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的这种说法,不无道理。不过,在吴三桂和他的臣属看来,还有自己及政治上的考虑,这就是以即帝位为号召、安定人心。实际情况是。他的羽翼如耿精忠、孙延龄、王辅臣等非死即降,失去那么多人的支持,有谁承认他的帝位呢!他在起兵时,去明号,自立周王,建元立国,已使亡明士大夫及知识分子阶层大失所望,再进而称帝,更为他们所不耻,就是一般老百姓对此也失去热情,因为现实状况使他们看不到希望。从新政权中也没有获得什么利益。随着吴三桂的日益失败,陷入困境,他们的生活遭到了比以前更大的损害。所以,吴三桂无法再号召各个阶层的广泛支持,他们对这个政权简直报以怨恨。从而使吴三桂陷入政治上的空前孤立。
当时,针对吴三桂的年号“昭武”,传出一首民谣:“横也是二年,竖也是二年。”以“昭”字横竖都是二笔而编的。还有的人,对“昭武”两字作这样的解释:析“昭”字为“斜日”(即“日”)、“刀口”(即“召”)日已过午,不可久照,而“斜日”又在“刀口”之侧,主凶兆,谓吴三桂不久必死!“武”字析为“止戈”,即制止干戈亦即停止战争之意。由此又断定:“贼亡无日矣。”!可以肯定,不识字或文化甚浅的百姓是编不出这些话来的,必出自亡明士大夫及儒生之手。可是它们一经传出,就为百姓接受。人心之向背,已看出端倪。
吴三桂称帝后,丝毫也没有给他带来新希望,他本人及其所建政权的处境,同样没有得到改善。随着军事上的接连惨败,他的境遇每况愈下,一天天变得险恶起来。他的精神更加颓废,身体状况也急剧恶化。他的生命已近尽头!
十二、枭雄病亡,树倒猢狲散
吴三桂派他的侄儿吴应期驻守险要岳州,但吴应期不能使将帅和睦,致使水军统帅林兴珠投向清军,并把长沙、岳州的防务图交给清军。吴应期抵挡不住进攻,只好下令撤退。
吴三桂的一生,的确是轰轰烈烈,非同凡响。遥想当年,他意气风发,英武俊逸,驰聘于塞外辽西大地,为明朝冲锋陷阵,毫无惧色;引清兵进关,南北纵横,势无阻挡,伴随着马蹄的奔驰声,他飞速地走向人臣权位的顶峰!他的一生,竟与战争结下了不解之缘,军事战场是他人生活动的舞台。他扮演的是同时代人不能替代的角色,这使他一生的经历,充满了惊险传奇甚至多少有点浪漫的色彩。可是,到他死亡来临时,与其绘声绘色、威武壮烈的一生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死得很凄惨。是在心非所愿,异常愁苦中死去的,或者说,是怀着满腔悔恨交集离开人世的……
吴三桂即帝位后,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希望与信心。军事形势无可挽回的恶化,政治上的动荡,人心渐变,使他失望的情绪与日惧增。起兵初期,曾一度展现在他面前的光辉灿烂的前程,此时已变得黯淡无光,希望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遥远、更渺茫了。因为他已看到各路清军正呐喊着向他逼近,在衡州的北面、东面、南面,远则数百里,近则百余里,已布满了清军,他感到他的皇帝宝座正在激烈地震荡,摇摇欲坠!他试图挣扎,做出力所能及的努力,同命运抗争,来挽救自己的厄运。然而,他的一切努力,都证明徒劳无益。他已经心力交瘁,夜不能眠,经常处于惶惶然状态。他所拥有的美衣美食美女,已无法引起他丝毫的欢颜,苦、悲哀,就像魔影一样时刻伴随着他。
尽管如此,他不愿向厄运屈服,他还要顽强地活着,要战斗下去。就在他去世的前两个月,即康熙十七年六月初,他在衡州亲自点将马一宝,并授计宰数万人马南下,攻击有战略意义的兵家必争之地永兴,两战两胜,大创清军,一战击毙都统宜里布、护军统领哈克三,夺据清兵河外营地(永兴依耒水而立,此水上接衡州,下通郴州,由旱路接宜章);一战大败前锋统领硕岱、副都统托岱、宜思孝所率援军,营垒被冲垮,河南岸失陷,清军被迫退回郴州。这次军事打击,给清军直至圣祖以很大的震动。圣祖说:“近来行兵,致有大臣阵亡,闻之不胜伤悼。”马一宝并全力继续攻永兴,直接危及郴州,顿时打乱了清军的部署,陷入十分被动的局面,搞得圣祖与前线的将帅穆占、简亲王喇布等手忙脚乱,急忙重新调整兵力,加强对茶陵、攸县、安仁各处的防守,担心遭到袭击。如失去这已得的十余县,就会前功尽弃,江西就会有得而复失的危险,形势可能将出现大反复,后果不堪设想。清兵总算暂时顶住了马一宝的进攻。马一宝强悍无比,必欲攻下永兴。眼看就要攻下,吴三桂却死了,马一宝被迫放弃进攻,悄悄回军,此是后话。
三桂死前,还亲自部署了对广东、广西的大规模进攻。他派出胡国柱、夏国相率数万人马,突人两广,几度得手,尤其是在广西取得了更大的进展,除了梧州,几乎都被吴军夺回!
三桂在南线取得进展,而北部岳州岌岌可危。岳州是湖南的屏障,倘屏障一倒,湖南门户洞开,清兵渡江,局面将不可收拾。因此,吴三桂一时南喜北忧,而最关键的是岳州的得失。他已开辟了两广战场,又南下永兴,已感无力北上援岳。他只好听天由命,一切由他的侄儿吴应期主持了。他时时注视着岳州,心中隐忧不散。南面战场的胜利。使他稍得一点安慰,但高兴不起来。很快,吴军在广东的进攻又被顶了回来;在永兴,久攻不下,他所得到的一点安慰于瞬间消失了!
更糟的是,人心、军心正在变化,他的部属一批又一批地背叛了他,投向了他的敌人的阵营。当初,他的人马雄壮,所到之处,谁不举手以迎王师!而眼前,他的人却悄悄地离他而去;过去,钱粮盈库,他挥金如土;如今。师老粮匮,府库空虚,度日微艰。种种烦恼困扰着他,这时才真正感到“力实难支”,每每自言自语,哀叹:“何苦!何苦!”在兵败力竭之际,他的这番自叹,或许透露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的后悔。他总结自己的一生,南征北战,在人生名利场上不停地追逐,落得这个结局,他怎能不自悟,略示自己的忏悔呢!为时太晚了,时间对他来说,己经不多了。大江东去,一去而不复返,一切都无可挽回了。耿精忠、孙延龄、王辅臣一批首要人物,都相继倒下了。剩他这一棵孤树,也独立难支。他正受到数十万清军日益逼近的大包围。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投降,要么死去。他明白,处在他这个地位,绝不能投降,即使投降,朝廷也绝不会饶恕他。只有一条路,等待死亡!
六月,吴三桂又受到一次精神打击,他的妻子、皇后张氏病死了。张氏虽无姿色,毕竟是结发妻子,故位至皇后。张氏之死,给他带来无限的哀伤,是不言面喻的。他又陷入孤独的愁思之中。他郁郁寡欢,情志不舒,面容日见憔悴……
康熙十七年(1678年)八月,吴三桂突然得了“中风噎嗝”的病症。这是中医学的病症名。接中医解释,中风是指突然昏倒,口跟歪斜,言语困难或半身不遂等症状。即使不昏倒,也会出现上述等病症。中风还指外感风邪,也会出现口眼歪斜等症状。“噎嗝”又是一种病,按中医临床解释,它的病症是,“噎”为吞咽梗塞,水饮不下,食物难人。“嗝”指食管狭窄,食下抵拒作痛,或难以下咽。二者合称“噎嗝”。现代医学知识告诉我们,上了年纪的人,得了这种病是很麻烦的。在当时医疗条件下,难以治愈。得这种病,大抵与情志不舒有关。中风多由肝阴不足、肝阳偏亢、肝风内动,或暴怒伤肝,或嗜食油腻,痰热内壅、阳盛化风。或气血亏损、虚风内动所致。“噎嗝”多由气血大损、津液枯涸、气机郁结、痰阏凝阻而成。显然,这两种病症,都是由于心情不舒,焦虑过重,心力交瘁,气血亏空,肝火过盛,而成为诱发此病的内因。
在中国古代,早有“人生七十古来稀”的说法。吴三桂久居南方,经受住了酷热与潮湿的气候,能活到六十七岁这个年龄,也算高寿了。这还是靠了他的良好的身体素质。他从少年就习武,学军事,身体素质原来就是极好的。以后虽然长期奔波,吃了不少苦,经历了不少磨难,但也锻炼了身体能适应各种生括环境,加之饮食一向不错,到了云南,又过丁一段安逸舒适的生活,身体得到了很好的保养口因此,他没有得上老年人的常见病,却突然患“中风噎嗝”之症。这种病,在其他年龄段的人都有可能得上。不过,因为年老关系。又处在一个非常特殊的生活条件下,像吴三桂已属高龄的人,恐怕得这种病更容易些吧!
吴三桂自然会得到当时条件所能允许的最好的治疗。虽说未见大好,却也维持下去,未见恶化。不幸的是,有一天,忽然有条狗窜到他的几案上,安祥地端坐着。吴三桂先是吓了一跳,马上意识到狗坐几案是不祥之兆。他很迷信,又经狗惊吓,精神一下子垮了下来,病情迅速恶化,口不能张々说明他初得此病时,日尚能开合,而此时却不能张口。接着,他又添了“下痢”的病症,中医称痢疾,泄泻不止。请郎中百般调治,终不见效。吴三桂知道自己不行了,授意他的心腹大臣,速命他的孙子吴世璠(即吴应熊的儿子)来衡州,托付后事。
除此遗命,吴三桂对未来之事大概没有留下什么要紧的话,这在他死后诸将讨论大计时,各持一说,已见吴三桂死前未予指示今后的出路。看来,他不想说出他不愿说的话,一切听天由命,听凭他们主持吧。他自知是将死之人,心灰意冷,还能给他们留下什么话呢?或许口不能张,说不了话?或许他想等到孙子从云南来衡州时一并说?反正,他没有留下什么遗言,是可以肯定的。
信使从衡州到云南,再从云南携世瑶回到衡州,路途伺其遥远!吴三桂的病继续恶化,还未等到世璠来到,便于八月十八日病逝了,享年六十七岁。这年正是康熙十七年。吴三桂带着他的遗恨离开了人世。他的轰轰烈烈的一生,在凄惨中结束了。至此,作为他个人的历史已经完结。他没有留给子孙和臣属们丰厚的遗产,而是一个烂摊子。亟待收拾的残局,并且把必不可免的灭族之祸转嫁给了他们!
吴三桂的死,不用说,对他的子孙和臣属们是很不利的。今后向何处去,作何打算?他们中无论哪个人都不能作出决定。况且还有一些至关重要的将领仍在前方指挥作战,必须让他们参与大事。留在衡州的将领密议,派专使紧急把在前方的核心人物都召集到衡州后,再定大计。为防止因吴三桂之死而导致军心涣散和动摇,更防备不测事件发生,他们下令,将衡州城门关闭,禁止出入,也不发丧,把吴三桂的死暂时隐瞒起来。为遮人耳目,每天令仆从照旧给吴三桂进奉衣食,如平时一样,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被蒙在鼓里的衡州军民,只觉得关闭城门太突然,也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都没想到吴三桂已经死了。当然,清朝方面更无从知道了。
过了四天,正在永兴等处的胡国柱、马一宝等接到密令。率部疾速回衡州。吴国贵也差不多同时赶到。待核心人物到齐,城门才开,照常通行旅。守永兴的清将领报告:从八月二日到二十日,马一宝等部逼永兴,满汉官兵日夜坚守,屡退吴军。二十一日夜,忽见马一宝等所有吴军焚毁营寨,慌忙整队撤退。直到八月末,他们才知道这其中的缘故。
吴三桂的侄、婿与心腹将领齐聚衡州,公推吴国贵总理军务,派胡国柱回云南,迎吴世璠前来衡州奔丧。胡国柱到达云南,向留守的郭壮图传达众将的意见,准备护送吴世璠去衡州。郭壮图当即表示反对,他认为云南为根本重地,吴世碍不能轻易出国门。胡国柱极力说服,郭壮图根本不昕,以为可弃湖南,守险隘,犹可以在云南作“夜郎王国”。力阻吴世璠离开云南。胡国柱气急大哭,在城外东郊徘徊敷日,痛哭流涕,郭壮图丝毫不为所动。实际上,郭壮图有自己的打算。她有一个女儿嫁给了吴世璠,三桂一死,吴世璠必然即位,立皇后。与她的女儿争皇后的还有卫朴的女儿。郭壮图力图把吴世璠控制在自己手里,因此就不准他去衡州。胡国柱无奈,哭着离云南而去。
胡国柱走后,吴国贵召集并主持诸将会议,讨论今后的方针大计。吴国贵首先发表见解,说:“从前所为大误!今日大计,应该台弃云南而不顾,北向以争天下:以一军图荆州,略襄阳,直趋河南;一军下武昌,顺流而下,经略江北口吾辈勿畏难,勿惜身,宁进死,匆退生。拼死决战,剜中原之腹心,断东南之漕运。即令不能混一,黄河以南,我当有之。”
诸将都很持重,不敢赞同吴国贵的意见。马一宝率先表示反对,阻挠弃滇北之上议。诸将的家产、亲属都在云南,放弃云南,意味着家私破产,个人利益遭受最大损失。马一宝反对弃滇,正符合他们的利益。他首先反对吴国贵意见,“一唱百和”,吴国贵的意见很轻易地被否决了。
综观当时形势,吴国贵之计,带有相当大的冒险性。因为此时北上与初到湖南北上大不相同。那时吴军声势浩大,锐气正盛,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直至京师,无处不有响应者。清朝对此事件原无准备,如趁此时它兵力未集,利用这个有利的形势,毅然北上,必然会所向无敌,至少可在黄河以北站稳脚跟,清朝必以重兵趋北京勤王,而南方空虚,可让耿精忠独挡南方数省之征剿。吴三桂计不出去,驻兵湖南不进,一则给清朝以喘息时间,使它有足够时间调兵遣将,倾注全国兵力于江南一羁之地,造成了自己的优势;吴军则年随一年地失去优势,变主动为被动,以致成现在之局而!吴国贵在吴三桂死后,敢于说吴三桂的所为是“大误”,表现出他的气魄和远见。他提出此时北上,一个不利的条件是,他们的军队已由盛而衰,锐气已失,斗志下降,多年征战,伤亡甚重,久经战斗的老兵急剧减员,新增的兵员,论素质和战斗力都不能跟老兵相比。从清朝方面看,它在征战中已完成了全而备战,兵员和兵器、火药等军需物资装备、粮饷都已相当充足,保证了前线的供给。特别是它的八旗兵已从战争初期的惊慌失措中恢复了战斗力,而且越战越强,显示出无坚不摧的威力。一句话,双方强弱之势各向其相反的方向发展变化。在这种情况下,如吴军毅然北上,必然充满了巨大的风险和困难,甚至有覆没的可能。这一不利条件,吴国贵似乎已充分地估计到了,正如他以巨大的决心所表示的:“勿畏难,勿惜身,宁进死,勿退生!”宁肯在前进中死去,也不在后退中括着!这是一种孜孜以求的进取精神,是要建功立业,而不图个人之私利、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倘要干一番事业,此种精神必不可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