馆非常熟悉,曾经在这里自学了五、六个月。我得到信后,便将这事给同班一个姓陈的同学讲了。他问我们是否彼此熟悉?我说不认识,他表示愿意陪我一道去。当时毛泽东同志站在走廊上,见到我们后,便走到院子门口对我们说,到里面谈谈。我们在院子里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坐在石头上。这时,陈同学就到阅览室看书去了。院子里没有别人,我们上午9时开始,直到图书馆12点休息,整整谈了3个多小时。内容涉及很广,包括国内外政治、经济以至宇宙人生等等,而对于治学方针与方法,新旧文学与史学的评价等,谈论得更多。谈到音韵改革问题,主张以曲韵代诗韵,以新的文学艺术代替‘高文典册,与宫廷文学。在旧文学著作中,他对《离骚》很感兴趣,主张对《离骚》赋予新评价。分手时,他对我说:我们谈得很好,愿结管鲍之谊,以后要常见面。”以后,每逢周末,毛泽东与罗章龙相约晤谈,屈原的故居(玉笋山)、贾太傅祠、岳麓山上的崇德寺(唐朝诗人杜甫流浪时曾在此寺住过),长沙的飞虎营(南宋词人辛弃疾在长沙练兵的地方),以及王夫之的家乡等地,他们也都一同去访问过。
[附注]“愿嘤鸣以求友”,见《诗经·小雅·伐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敢步将伯之呼”,见《诗经·小雅·正月》:“载输尔载,将伯助予。”
《庄子》,又称《南华经》,战国楚人庄周(约前369—前286)所作。今存32篇,分内篇、外篇和杂篇。《庄子》有丰富的哲理,文章有谲奇的比喻,大胆的夸张,也有幽默而辛辣的讽刺,具有很大的艺术感染力度。
“管鲍之谊”,管,管仲,鲍,鲍叔牙,他们都是春秋前期齐国的大夫。管仲未得志时,鲍叔牙常给以资助。
毛泽东给一位朋友写信,信中说:“孟轲好辩,不得谓之佞;子贡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不得谓之佞也。”“苏张纵横,其舌未淑也,离朱巧察,其目不眯也。”他说,“夫古今门户之争,在政有君子小人,清流浊流之分,在学有汉氏、宋氏、程、朱、陆、王之异。政无论矣,学亦多讥,主奴出入,各植徽桓,招引朋徒,相啮轧不休。”
[附注]“孟轲好辩”,见《孟子·滕文公下》:“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子贡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苏张纵横”,苏张。苏秦。张仪,战国后期著名的纵横家。
“离朱巧察”,见《慎予》:“离朱之明,察秋毫之末予百步之外。”
8月,毛泽东在准备从长沙回家省亲前,给萧子升写信。内称:“今夫人者万类之灵,发声以为言,言而后抟其类以为群。夫言以灵而发,群以言而抟。然则言也者,顾不贵欤!尝诵程子之箴,阅曾公之书,上溯周公孔子之训,若日唯口兴戎,讷言敏行,载在方册,播之千祀。今者子升以默默示我准则,合乎圣贤之旨,敢不拜嘉!虽然,仆则思之,天地道藏之邃窎,今古义蕴之奥窔,或蕃变而错综,或散乱而隐约,其为事无域,而人生有程,人获一珠,家藏半璧,欲不互质参观,安由博证而广识哉?夫所谓言以招愆者,此其似矣!虽然,言不能因愆而废,犹食不能因噎而废也。况所言者未必愆,即愆矣,亦哲人之细事。基督以言而磔,龙、比以言而诛,自彼视之,曾不以愆而废,鲁阳殷浩,垂誉于士林,及一缨世故,莫不应时持减。”
9月6日,毛泽东写信给萧子升,谈论治学。内称:“读《中庸》,日博学之。朱子补《大学》,曰:即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至乎其极。表里精粗无不到,全体大用无不明矣。其上孔子之言,谓博学于文,孟子曰博学而详说,窃以为是天经地义,学者之所宜遵循。”“昔人有言,欲通一经,早通群经。今欲通国学,亦早通其常识耳。首贵择书,其书必能孕群籍而抱万有。干振而枝披,将麾而卒舞。如是之书,曾氏‘杂钞’其庶几焉。是书上自隆古,下迄清代,尽抡四部精要。为之之法,如《吕刑》一篇出自,吾读此篇而及于,乃加详究焉出于者若干篇,吾遂及于全体矣。他经亦然。《伯夷列传》一篇出于《史记》,吾读此篇而及于《史记》,加详究焉出于《史记》者若干篇,吾遂及于《史记》之全体矣。他史亦然。出于‘子’者,自一‘子’至他‘子’。出于‘集’者,自一‘集’至他‘集’。于是而国学常识罗于胸中矣。此其大略也。”
[附注]“朱子补《大学》”,指朱熹补“释格物致知之义”一段。信中所引,原文为:“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
“博学于文”,见《论语·颜渊》。
“博学而详说”,见《孟子·离娄下》。
在同一封信中,毛泽东还评论了王安石,说:“王安石,欲行其意而托于古,注《周礼》,作《字说》,其文章亦傲睨汉唐,如此可谓有专门之学者矣,而卒以败者,无通识,并不周知社会之故,而行不适之策也。”
[附注]《周礼》。又称《周官》或《周官经》,儒家经典之一,搜集周朝官制和战国时期各国制度,添附儒家思想,增删排比而成的汇编。
王安石(1021—1086),北宋政治家、文学家。江西抚州人。宋熙宁二年(1069年),提出“变风俗,立法度”。《字说》是他写的一部文字学著作。
11月9日,毛泽东写信给黎锦熙。信中写道:“元凯臣舜,服善也;扬刘臣莽,附势也。辨夫今之为舜欤抑莽欤者,则所以自处明矣!”又写道:“昔朱子谓:‘不能使船者嫌溪曲。’弟诚不能为古人所为,宜为其所讥,然亦有‘幽谷乔木,之训。”
[附注]“元凯臣舜”,事见《史记·五帝本纪》。
“扬刘臣莽”,扬,指扬雄;刘,指刘歆;莽,指王莽。
“朱子谓”句,见《朱子语类》卷八。
“幽谷乔木”,见《诗经·小雅·伐木》:“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又见《孟子·滕文公上》:“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人于幽谷者。”
1916年
12月19日,毛泽东自长沙写信给在北京的黎锦熙,内称:“今夏阅报,见兄《以国语易国文》一文,私意不尽谓然,拟发所见,以资商榷。又念于此道并无研究,一隅之见,自以为是者,未必果是,为此而止。今乃有进者:古称三达德,智、仁与勇并举。今之教育学者以为可配德智体之三合。诚以德智所寄,不外于身;智仁体也,非勇无以为用。且观自来不永寿者,未必其数之本短也,或亦其身体之弱然尔。颜子则早天矣,贾生,王佐之才,死之年才三十三耳;王勃、卢照邻或早死,或坐废。此皆有甚高之德与智,一旦身不存,德智则随之而隳矣!夫人之一生,所乐所事,夫曰实现。世界之外有本体,血肉虽死,心灵不死,不在寿命之长短,而在成功之多寡。此其言固矣。然苟身之不全,则先已不足自乐于心,本实先拔矣。反观世事,何者可欣?观卢升之集,而知其痛心之极矣。昔者圣人之自卫其生也,鱼馁肉败不食,《乡党》一篇载之详矣。孟子曰:‘知命者不立夫岩之下。有身而不能自强,不可自强而故暴弃之,此食馁败而立岩墙也,可惜孰甚焉!兄之德智美矣,惟身体健康一层,不免少缺。”
[附注]“古称三达德,智、仁与勇并举”,见《礼记·中庸》:“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
颜子,即颜渊,孔子最得意的学生;贾生,即西汉贾谊。
卢升之,即唐初诗人卢照邻,后人辑其文,称《幽忧子集》。
“鱼馁肉败不食”。见《论语·乡党》:“鱼馁而肉败不食。”
“知命者不立夫岩之下”,见《孟子·尽心上》:“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
1917年
4月1日,毛泽东在《体育之研究》第一节《释体育》称:“自有生民以来,智识有愚暗,无不知自卫其生者。是故西山之薇,饥极必食,井上之李,不容不咽,巢木以为居,皮兽以为衣,盏发乎天能,不知所以然也,然而未精也。有圣人者出,于是乎有礼,饭食起居皆有节度。故‘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天天如也’;‘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射于矍相之圃,盖观者如墙堵焉’。人体之组成与群动无不同,而群动不能及人之寿,所以制其生者无节度也。人则以节度制其生,愈降于后而愈明,于是乎有体育。体育者,养生之道也。东西之所明者不一:庄子效法于庖丁,仲尼取资于射御;现今文明诸国,德为最盛,其斗剑之风播于全国;日本则有武士道,近且因吾国之绪余,造成柔术,觥觥乎可观已。”
[附注]“西山之薇”,见《史记·伯夷列传》。
“井上之李”,见《孟子·滕文公下》。
“子之燕居”句,见《论语·述而》。
“食饐而餲”句,见《论语·乡党》。
“射于矍相之圈”句,见《札记·射义》:“孔子射于矍相之圃。盖观者如堵墙。”
庖丁故事,见《庄子·养生主》。
在《体育之研究》第三节《前此体育之弊及吾人自处之道》中,毛泽东写道:“三育并重,然昔之为学者详德智而略于体。及其弊也,偻身俯首,纤纤素手,登山则气迫,涉水则足痉。故有颜子而短命,有贾生而早天,王勃、卢照邻,或幼伤,或坐废。此皆有甚高之德与智也,一旦身不存,德智则从之而隳矣。惟北方之强,任金革死而不厌;燕赵多悲歌慷慨之士;烈士武臣,多出凉州。清之初世,颜习斋、李刚主文而兼武。习斋远跋千里之外,学击剑之术于塞北,与勇士角而胜焉。故其言曰:‘文武缺一岂道乎?’顾炎武,南人也,好居于北,不喜乘船而喜乘马。此数古人者,皆可师者也。”
[附注]“燕赵多悲歌慷慨之士”,见《史记·刺客列传》。
颜习斋(1635~1704),即颜元,清初学者,主张“以七字富天下垦荒、均田、兴水利”。与弟子李塨的学说合称。颜李学派。
李刚主(1659—1733),即李塨。清初学者。
在《体育之研究》第四节《体育之效》,毛泽东写道:“动也者,盖养乎吾生,乐乎吾心而已。朱子主敬,陆子主静。静,静也;敬,非动也,亦静而已。老子曰‘无动为大’,释氏务求寂静。静坐之法,为朱陆之徒者咸尊之。愚拙之见,天地盖唯有动而已。”“孔子七十二而死,未闻其身体不健;释迦往来传教,死年亦高;邪苏不幸以冤死;至于摩诃末,左持经典,右执利剑,征压一世,此皆古之所谓圣人,而最大之思想家也。”
7月,毛泽东和同学萧子升、萧蔚然等外出游学,他们行至宁乡沩山密印寺,拜访了老方丈,参观了佛殿,翻阅了寺藏的各种佛经和《老子》、《庄子》等书籍,与方丈讨论了佛家的经义和理论。此后,毛泽东和萧子升又到安化县城——梅城,在梅城游览了孔圣庙、培英堂、东华阁、北宝塔等名胜古迹,观赏了祭孔用的“铜壶滴漏”(又叫铜钟滴水),并在北宝塔第七层塔壁上,用墨笔题词:“伊水拖蓝,紫云反照,铜钟滴水,梅岭寒泉。”
[附注]《老子》,春秋末期思想家老聃的著作。又名《道德经》、《南华经》。老聃,姓李名耳,楚国苦县(今河南鹿邑东)人,任周柱下史,晚年居沛(江苏沛县),躬耕授徒,后入关中。
8月23日,毛泽东自长沙写信给在北京的黎锦熙,就大本大源探讨说:“圣人,既得大本者也;贤人,略得大本者也;愚人,不得大本者也。圣人通达天地,明贯过去,现在未来,洞悉三界现象,如孔子之‘百世可知’,孟子之‘圣人复起,不易吾言’。孔孟对答弟子之问,曾不能难,愚者或震之为神奇,不知并无谬巧,惟在得一大本而已。执此以对付百纷,驾驭动静,举不能逃,而何谬巧哉!”
在谈到君子应救小人时,毛泽东说:“小人者,吾同胞也,吾宇宙之一体也。吾等独去,则被将益即于沉沦,自宜为一援手,开其智而蓄其德,与之共跻于圣域。彼时天下皆为圣贤,而无凡愚,可尽毁一切世法,呼太和之气而吸清海之波。孔子知此义,故立太平世为鹄,而不废据乱、升平二世。大同者,吾人之鹄也。立德、立功、立言以尽力于欺世者,吾人存慈悲之心以救人小人也。”
毛泽东信中还提到自办学校,他说办学有三忧,其中最忧是财,“家薄必不能任,既不教书,阙少一分收入,又须费用,增加一分支出,三者唯此为难,然拟学颜子之箪瓢与范公之画竹,冀可勉强支持也。”
1918年
毛泽东因足疾,在北京同仁医院医治,在床上躺了一个月,看了全部《资治通鉴》,且加批注。
1919年
7月21日,毛泽东在《湘江评论》临时增刊第一号上发表了《健学会之成立及进行》一文。文章写道:“那时候的思想,是以孔子为中心的思想。那时候于政治上有排满的运动,有要求代议政治的运动。于学术上有废除科举、兴办学校,采取科学的运动。却于孔老爹,仍不敢说出半个‘非’字。甚且盛倡其‘学问要新道德要旧’的谬说,‘道德要旧,就是‘道德要从孔子’的变语。”文章又指出:“学术的研究,最忌演绎式的独断态度。中国什么‘师严而后道尊’,‘师说’,‘道统’,‘宗派’,都是害了‘独断态度’的大病,都是思想界的强权,不可不竭力打破。像我们反对孔子,有很多别的理由。单就这独霸中国,使我们思想界不能自由,郁郁做二千年偶像的奴隶,也是不能不反对的。”
[附注]“师严而后道尊”,见《礼记·学记》:“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宋朝欧阳修《答祖择之书》:“古之学者必严其师,师严然后道尊。”
11月25日,湖南《大公报》发表毛泽东写的文章《恋爱问题——少年人与老年人》。毛泽东在文章中指出:“《礼记》上说:‘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子不得宜其妻。’便是丢脱儿媳的恋爱问题,专以媳妇干奴隶工作的铁证。”
[附注]“子甚宜其妻”,见《礼记·内则》:“子甚宜其妻,父母不说,出。子不宜其妻。”
1920年
3月14日,毛泽东在北京写信给周世钊,在信的一开头写道:“接张君文亮的信,惊悉兄的母亲病故!这是人生一个痛苦之关。像吾等长日在外未能略尽奉养之力的人,尤其发生‘欲报之德,昊天罔极’之痛!这一点我和你的境遇。算是一个样的!”接着,毛泽东详细叙述了他暂时不想出国,而想留在国内研究各种学问的好处。其中,他写道:“世界文明分东西两流,东方文明在世界文明内,要占个半壁的地位。然东方文明可以说就是中国文明。吾人似应先研究过吾国古今学说制度的大要,再到西洋留学才有可资比较的东西。”
[附注]“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见《诗经·小雅·蓼莪》。
4月11日,毛泽东离京去上海,途中游览天津、泰山、曲阜、南京等地。毛泽东1936年回忆此事时说:“在前往南京途中,我在曲阜下车,去看了孔子的墓。我看到了孔子的弟子濯足的那条小溪,看到了圣人幼年所住的小镇。在历史性的孔庙附近那棵有名的树,相传是孔子栽种的,我也看到了。我还在孔子的一个有名弟子颜回住过的河边停留了一下,并且看到了孟子的出生地。在这次旅行中,我登了山东的神岳泰山,冯玉祥将军曾在这里隐居,并且写了些爱国的对联。”
[附注]毛泽东同斯诺谈话时,回忆这次旅行是在1919年初,年代久远误记。据有材料说,他是1919年3月12日离开北京,14日即抵达上海,似乎没有时间中途下车作这次参观,游览。而1920年则是4月11日离京,5月5日方抵沪,时间尚很宽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