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俏女思春倒追男:长河悲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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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两情相悦(1)

赵晓青系中专毕业,水校的,全称为静河县水利学校。

赵晓青升入水校,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他的父亲赵长增正在尧山石料厂里干活。石坑很大,很深,站在坑沿儿往下看,石壁陡陡的,石壁上残留着一个个的崩山炮眼的痕迹。那痕迹不仅有残留的小半拉洞眼,更有炸药在爆炸瞬间残留在炮眼上作放射状的暗白色的药痕。赵长增正在石坑深处一块石垛子上,腿叉开着,左腿稍朝前弓着,双手紧握大铁锤,随着自己嗓子眼儿里下意识地吐出的一声“嘿”,大铁锤便一下下地砸到另一位伙伴儿紧握着的钢钎顶端。他赤着臂,有些驼了的黝黑的脊背上汗津津的,有着条条汗珠滚下来的痕迹。当他一锤落下去时,突然听到石坑上沿儿儿子赵晓青的喊声:“爹——”赵长增停下铁锤,仰起脸来,朝着坑沿儿看,直射下来的阳光刺得他的眼睛睁不开。只看到儿子手里攥着张纸片,向着他摇晃,他嗡声嗡气地喊:“啥?”儿子赵晓青也朝着他喊:“录取通知书——”他突然甩掉手中的铁锤,登着陡陡的不规则的石阶儿,手脚并用,攀上石坑,一把夺过儿子手中的录取通知书,又塞回儿子手里,命令似的向儿子说:“你给我念念!”儿子赵晓青一字字念:“静河县水利学校录取通知书”。这时,儿子赵晓青便清清楚楚地看到父亲的满是厚茧的双手颤抖着,两眼湿润了。接着,两行老泪滚了下来。

显然,这一纸录取通知书对于父亲、对于儿子、对于这个家庭是多么的重要!它将改变儿子一生的命运!他不希望儿子再像自己这样受苦受累一辈子。要知道,在那个年代,一个大学毕业生,是多么的宝贝!一个中专生,一旦毕业,国家便负责分配工作,便一改吃农业粮为吃商品粮,变农业户口为非农业户口了。

其实,赵晓青在紧握着录取通知书上山给父亲报信儿之前,曾先将录取通知书给娘看过的,白景丽当然很高兴。然而,儿子赵晓青却并没有察觉出,在娘白景丽的心底激起更多的,却是对自己生不逢时的遗憾。1966年,白景丽像其他同学一样正积极地用复写纸抄写着复习提纲,(因没有统一印制的复习题,当老师提供一份复习题后,便三几个同学一组,各复写一部分,再互相交换,成一套完整的复习资料)积极准备着迎接中考的时候,中央“5·16”通知下来了,史无前例的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便即开始。白景丽通过读书改变自己命运的梦想遂成了泡影。看到儿子有了读书的机会,三年之后,便即能走出这贫穷的农村,白景丽为儿子庆幸之余联想到自己是极其正常的事。

然而,事物的发展,往往不依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偏在赵晓青毕业的那一年,事情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国家的大中专毕业生就业政策作了调整。正自这一年始,中专毕业生国家不包分配了,只有大专毕业以上学历者才可分配工作。当然,到如今,国家的大中专毕业生就业政策又有了新的变化。先是大专毕业生不负责分配,继而大学本科也需自主择业了。就连原本政策规定国家负责安排工作的非农业户口的解放军战士复员之后,也便给你两万块钱就业补贴,自找就业门路了事。当然,这是后来的事。在当时,突然听说中专毕业不分配工作了,对于即将毕业的中专学生以及他们的家庭,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然而,事情的发展竟有了突变,赵晓青所在的毕业班整班的毕业生统统安排了工作。而其他毕业班当然包括学校其他专业,比如商业营销专业的,便没有这么幸运了。赵晓青后来才得知,自己及本班的同学们之所以有这样意想不到的结果,皆缘于本班的一名女同学系本县副县长之女。是担心只安排自己女儿会引起其他同学们闹事?是处于对其他同学的同情?这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在当时,调动一个人到异地或另一个单位,需要同时为对方带几个人或解决同等分量问题的事是常有的。有人说,这足见事在人为,反映了事物的灵活性。有人说,这足见政策的不规范性,人为的随意性。终究应该怎么说,那就不必理论它了。反正赵晓青被安排到了县水泥厂。

县水泥厂位于县城正北七八里地的样子。水泥厂生产的主要设备转窑直径足有两米多,坐西朝东,大炮筒般斜指向东方,远远看去,很有些气势的样子。而厂子主车间的西侧则是数百亩地大的空旷的场地,场地里堆放着大片的料石。赵晓青被分配到填料车间。大概是期望值越低越容易满足的吧,赵晓青对于自己的工作单位以及工作岗位都相当的满足。岂知以往像他们这样的毕业生大都被分配到干部岗位上,到公社做民政助理、武装干事之类的工作哩。而今日的赵晓青之所以满足,是他深知任何事物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准备加机遇,准备固然重要,而机遇又何尝不重要?自己没有赶上那个机遇。本来说,中专毕业生不分配工作了,如今有了这份固定工作也该知足了。然而,不久后的一次同学聚会,却又彻底击破了赵晓青的满足感,心理严重失衡了。

那个周六下班前,赵晓青向下一班人员介绍当下机器运转的情况,说声“一切正常”,然后,边脱着一身尘埃的工作服,边往洗澡间走去。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心情总是轻松的、愉快的。他要洗去满头满脸满身的厚厚的尘埃,再干干净净地下班回家。突然,有人喊:“赵晓青!明天上午九点鸿缘酒楼,同学聚会!”在那么一段时间内,当然,后来仍哩哩啦啦延续了下来,社会上突然兴起了“聚会”,同学聚会、战友聚会、老乡聚会、老知青聚会等等,不一而足。有稍细心的人研究过这种现象,当然,他不是社会学家,研究的结果正确与否值得商榷。说之所以种种聚会突然在社会上风行,皆因为社会上关系之风盛行,似乎一夜之间对上级组织失去了信任,关系成为了社会需求,变得尤为重要了起来。好像重新与昔日同乡、旧友、老同学、老战友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关系,便会决定一个人在这个社会上能否立足!当有人对他的观点置疑的时候,他还举出一个个实例,来佐证自己的观点,并总会强调一句“现在你没有一点关系,将寸步难行!”而赵晓青当时是无论如何没有思考过那么多的。

赵晓青准时出现在同学聚会的场所。果然,同学究竟是同学,快一年的样子不见如隔三秋。不管男女同学,见了面无不欢喜雀跃的样子。互相击掌的有之,攥紧拳头猛捶对方肩头的有之,张开双臂拥抱对方的有之。所有的同学都高声欢叫着,大声地叫着对方的名字。热潮过去之后,大家便各自相邀找到座位,这才慢慢地互叙对方的情况。工作忙否?薪酬如何?成家了?还不抓紧找一个?渐渐地大家不仅了解到了坐在自己对面的一个或两个同学的情况,也很快在互相传递刚刚得到的信息中,得到了几乎所有的同学的信息。而也就在这时,赵晓青的话渐渐地由稠变稀了,声调也渐渐地由高到低了,他的情绪受到了严重的挫伤,本很平衡的心理严重失衡了。

那是因为他终于了解到了他们班大部分同学的工作单位及报酬情况:高淑燕在邮电局(后来邮电分为邮政、电信两局),月薪1800多元,安排了一室一厅的住房。邮电局的职工提前退休可连涨四级工资,一次补助五万;高宝丽在工商银行,月薪2100多元,工商行每月的奖金都不下千元,季末、年终还会得到七八千元的奖金是常事,房子安排在人人都知道的黄金地段红星里三间平房,外加一间厨房;刘凤飞在供电局,月薪2300元,月月还会得到千元以上的奖金,当然包括下基层检查线路等名目繁多的奖励。在供电宿舍楼四楼安排了近80平方米的一套偏单;崔世俊在县政府保密室,虽月薪要低于以上几位,但出入政府机关,天天与党政要员接触,也是非同一般的了。在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等几大班子机关干部集中居住的人称“大官屯”的新华里安排了一个独院的两间平房。当然,还有好多的同学都有显赫的工作,极优厚的待遇。

赵晓青再也不敢打听了,他在听到这些同学情况的同时,每每都要在心底与自己所在的工作单位、工作岗位,以及报酬待遇等条件相比较。水泥厂,工人岗位,尘埃漫天飞,轰轰隆隆的无休止的噪音,在县城外,骑自行车紧蹬也要半个多小时。月薪就更可怜了,309元。房子就根本不敢提,因为厂头早就说过,关于住房的问题,甭提!有你们的工作干就很不错了。赵晓青在愈发感到心理上不平衡的同时,愈发感到社会的不公平。同时,在心底渐渐地滋生出越来越强烈的愤慨。他在心底一遍遍地问自己,又像是问面前一个并不存在的人:为什么只凭一次毕业工作分配,便使得人与人之间的待遇乃至社会地位有了这么大的差异?这公平吗?

正在这时,与他同分配到水泥厂的一位女同学缓缓地向他走来,赵晓青刚才远远地看到她坐在靠角的一张圆桌旁,但并没人主动与她聊,她也没主动与别人聊的样子,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观察着其他同学三五成群地热烈地谈论着什么。她一定是观察到了赵晓青情绪的变化?她来到赵晓青旁。赵晓青并不吭一声,让一让。她便自己动手自旁边拉来把椅子,紧挨着赵晓青坐下,但没有说话的意思,依然像刚才那样将视线移向整个“会场”,静静地看,脸上的表情淡淡的。

赵晓青此刻的心绪显然平静了些,他显然意识到刚坐在自己身边的女同学,与自己一样分配到了水泥厂,便有了共同语言似的,又像是想起要研究一下之所以产生如此差异的原因似的,便将自己的声音压低了些,问刚坐到自己对面的女同学:“郑玉凤,高淑燕是怎么到邮电局的?”这个叫郑玉凤的同学又一次将视线抬起,扫了一下同学聚会的乱糟糟的“会场”,同样压低声音,心中颇有底数的样子,说:“你不知道?高淑燕的父亲就是咱们县的副县长嘛,就是她的父亲为了安排她,才将咱们全班同学都安排了的嘛。”赵晓青听了,嘴里“哦”地一声,像刚听说这件事似的,心底涌起的不知道是感谢还是嫉妒。女同学的思路显然更清醒一些,补充说:“这对安排自己的女儿更名正言顺些呗。无论怎么,我们还是应该感谢人家的。”赵晓青又问:“高宝丽怎分配到了工商行?”女同学郑玉凤依然话语轻轻的:“高宝丽的父亲不是全县有名的小康村石官庄的党支部书记、村主任兼农工商总公司总经理吗?石官庄光铝合金厂、钢管厂等村办企业就有八个呢。高宝丽的父亲有的是钱,你没注意到咱县工商行行长自己开的那辆黑色的尼桑?听说原来就是他父亲开的那辆,现在他父亲早就换了。”赵晓青听了,默默地点点头,嘴里“哦哦”着,立即明白了其中的全部内涵似的,颇为感慨的样子。又问,声音也压得更低了些:“那么,刘凤飞又是怎么分配到供电局的?刘凤飞的家庭背景不是也是工薪阶层吗?”女同学郑玉凤的情绪依然静静的,她不时地将视线抬起,扫一眼整个“会场”,显然这嘈杂的环境更适合她的低语似的:“工薪阶层与工薪阶层差别大了。刘凤飞的父亲与咱县法院吕院长是担挑,也就是说刘凤飞的娘与吕院长的老伴儿是亲姐妹俩。”赵晓青听了,有些不解,眼睛睁得有些大:“刘凤飞的娘与吕院长的老伴儿是姐妹俩怎么就——”赵晓青显然以为这与供电局没关系。女同学郑玉凤的嘴角掠过一丝笑:“可吕院长与供电局的张局长过去共过事呢。就是这关系,据说刘凤飞家还花光了他家多年的积蓄呢。”赵晓青又沉默了,眉头紧蹙着。过了一会儿,又低声问:“那崔世俊怎么到的县政府?”女同学郑玉凤听了这一句问,脸蛋子飞红了,只抿着嘴笑,不说话。赵晓青意识到这里更有什么秘密,也便更感兴趣似的,催问:“那崔世俊到底是咋进了政府大院?”女同学郑玉凤依然只微微地笑,却不说话,右手却伸到了衣袋里,一会儿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来。她将那纸片在桌面上展开来,再拿出笔,在上面写了两个字,推到了赵晓青的面前。赵晓青将那纸片抓起,放在手心里,再慢慢铺开,只见上面写着三个字:“裤腰带”。赵晓青脸上有些疑惑,嘴里喃喃着:“这是啥意思?”女同学郑玉凤又伸手将那纸片抓回,再拿笔在上边写了三个字。赵晓青又抓到手里,展开看。只见女同学郑玉凤在原来的三个字前又加上了“解开了”三字,变成了“解开了裤腰带”。赵晓青的耳根也倏忽间热了一下似的,即明白了这几个字后面的全部内涵。这时,女同学郑玉凤又低声说:“这事咱可没看见过,但我最少也听到十个人说过。”女同学郑玉凤顿了一下,又说:“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可是毛泽东同志说过的。”

赵晓青刚才脸上掠过的一丝笑,顷刻收敛了,闭上嘴,不说话了,只将眼睛扫视着依然嘈杂的“会场”上的每一个昔日同学的侧面或者背影,他的心情也由初始的愤慨到了此刻的沉重。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复杂。他苦笑笑,看一眼女同学郑玉凤,郑玉凤也笑笑,然后说:“这就是客观存在!”